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奉思卿之命,前往嘉国公府去请嘉国夫人江枫。嘉国公府大门紧闭,昔日繁华的府邸而今一片萧条。
从正堂穿过,府中居然没见到几个下人。两侧厢房房门禁闭,引导云初的嘉国公府老管家一路也默不作声。
老管家领着云初走到上房的小敞厅,先请云初坐下,然后向内间方向道:“夫人,皇后位下的女史来访。”
云初打量敞厅四壁已空,只见嘉国夫人江枫衣着朴素,未戴冠,但是并未戴孝,匆匆从里间走出来。
云初行礼,江枫忙回礼道:“不必多礼。”老管家上茶之后便退了下去。
“皇后请夫人一叙。”云初道。
江枫一月之内仿佛苍老了数岁,她整了整鬓边的碎发,勉强笑问:“妾此时去见皇后娘娘,恐怕对皇后娘娘不大好吧?”
云初道:“皇后不在宫里。”江枫还想说什么,云初接着道:“也不在南苑。”
江枫一怔,继而会意,道:“请姑娘稍后,我去换换衣裳。”
云初等江枫收拾妥当,两人一同出府。云初见府中萧条无比,忍不住问:“夫人把府里的下人都打发了吗?”
江枫道:“是。愿意走的都打发走了。”
云初想起江枫居住的上房里四壁已空,又问:“夫人作何打算?”
江枫沉默了一会儿,答:“离京。”
站在南山山顶,可以俯视南苑大半风貌。斜阳洒在南苑的琉璃瓦上,散发出柔和的光晕。此时正是花红柳绿的好时节,南苑花团锦簇,宫室间落英缤纷,好一派富贵葳蕤的景象。
江枫远远看见山顶草亭内思卿的身影,犹豫了半晌,才慢慢走过去。只听得思卿面对南苑方向独自吟哦着一首词:
“花事阑珊到汝,更休寻、满枝琼坠。算人只合,人间哀乐,者般零碎。一样飘零,宁为尘土,勿随流水。怕盈盈,一片春江,都贮得,离人泪。”
江枫不通词曲,但闻得思卿念的曲折哀婉,不禁掉下泪来。思卿转身,见江枫着暗红色缎条绡长裙,浅灰大袖交领衫,束银红色发带。思卿心下一动,浅笑道:“江家姊姊来了。”
江枫向思卿行礼,思卿笑笑:“你我之间,不必如此多礼。”
两人并肩走到草亭里,思卿道:“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这世上的人,锦上添花的多,雪中送炭的少。烈火油烹、鲜花着锦的时候纷纷来趋炎附势,一转头,又去攀附他人。你不必理会那些跟红顶白的人,他们的话,也别往心里去。”
江枫张了张口,压抑了许久的泪水先流了下来。思卿从袖里摸出罗帕替她揩了揩泪,道:“别哭。我晓得你听了许多京官内眷传的流言蜚语。嘉国公府从开国之初一直煊赫不倒,多少人嫉妒的眼里冒火。”思卿的目光在江枫身上一转,“你也不相信沈大哥已经离世,对不对?”
“对,”江枫收了泪水,“妾不相信。事情处处都透着古怪。叛军急于大肆宣扬江东的丧礼,似乎是为了掩饰什么。”
思卿道:“人意共怜花月满,花好月圆人又散。陛下心里一直坚信沈大哥没有投敌,内卫也没有停止追查事情的经过和寻找沈大哥的下落。一定会有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江枫再度行礼道:“多谢。”
思卿扶起江枫道:“我说了,不必多礼。你有什么话想说,都告诉我。别把话憋在心里,说出来,会觉得畅快许多。”
江枫道:“世情薄,人情恶,从前我在部时见得多了,此番不知怎的,心里却格外难受。”江枫忽然抬头看思卿,“恕我冒昧,去岁朝中风云突变,叶相爷仙去,令府不复往日。可是殿下似乎不以为意,并没把叶家事放在心上。我想知道,殿下是如何做到的?”
