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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摇摇头,“所有情感交织的对错恩怨,终不过是水过无痕。最后所难弃,只是心心点点的痴念。如今我已没了痴念,赵子都也好,萧晚月也罢,我已经不再有恨,权作今生缘尽,也不需你来世再还。”
一句没了痴念,一句不再有恨,萧晚月自嘲一笑,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衣袖下不自觉紧握的拳头,在不经意间将他出卖,他的声音有点沙哑:“既然你我已经恩怨两清,今夜又凭什么笃定我会应下你可笑的要求?”
凝望那怅然若失的背影,我些许不忍,转瞬又硬起心肠。既两人如今敌我难容,我又何必惺惺作态,对他心生怜悯?只有结束这场战役,我和他才能不再左右为难,或许还能相忆于年华老去时,伴一盏长灯,报一声长叹。
难以开口的话,终于开口:“赵子都和萧晚月已与我恩怨两情,但你和我之间,还有未了的亏欠。”
他肩膀微微一震,似明白了什么,却沉默着没有说话,握拳的双手愈发用力,指骨间节节苍白。
一直毛茸茸的飞蛾往烛火上撞去,为了追求一团令人眼花的火焰,撞得粉身碎骨。我出神地盯着那跌落在帅案上烧焦的尸体,突然觉得飞蛾这种虫类如斯可悲,既生于黑暗,何苦以死追求光明?又觉得人类比之飞蛾,更是可悲,至少飞蛾单纯地追求光明,两人哪怕沐浴阳光之下,内心仍有光明无法企及的阴暗。人有善恶两面,僧有佛鬼两相,如此,又如何能快乐享受光明?倒还真不知飞蛾,还能以死成全真实自我的追求?
静谧的房间,冷凝的气氛,令我觉得自己的声音都显得如此冰冷,“晚月,你找到真实的自我了麼?”
他不语,我又问:“而今你一人置身黑暗时,是否还觉得梦魇乱神,深陷迷障,难以自制?”
漫长的一段时间的沉默,“悦容……”
他轻轻叫了一声我的名字,曾经他唤得痴迷而绵长,此刻,声音干涩如哽咽,“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似是而非的询问,两人早已心知肚明的真相。
我回道:“不早不晚,在得知伊涟另一个身份后。”
曾经横亘在我生命里最憎恶难消的一段记忆,最迫不及待想要勘破的玄迷,此刻却能心平如水地陈述:“曾经我怀疑过晚风,他对伊涟而言太过重要,但我不知道他不是,剩下唯一的可能,只有身为他丈夫的你了……你把所有的光明磊落都留给了晚风,那些卑鄙阴暗的事情,你都替他做了,因为你知道,要成就霸业,仅凭光明磊落和所谓的仁义,是远远不够的。”
他轻声一笑,自嘲道:“你把我想得太过伟大了。”
“是你将自己想得太过渺小了。”
我再度开口,语调一如既往的平淡:“因为你的兄长太过耀眼夺目,在他的万丈光芒下,你觉得自己是如此暗淡无光。无可否认,他是天生的雄主,有着让人臣服的气魄与为之向往的风采,从小你崇拜他尊敬他,与此同时,又忍不住嫉妒他,想要超越他,所以你瞒着他做了很多事情,包括接替伊涟的另一个身份,以一种以为阴暗的方式,宣泄心中的苦闷,你沉迷在这种宣泄快感中,不可自拔。”
那是一种长期处于压抑状态下而产生的扭曲人格,以报复众生为乐。
故而萧晚风才会常常说,只要有他在,绝不会让晚月为所欲为。
然后,一个人从小烙下的崇拜岂能轻易动摇,哪怕萧晚月心心念念想要超越萧晚风,却依旧不受控制地受他的人格吸引,渴望依赖在他宽广的羽翼下,萧晚月越是觉得自己腐朽堕落,就越是向往萧晚风的至情至性,所以……
我叹道:“你最终选择阴霾自己,成就你兄长的辉煌。”
修罗道,不归途,只会越走越远,弥足深陷。萧晚风亲手摧毁那罪恶的黑暗存在,解救了我和在劫的同时,何尝不是拯救了萧晚月?
