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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弯曲,取出藏在衣袖里的银针,这本是他先前为了针灸止我孕吐才带在身边的,此刻成了逃脱升天的工具。因为中了迷烟,浑身无力,所以他拿针的动作很慢,几乎用尽了全力,便见他颤着手,将针往自己的百会穴上扎去。
我曾跟蔺翟云学过医典,此时见他扎针百会穴,很快就明白了他的意图。
《采艾编》云:“三阳五会,五之为言百也”,故而百会穴又名三阳五会,意为人之百脉,皆于此交会。
百脉之会,百病所主,百会穴便成主宰人体的生死大穴。若运用得当,则会祛病消灾,若运用不当,则会有毙命之危。
毫无疑问,蔺翟云此刻举动属于后者,他欲借百会穴强制活络全身四肢的经脉,以旁道压下迷药所带来的乏力,从而让自己恢复力气带我离开。但这种方法只有一个时辰的时间,并且在这一个时辰内,他的全身四肢将因经脉非正常的流动而陷入万分的痛楚中,犹如千虫噬咬万刀剐砍。一个时辰后若不及时拿下他穴道上的银针,就会立即气绝而亡,就算及时取下了,也无法预知会有怎样的后遗症。
他是赌上了自己死的代价,换我生的机会。
我哭道:“先生,早知道你会这么做,我宁可被火烧死。”
蔺翟云脸色苍白,冷汗直流,深深呼吸,强忍着穴道刺激后所带来的疼痛,安慰我道:“夫人,你错了,一个人痛苦,好过两个人死在这里……你必须得活着,去救萧晚风……就萧夫人,她是我的恩人。你还要就黎民百姓,就其他更多的人于水深火热……如果,你真的想减少我的痛苦,那么,那么就继续把那歌唱下去吧,千万别停。听着你的歌声,我就不再觉得疼了,真的。”
“好,我唱……”
我颤抖着哽咽地唱道:“……焚心以火,烫上爱的深烙。燃烧的心,黄土地埋不了我。”
蔺翟云红着眼睛流着泪,喃喃念道:“是的夫人,你会活着的,黄土地埋不了你,永远也埋不了!”
他忍着全身痛楚,拉下墙角一片尚未烧毁的帷幔,拔了花瓶上的花卉,将里头的水倒在帷幔上,再用湿润的帷幔包裹我全身,抱起我,撞破门窗,奔出锦绣宫。
雨还在,越下越大,冲刷着大地,却浇不灭火焰——燃烧在心的,熊熊生命之火!
宫外已经一片大乱,宫奴们如热锅上的蚂蚁,四处逃窜,每个人脸上都带着绝望惶恐的表情,仿佛天塌下来了,世界已经走到了尽头。
蔺翟云抱着我,一步步艰难地走着,就像两年前萧晚月攻打金陵时,他也是这样步履艰辛地抱着我走过那条水兽横肆的百越毒泉,他说要把我交到更好的男人手里,我值得更好的人保护。泪水模糊的视线里,我再也看不清世界,唯独他为我而忍受痛楚的脸,成了唯一的清晰。
烟台高耸入云,风雨飘摇。
烟台下,是人间炼狱,修罗战场。
义军已经开始和昭军交战了,四野苍茫,烽火连天。马啸嘶声如裂天,厮杀声震天动地,满地残肢断骸,战车翻到在地,那车轮对着苍天暴雨无助地滚动着,发出脆弱的吱吱声,很快地被丧失理智的杀喊声吞没,淤泥地如满面疮痍的沟壑,横七竖八地插着残枪断剑,遍地残缺不全的尸体,破腹的黄肠流溢,开颅的脑浆四溅,与泥水、雨水、血水、泪水全都流在了一块,发出腥恶的臭味。
我不忍再看,一低头,看到灰色石壁上,竟刻着一行字:
天下壮丽江山,吾与你共享;世间轰烈快事,吾与你分尝;惟有灾祸,吾一人独挡。
一笔一划,是如此苍劲有力,又是如此柔情万千,熟悉得让我心痛无比。
那是萧晚风的字迹啊!
