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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也就在渡过了几轮浑浑噩噩的梦境之后,下邳城外的纷繁春景也逐渐凋零,杏花方凋,院里一片生机勃勃的绿,带着几声零零散散的蝉鸣。
任知节日上三竿才从被窝里爬出来,迷迷糊糊地从枕头边上摸索出一件外衣披在肩上,然后打了个呵欠,日光从窗纱外泄入,透过光线可见半空中浮起的细尘,她总觉得今天有什么不一样,直到推门而出,看见空落落的院子,才想起来,那群平时在院子里吵吵嚷嚷的小孩子,已经随他们的父母逃离家乡,躲避即将到来的战乱了。
前阵子传来消息,曹操与刘备率大军自许都而来,就算如今下邳守着一个名震天下的吕布,几年前将彭城屠了个干净的曹操还是令下邳的百姓们选择了携带家小,逃离此处。
春季时还满城喧闹,如今推开院门,却只能看见冷冷清清的街道,对面酒家的挂着的招牌还在微微晃荡,只是已经少了门口小二的吆喝。
任知节叹了口气,摸了摸肚子,也少了热乎乎的张记糕饼。
她正要抬手和上门,却听见一阵极有节律的脚步声,随着这一声声脚步,一种极为细微的金属摩擦声也闯入耳中。一般人可能并不太在意,然而任知节却对这些细微声响再熟悉不过,行军之时,便是将士们早训的喊声与这一声声甲片相撞的声音常伴她耳边,在常人听来冰冷刺耳,却在这长久的陪伴中,让她觉得温暖不已。
她手上的动作一顿,侧过头,看见了一身玄甲的张辽。
张辽带着头盔,一张本就严肃的脸被这玄色头盔沉得更显冷冽,他见任知节只披着一件单衣站在门口,愣了愣,然后道:“怎么就穿一件外衣。”
任知节木着脸擦了擦额头的汗,说:“文远兄是觉得我在这么热的天气都能染上风寒吗?”
张辽正色道:“多注意些不是坏事。”
任知节想扶额,却一晃眼瞟见张辽手中的食盒,眉毛一扬,道:“今儿带来什么好吃的。”
张辽道:“夫人做的几样小菜,让我带来给你解解馋。”
张辽口中的夫人,便是貂蝉了,任知节被张辽从淯水中救起带回下邳,在床上躺了两个月,本来已经气息奄奄的她,在下床之时,已经被貂蝉的手艺养胖了一圈。
任知节一听见张辽带来了貂蝉亲手做的小菜,立马一脸狗腿笑着让到一边,迎张辽进门来。
这院中没有了那些小孩,倒显得空荡荡的,似乎连一片叶子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回声。
任知节坐在石凳上,手支着下巴,看着张辽取了食盒盖子,从里面端出几样小菜来,虽不是大鱼大肉,但光是闻着味儿也让她眼睛发亮。
她取过筷子正要开动,对面的张辽忽然开口说了句:“曹军已经攻下了彭城,广陵郡太守陈登率军作为先锋进抵下邳。”
任知节手上动作一顿,随即点了点头,她面上表情不变,一遍咀嚼,一遍口齿不清的说:“你家主公可有退敌良策?”