因为兄长难以企及的背影,他误入歧途;又因为兄长沉默无声的指引,他走出迷途。
每个人都有自己仰望的神话,都希望这个神话永远不会破灭。
我知道,萧晚风最终撇下萧家一切,决定与我避世终老,对萧晚月而言无疑是致命的打击,这是一种情感和信仰的崩塌,但他到底不是昔日的萧晚月了,他已被萧晚风拉回了正途,所以他尊重了萧晚风的决定,所以他挺身而出,挑起萧家大业,哪怕兵美燹天下,也要重新缔造萧家昔日光辉的神话。
再度看向萧晚月,我已换上了尊敬的目光:“晚月,相信我,你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伟大,你的人格魅力,绝对不输于晚风,你一定会和他一样,成为萧家子孙世世代代称颂的骄傲。”
这番由衷的肺腑之言,令萧晚风笑如长泣,他一直笑着,笑得声嘶力竭,几度崩坏,我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在笑声中癫狂。终于他不再笑了,笑后静穆下来的面容,如雾里看花,苍老了昔日天人般的神韵。
他说:“我简直不相信,在你得知所有真相之后,居然还能说出这番话来,悦容,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善良,善良得如此虚伪?”嘲讽再度挂在他的嘴边,“为了让我应下你那可笑的要求,你就如此无所不用其极,哪怕说尽违心的谎话来开解我的罪孽?”
我并不瞒他:“让你应战,的确是我的最终目的,但是晚月,请你相信,我刚才对你所说的那些话,没有一句伪善。”
身影一闪,他瞬间逼至我面前,紧握我的双肩,怒吼:“既然你什么都知道了,为什么不恨我!你应该恨我入骨,到死都不能原谅我!”
曾经那令我痴迷的眼眸,如今已不能再乱我心湖,我笔直地与他对视,一字字道:“晚月,我不恨你了。”
他狠狠地瞪着我,渐渐地,愤怒被一种哀伤取代,缓缓俯首,额头抵在我的肩膀,闷声哽咽道:“你不爱我是对的,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知道自己永远也比不过大哥,但请你不要那么对我好不好?请你……恨我吧悦容,求你了,不要连恨的感情都从我身上收回,那样,我对你而言,就真的什么都不是了……”
我眼眶微红,抬手将他轻轻拥住,他身子微微僵硬,随即柔软了下来,在我肩头默默流泪。
男儿的眼泪如此珍贵,渗透衣襟,灼热了我的皮肤,纵然我不再爱他,又如何不去珍惜眼前的他,这个我曾经用生命挚爱过的男人,这个曾经将我背叛让我伤心欲绝中一夜长大的男人,我又如何能做到风轻云淡,一挥衣袖,便作烟消云散?
以前的我,只知道爱他,却永远也无法理解他,现在,我们终于不再相爱了,我却能真实地触摸到那包裹在他冷硬伪装下,一颗脆弱的心。
九岁到十六岁的楚悦容,活在他阴影的恐惧下,从来只是心理上的负担;十七岁的楚悦容,身心都遭到了他的折磨和屈辱,过得痛不欲生。
时至今日,我细想起来,那也是在赵子都死后才开始的转变,在我怀上孩子决定嫁给司空长卿那天起,变本加厉的折磨,他在我的痛苦中寻找解脱。
那段时间,他快疯了吧,赵子都死了,他心里的天枰失去平衡了吧,世界倾塌了半边的天空,他在窒息的黑暗里寻找生存的空间,却找不回迷失的自我,他快要活不下了吧?所以他杀了司空长期,所以他对我说:“我为你变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为什么你还能置身事外?这样是不可以的,如果我觉得自己的心很痛,你也要陪我一起痛才行。”
原来,他颠倒红尘,只为了摆正自己在我心中的地位。
但是,晚月,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回不去的过去,哪怕此刻我们拥抱着,泪如雨下,也再也回不去了。
但是,晚月,你应该相信,这世上总有什么东西,是永远无法磨灭的,总有一种感情,无关爱恨,却能永远长存我们心中。
你看,那天地日月,恒静无言;那青山长河,世代绵延,就如我们心中,曾经的爱恋,最初的梦想,从未离去,也从未改变。
“晚月,我不再恨你了,请你也不要再恨自己,所有的一切,都放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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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瞬间,我终于发现,曾深爱过的人,早在转身离开的那天,就已消失在这个世界,当初竟以为彼此会爱到死。
萧晚月问:“你告诉我,应该怎么做,才能将所有的一切放下?”