恍恍惚惚间仿佛又看到,我离开长川城的那一日,萧晚风就一直站在这里,面带微笑,忧伤地,凝视着我的离开。他那摇摆着衣衫袖角,卷着那日萧瑟凄切的秋风,定格在离别的世界里,反反复复坚持一种至死无悔的承诺,沉默钟着,等待着。
然而不是每一次离别,都能重逢;不是每一次等待,都会有结果。我和他就这么一别,从此散落天涯。谁又可以反抗生命随波逐流的离合?当我真正想要保护一个人的时候,才发现原来自己一直被那个人默默守护着。当我离不开他的时候,他已经离开了我。在这片没有尽头的黑夜风雨里,我找不到他,丢失了他,我终于忍不住再次痛哭起来。我对自己说,若是还能再见到他,一定要这么告诉他才行啊:以后我们要永远在一起,祸福与共,再也不要分开了。
我只是哭着,没有看见蔺翟云整片悲怆的面容压着风雨凄切的黑影中,他任我埋在他的肩头哭泣,直至他自己极为苦难地呼吸着,终于支撑不住,身子一歪,倒地而去。我失去了托力,也往另一侧倒去,害怕地喊道:“先生,你怎么了!”他一眼不眨地看着我,浑身抽搐着,“夫人,夫人……”我吃力地爬过去,仰天嘶吼着,使出全身残留的最后一丝力气,将银针从他的百会穴拔出,“先生,银针已经拔出来了,你会没事的,你一定会没事的!”这样的话终究只是自欺欺人,怎么能骗得过深谙药理的他?
蔺翟云扯出一道极为苍白的笑,安抚我:“夫人,你别哭,天大的苦难你都熬过去了,一切都会过去的。”他颤抖的嘴巴,断断续续说着不成句的话:“我……多么、多么希望……能一直站在你的身后,陪你走到人生的尽头……你如此争强好胜,怎让人放心得下?这世上有那么多坏人想害你,没有我在你身边帮助你,保护你,你该怎么办?”
雨势滂沱,像是苍天都哭得声嘶力竭了。
雨滴不断啪打他苍白的脸,源源不断自眼中流出的,竟是红色的泪。
我哭道:“所以你别离开了,活下去,永远留在我身边。”
“夫人……有一个秘密,我一直深埋在心中,本打算到死也说不会说出口,可是……我又是如此渴望告诉你,我……咳咳!”他剧烈咳嗽着,咳出了血来,但他毫不在意,开始吃力地抬起手,想要抚摩我的脸。但是他到底太累了,怎么也够不到我。我爬过去,更加靠近地依偎在他身旁,主动将脸贴在他冰冷颤抖的掌心下,满足他的渴望,哽咽道:“先生,你什么都不用说,我都知道,我什么都懂……”
深埋在他心中的秘密,我和他彼此尴尬的血缘关系。姑侄?兄妹?
不,都无所谓,我们是亲人,相互扶持相互偎依相互帮助相互守护的最亲的亲人,这就已经够了。
蔺翟云深深凝视着我,长长久久,才落寞哀叹:“不,你不懂……”
“好,你说,说到我懂为止,不管什么我都会乖乖听你的,所以你别睡,别离开我……”
我祈求着,内心像破了一个巨大的窟窿,战战兢兢地害怕着,已经不希望再看到,有人为我而死了。
但蔺翟云没有说下去了,只是说:“夫人,再唱小曲给我听吧,就刚刚那一首,好不好?”
我连连说好,抽抽噎噎,不成调地唱着:“焚身以火,让火烧熔我。燃烧我心,喷出爱的颂歌。奋不顾身,投进爱的红火。我不愿意,让黄土地埋了我……”
他一边听着,一边满足地微笑着,流着泪,好像很幸福的样子,扔像许多年前那样,坚持为我祝福:“夫人,你值得更好的男人保护,你值得……”他闭上了眼睛,贴在我脸上的手,像枝头调落得枯叶,无力地落下了。“不——”我疯了似的大喊,求他不要离我而去,然而这样的请求,只是换来大雨静静倾泻,那遗留在他苍白脸庞的幸福微笑,也渐渐淡去,最终被呼啸的冷风,无情地甩在烟雨朦胧中。
看着他的生命一点一滴地流逝,我孤独绝望,蜷缩着痛苦,觉得什么都做不了的自己,是如此无力卑贱,如同蝼蚁。
“吧嗒”一声,有什么东西自袖口中掉出,我抬眼看去,是一只手指长的竹哨。
我顿时想起卢肇人的话,燃起希望,爬过去,捡起竹哨,放在口中一遍又一遍地吹着。
然而,夜还是漆黑的夜,雨仍旧无情地下,弥漫在四周的浓浓的血腥味,带不起一丝生命的温情。
我愤怒地扔掉竹哨,仰天痛苦:“不管是谁,求求你,求求你快来救救他吧,他快要死了……”
“哒哒哒……哒哒哒……”脚步声由远及近地响起,清晰地穿透雨声,传达到我的耳中。
我看见烟台阶梯的转角,卢肇人豁然出现,身后跟着几个人。
我知道,蔺翟云有救了,终于支撑不住,乏力地昏死过去。
失去意识前,用尽最后的力气说道:“求你,救他!”