张辽却不回她的话,只接着道:“我已吩咐了两名亲卫,今夜带你离开下邳,你出了城之后可往西北雁门马邑而去,那是我的家乡,还有些亲人,你带着我的书信前去投奔他们,他们一定会好好照顾你的。”
任知节抬眼看他,他那张看起来严肃的脸上仍然没有任何表情,她歪了歪头,他的眼神随她飘到一边去,皱了皱眉,道:“再不走,可就走不了了。”
任知节眯着眼看着他,笑了笑,道:“我不走。”
说完,又埋头大快朵颐。
张辽皱紧了眉,道:“若曹军攻入城来……”
“曹军还能吃人不成?”任知节道,“文远兄你可别忘了我曾经也是曹营的人,你再说坏话我要揍你了啊。”
她仍是埋头吃着菜,说这话扬了扬手中的筷子,如同挥枪一般,张辽皱紧的眉头松了松,沉默着看她一顿风卷残云将那几样精致小菜吃完。
她伸了个懒腰,将筷子连同那几只碟子往张辽那边推了推,道:“文远兄,这段日子实在是麻烦你跟貂蝉夫人了。”她笑着看向张辽,张辽难得听她正正经经道谢,倒愣了一愣,随即有些不自然地别开头去。
“说来也是奇怪,明明我们俩的初见都不是十分愉快,你在濮阳城墙上朝我射了三箭,如今逢了下雨天,我的老腰还是隐隐作痛呢。而我也在文远兄你的脸上留下了永恒的印记,破了文远兄的相,也不知道害得文远兄错失多少段大好姻缘呢。”任知节笑着说道,在自己的脸颊处比了比那道划痕,她这道歉道得漫不经心,张辽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他埋头将空碗空碟装回食盒,就听见任知节说了一句:“所以那天文远兄为什么会救下我呢。”
一片翠得喜人的叶子从枝头缓缓掉落在被太阳烤得微微发烫的石桌上,擦着张辽布满了厚厚茧子的手,轻轻晃了晃。
张辽扣上食盒的盖子,沉声道:“你错了,我与你的初见,并不是在濮阳。”
张辽抬眼看她,阳光透过树叶在他硬挺的面颊上洒下斑斑驳驳的影子,他的眼睛平时犹如展翅击空的隼一般锐利,而此时那双眸子似乎也模糊了那几乎能刺穿敌人的棱角,变得格外的柔和。
任知节晃了晃脑袋,趴在了石桌上看他。
“我在很多年前,曾有幸得颍川枪王任俨任秋名指导过一段时间的骑射,恩师临走前我告诉他,待日后我功成名就,定当报答他,他笑道,他的妻子及独女都住在颍川,他身为武将,遭逢乱世,定是要立一番功名,已多年未归家,若我得空,还记得今日对他的承诺,那便去颍川颍阴替他看看夫人身体可好,看看独女知节有没有好好练枪。”
张辽很少说这么多话,任知节竟听得有些晕晕乎乎的,她将下巴搁在手臂上,只觉得袖子湿漉漉的,顺手往脸上一抹,竟抹了一把凉凉的泪水,她愣了愣,便听见张辽又道:“后来我到了丁原帐下,随他一同前往洛阳,丁原死后,又到了董卓帐下,十八路诸侯联盟讨董之后,又随董卓去了长安。恩师说得对,戎马生涯太多身不由己,我竟一直没有替恩师回乡看看。直到听说李傕、郭汜与朱儁在中牟一仗之后率兵劫掠陈留、颍川,我才想起当年对恩师的承诺,于是便连夜快马飞奔至颍阴,打算将恩师家眷一并接回长安好生照看。”
“然后在颍阴街头看见了一个当街拦马救人的姑娘。”
张辽说到这里,顿了顿,他低头看向任知节,任知节已经趴在石桌上睡着了,几撂发丝轻飘飘地搭在她的脸颊边,她的脸颊还有未干的泪痕,也不知道在睡着之前是听到了哪里,张辽垂下眼眸,将那很少表露出的感情掩藏,一片叶子打着旋儿落在对面熟睡的人的箭头,绿叶粉裳,犹如夏日水面上悄然绽放的荷花。
“也是在濮阳城头射下了那一箭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她,名叫任知节,是我恩师一直念叨着的从小便爱舞刀弄剑的独女。”张辽说完,伸手将掉落在她肩头的叶片拂去,站起了身,缓缓走到她身边,伸手将她抱在了怀中。
任知节靠在他的肩窝,仍在沉睡,不知道梦见了什么,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张辽低头看了她半晌,才小声说了句:
“对不起。”
任知节是在一阵一阵的摇晃中悠悠转醒的,她还未完全睁开眼睛,便感觉身下一阵剧烈颠簸,后脑狠狠地磕在了身后的木板上,她“嗷”一声惨叫,便听见外面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知节姑娘,这段路有些颠簸,您坐稳了!”
任知节揉着后脑,皱着眉打量着周围,她的头还有些发晕,还没弄清楚状况,身下又是一阵颠簸,她这回反应快了些,立马用手撑在了身旁的木板上,而此时她也明白过来,张辽在送来的饭菜里做了什么手脚,以至于她被塞进马车都没有醒过来。她坐起身来,感觉到腰间被硬物搁到,低头一看,发现腰间多了一把小巧的匕首。
任知节叹了口气,扬声问道:“文远将军这是要送我去哪?”
“知节姑娘,文远将军让小的把您送去雁门马邑。”
雁门马邑。
张辽的家乡。
任知节想了想,倒真是个很远的地方。
她掀开车帘子,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忽然闯进的晚霞极为刺眼,使得她反射性地闭了闭眼,等再睁开时,眼前只见被道路两旁的树冠割裂成一片一片的晚霞,再不见下邳城灰色的城郭。
“知节姑娘放心,离开了下邳地界,您就安全了。”
任知节趴在车窗上,听着车夫用软糯的徐州口音絮絮叨叨地说着下邳风光,待听到这句时,她抬头望了望后方,道:“那不见得。”
那车夫愣了愣:“知节姑娘什么意思?”