我回道:“明日雎鸠坡下,你我决战。你赢,我与晚风从此离开,不再管红尘俗世;我赢,你就此退出关中,毕生不得踏入中原半步——如何,就用这方式,一战泯恩仇吧?”
他将我推开,含怒瞪我,我静静与他回视,两人哭泣过的双眼湿润微红,眼角还残余眼泪。
萧晚月大笑:“楚悦容,你果真是我这辈子见过最狡猾的女子!”
我也随他笑了,因为我知道,他的心里已经默然应下了我的约定。
抬眼,触到他投注而来的视线,深情几许。捧起我的脸,他轻声道:“悦容,最后再让我吻吻你吧。”
双唇即将触碰到的瞬间,我以手掌挡住他的唇,将他的头推开几丝距离,道:“从现在开始,能亲吻我的人只有晚风,我的身和心都只属于他一人,适才抱你一下已是我最大的极限了,你可别得寸进尺哦。”
与我对视了许久,他眉目微垂,淡笑,哀而不悲:“看来你现在心里真的只有大哥,再也没有我的容身之处了。”
我不语,此刻,沉默是对他最善意而婉转的回答。
犹豫了半会,他迟疑道:“有一件事,是有关大哥的,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但你既决定伴他一生,便有权知道。悦容,其实大哥的身体里——”
我接话道:“我知道,他的身体里潜伏着另一种人格。”
萧晚月一怔,随即苦涩道:“大哥竟连这个秘密都告诉你了,果然他跟我是不一样的,你们之间不会存在隐瞒和欺骗,这一点我始终不如他。输给大哥,我心服口服。”
我别过脸微微苦笑,也没多说什么,随口问:“晚风的那种人格是一直这样,还是经历了什么……”问到一半我便止住了,暗暗懊恼,既然早已决定不过问此事,除非萧晚风亲口道出,如今又何必多此一举?
萧晚月不知我的心事,回道:“大哥历来与寻常无异,唯一一次人格转变是在他十六岁那年,父亲被人谋害死于边陲蛮族,宗亲里有位叔父窥视郑国公之位已久,想要篡夺大哥的继承权,就散布谣言,说大哥在十一岁时就已死去,死而复生必是妖孽附体。然后召集萧氏诸位权重的宗亲长老们,寻来一妖僧,说要当众揭开大哥的真面目。”
我本想伺机撇开这个话题,可听萧晚月如此一说,心头顿时窦疑丛生,以前蔺云盖也曾与我说过此事,说后来晚风杀光了所有反对他的宗亲长老们。忍不住问:“那妖僧对晚风做了什么?”
萧晚月道:“当日我并未在场,只听说那妖僧将一道灵符贴于大哥心房,大哥便昏死过去,很快又醒了过来,杀了那妖僧,随即大举兴兵讨伐与叔父勾结害我父亲性命的边陲蛮族,征伐回来后,便将所有参与谋反的宗亲长老们全都杀尽。”
我沉吟半响,问:“你如何知道当初的晚风不是平时的晚风?”
“是晚灯告诉我的。”萧晚月面色有点沉郁,“大哥在血洗萧氏宗亲时被晚灯看到,当时她受了很大的惊吓,害怕地喊了一声大哥,她说大哥那时却面无表情地告诉她,他不是她的大哥。”这也是在萧晚灯长大后潜意识里畏惧萧晚风的真正原因。萧晚月还说,那次事件过后,萧晚风昏睡了三日,再醒来,却浑然不记得那段时日他曾做过什么,众人这才察觉他的异样。只是此事隐瞒了下来,除了萧家两兄妹,也就只有萧夫人知道。我不由在想,那么,蔺云盖呢,他又知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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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夜将近,我也该离开了。萧晚月一路送我出去,送至蒹葭关下时,突然停住脚步,我疑惑回头看他,他问:“悦容,若是没有大哥,你还会不会回到我身边?”我摇摇头,对他说永远也不会,就算没有萧晚风,我和他的感情早在赵子都死的时候就已经死了。
他听后很漫长的一段时间陷入沉默,然后歪着脑袋说:“刚刚我一直在想,如果我不愿你离开,又无论如何也无法让你再爱上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永远留在我身边。”
我笑着问:“那你想到了吗?”
他点点头:“是的,想到了。”
似玩笑,又似认真,他咧嘴笑道:“悦容,不如,我们一起死吧。”
我一怔,然后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