然后我感觉到,有人将我抱起,那宽厚的胸膛,有力的双臂,醇厚的气息,将我紧紧环绕,沉沉浮浮,如坠云端,是那么温暖,令人心安。
是谁?卢肇人么?不,不是他。
到底是谁,为什么我会感觉那么熟悉?好像失去已久的另一个自己,重新回到了身体里,怀念得让人忍不住想掉眼泪。
潜意识地,我更加贪婪地往他怀中依偎过去,隐隐约约听见,耳边传来一声轻叹:“没事了,已经没事了,睡吧。”
我觉得安心无比,便沉沉地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回到了夜梧宫,床头落照的嫩色阳光,让我一时间适应不过来,痛苦地眯了眯眼睛,闷哼出声。有人在我身边惊呼:“呀,公主她醒来了,快,快去通知卢大人!”我茫茫然地望着床顶舞动的床幔,混浊的意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只怔怔地想着,谁是公主?随即便意识到,那些一个个面貌生疏的宫奴,口中所喊的公主,竟是我自己。
很快地,卢肇人便进来了,身后跟着两名御医,也都是陌生的脸孔。
卢肇人跟那些宫奴一样,也称呼我为“公主”,行完礼之后,便让御医为我把脉,御医只说我身子虚弱,先前动了些胎气,所幸腹中骨肉尚好,需要好好调养,其他都无大碍。御医开了几幅药,随后领着几个医奴下去抓药了,房内只余下卢肇人和几名伺候的太监宫娥们。
我挣扎从床榻上起身,问:“这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你们要喊我公主?”
卢肇人笑了笑,道:“你昏迷三日,这三日内发生了许多事,外面惊天巨变,已经改朝换代了,新皇已登基,你自然就是公主了。”
我怔怔坐在那里,只觉得脑袋嗡嗡作响,没了反应。
终于,是天赐打赢了这场仗么?
许久我才找回意识,急忙问道:“晚风呢,蔺翟云呢?”
卢肇人道:“蔺翟云已经没有生命之忧了,现在在别处行宫修养,至于萧晚风……微臣认为,公主去问皇上,会知道得比较详细。”
我急切让卢肇人带我去见天赐,卢肇人并不着急,命人为我备了膳食,用完膳后,又让宫娥为我盛装打扮,这才领着我出去。
路上说道:“目前只是暂时居于长川皇宫,等日后平定各方叛乱,稳定时局,会另行迁宫。”
言语间,已经来到了太极殿,恰好有几位白衣医奴端着药炉自殿内走出,见到我和卢肇人便退到一边躬身行礼,唱道:“见过公主殿下,宰相大人。”卢肇人助新帝登基,拜官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宰相,也不是什么令人惊讶的事。我问:“天赐生病了么?”卢肇人怪异地笑了一下,没有回答。
进了太极殿,殿内仍跟晚风当权时一样没有太多改变,只是丹墀之上垂挂着一片竹帘,竹帘后隐隐约约侧身卧着一个人,偶尔几声咳嗽。
卢肇人跪地道:“见过陛下,陛下万寿无疆。公主殿下已醒,微臣已经带她过来了。”
帘后那人似乎病着,声音微微沙哑,道:“卢卿家无须多礼,暂且退下吧。”
卢肇人离开后,那人有多我说:“姐姐敬请见谅,早前朕的头曾经受过伤,落下了病根子,前几日又没注意,淋了雨,起了烧,旧疾又犯了,头痛得厉害,御医说刚吃了药,不能吹风,这才隔着帘子见你。”
我心头剧跳,那不是天赐的声音,到底是谁,为什么喊我姐姐?
我顾不得失礼,大步越过丹墀,跨上金阶,一把掀开竹帘。
哗啦哗啦,像是有什么东西流动着,交接着,那些岁月中深深浅浅的痕迹,那些无法定格的记忆。
那人慵懒地卧在软榻上,内着白色寝衣,肩披银月广寒金丝九龙腾云龙袍,简约梳着发髻,扣着一顶紫龙冠,斜飞的鸦翅眉,眼眸清冽如寒星,正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