他话音刚落,一支箭矢“嗖”一声飞了过来,钉在了马车车厢上,任知节眯着眼睛望着后面一片黑影,虽还未完全看清,但她多年纵横疆场,早已明白了那是什么。
她退回车厢内,然后掀开了马车门帘,对着车夫道:“待会儿咱们跳车跑了吧。”
那车夫已经听见方才箭矢破空之声,此时握着缰绳的手也有些发抖,他苍白着脸看向任知节,道:“可是……若此时跳车,会有危险……”
“战马训练有素,速度只会比这马车快。”任知节道。
“可是,文远将军吩咐了,一定要将您送至马邑……”
任知节听着战马越来越近的马蹄声,道:“若不跳车,你还未至马邑,就先见到了马面。”
她说着,一首拉着那车夫衣服后领,便要拎着他跳下车去,刚要使力,臂一阵剧烈颤抖,手肘关节在一阵哀鸣之后,彻底软了下来,她睁大着眼睛跌回了马车上。
而这时,后面的追兵已经追得近了,车夫咬咬牙,挥起了马鞭,用力地抽在了马匹身上,马一声嘶鸣,发足狂奔起来。
“知节姑娘,您身体孱弱,小的更加不敢让您跳车了。”
任知节一手扶着马车门框,听着这车夫的话,下意识想挺起胸膛说自己当年何等威风,可想想自己如今连个人都拎不起来,叹了口气,退回了车厢中。
现在,也只有赌一把了。
如果后面那支追兵是由夏侯渊带领的,还可以搜刮一些口粮。
如果……如果是郭嘉……
任知节笑了笑,就郭嘉那副身板,坐在马车上都能喘,别说骑马长途追击了。
她靠在车厢上,晕晕乎乎的脑子里全是那一年冬天她与郭嘉乘坐马车从阳翟赶往濮阳时的场景,那时下着大雪,车辕时常陷入泥泞之中,她得时不时下来推车,然后被溅了一身的泥水,待她一身狼狈地回了车上,裹着被子发抖的郭嘉便笑着掀开被子一角,毫不嫌弃底将她裹了进去。
去年她离开许都,前去征讨宛城的时候,也是一个冬天,郭嘉畏寒之症愈发严重,只能每日卧床,不能出门相送。她一身盔甲离开院落,回过身,便能看见郭嘉撑开窗户笑着看她。那时院中的树木只剩下了光秃秃的枝干,她却觉得,只要这个院子,有这个人在,便能永远四季如春。
马车外传来一阵阵纷乱的马蹄声,夹杂着士兵的喝叱,盔甲甲片摩擦的声音撞入她的耳朵,感觉到马车渐渐停了下来,她懒洋洋地抬了抬眼,正要伸手掀起帘子时,忽然听见车帘外传来一个熟悉而低沉的声音:
“兵士来报有人偷偷离开下邳时,我还以为是吕布悄悄转移家眷,没想到,居然能在这里碰见你。”那人从车外伸手掀开了车帘一角,任知节转过头,只能瞧见外面那人微微扬起的嘴角,“知节师父。”
任知节也翘起了嘴角,道:“我不是说过了吗,从此之后,你不要叫我师父了。”
那人掀开帘子的动作一顿,接着道:“你不是也说过,就算你没有死在宛城,也不会再见我嘛。”他的声音有些发抖,似乎在压抑着什么,“而如今,你还活着,而我也见到了你。”
任知节眯着眼睛看着从那掀开的车窗帘中泄入车厢的最后一束晚霞,笑了笑:“我从不食言,我说过不会再见你,自然是不会再见你的。”
她在那人将帘子完全掀开之际,用颤抖的右手,抽出腰间的那把匕首,刺进了自己的眼眶。
鲜血从眼眶之中奔涌而出,顺着脸颊直流而下,她又忽然想起那个冬夜,她沉进冰凉刺骨的淯水之中,那样令人发颤的寒意她的身体至今还能记得,那不是她第一次想放弃生命读档再来,却是第一次,又挣扎着活了过来。
只为了一个人的一句话。
“我等着你活着回来。”
我从不食言。
我既然答应了你活着回来,自然是会活着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