思卿忽然笑了,笑容中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傲气:“因为我从前从来都不靠叶家,不靠母族庇护,从来都是靠我自己。所以叶家只要不是通敌谋逆、身败名裂,景况如何,对我的影响有限。”
“殿下所说的,和我想得很相像。昔日在部,部堂同僚等鲜知我与江东有婚约。在部数年,帷灯匣剑,一路走过来我靠的都是自己。孝满后我重回帝京城,放弃当年靠我自己努力所得来的一切身份,依附于嘉国公府的权势地位,做了旁人眼中令人羡艳的国夫人。后来我与杨大司寇复见,身份已转,与昔日不同。大司寇向我见礼,我却一点也不觉得高兴,只觉得尴尬和别扭。我想,这样的权势和地位,像空中楼阁一般,我心里没有底、觉得心虚。如今江东出事,嘉国府骤然生变,我依附嘉国府所得权势地位转瞬消散成空,我也不觉得有什么悲痛。但我就是不甘心,因为我不相信江东会……”
思卿忽然打断问江枫:“你要离开京城?”
江枫深深吸了口气,道:“是。”
思卿似乎有几分失落:“离开好。我是出不去了,空叹一声‘山河岁月’罢了。”
江枫想了想,也不知道怎么劝慰思卿,只说:“喟叹不得,原是命由天定。”
思卿问:“你想去哪里?回抚州?回云台?”
江枫低头没言语。
“我知道,你想去郴州找他。”
江枫默不作声,然却情不自禁地蹙起眉头,半晌固执道:“我要去找他,如果我不去找他,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思卿听了却也不劝她,只道:“靠谁都不如靠自己。趁着你当年靠你自己得来的东西还没有消磨殆尽,你为什么不重新出而为官?”
江枫摇头道:“那是不可能了。经历了那些事,我知道了那些事,有人不会容我,大司寇也必然不会容我。”
思卿劝道:“你留下,留在帝京,留在朝中,他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动你。你走,才不安全。”思卿顿一顿,忽然道:“我还有一句话,抚州案虽然已经被压下,但是其牵连太广。你还是谨慎些好,小心有人报复。”
江枫道:“我离开帝京,离开朝廷的视线,江东的事情就会慢慢冷淡下来。我若留在朝中,让朝中的人时时刻刻看着我,他们就会时时刻刻联想起江东,那嘉国府就一直不得安宁。再说我离开帝京,在江湖上未必有人有本事对我怎样。”
思卿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江枫:“你在朝为官时经历过那样多的事,何惧一点流言?说到底,你还是为了沈大哥,为了嘉国府。”
江枫道:“就算是吧。毕竟夫妻一场,若不是我嫁进嘉国府,把麻烦带入嘉国府,江东也不至于此。”江枫咬了咬牙道:“妾有一恶语,不知皇后愿不愿意折节倾听?”
思卿道:“请讲。”
“前抚州案追根溯源是互补亏空所致,也就是何适之所致。妾尚在刑部时,虽然没把抚州案真相明地里上报朝廷,但是暗中确实查到了许多与户部有关、与何适之有关的事。郴州一役,会不会是那些人为了报复外子,报复我?再进一步说,户部去年亏空的那般厉害,对抚州玩的把戏,会不会再用在前方战事上?”
思卿没有正面回答江枫的问题,尽管思卿自己心底其实也有这样的疑虑:“不要把有的没的都往你自己身上兜揽。墙头上难以站稳,沈大哥选择中立时就应该想到种种结果,想到可能有今天。江家姊姊,官,你真的做够了么?”
江枫道:“天下事,公等在。”
这句话从前叶兰成也曾说过,然而想必于叶兰成的消极颓废,江枫的话却显得掷地有声。她宽大的衣袖迎风飞舞,整个人端和大气,颇有天地砥柱的风姿。
“我今天才发现,江家姊姊,你和沈大哥很像。我也渴望驽马江湖、快意恩仇,如今是不可能了。这些身外之物,你一定要收下。俗话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你总要为你自己考虑。”
江枫却不接银票:“不瞒殿下说,兰成有一位友人,姓顾,在帝京经商,曾送小姑上京来,与武振英先生好像也有交集。江东的事传开后,这位顾先生虽然与我们嘉国府并无深交,但却曾经要把他在抚州的产业赠予我。抚州也好、云台也罢,我都不想回去,所以也就没收。钱,我需要,但是并不缺。多谢殿下。”
思卿转念一想,顾梁汾的夫人在宫中多年,只怕与沈江东也是旧识,所以想帮江枫一把。思卿道:“既然如此,你多保重。”
江枫忽然想起沈江东说,自己可用‘让思卿小心端王’这句话换取思卿的帮助。如今看来,无甚可换,不如告诉思卿。于是道:“内子离京前,偶然提及一句话,说请殿下‘小心端王’,不知道是何意思。”
思卿目光一凛,却不动声色:“多谢。”她从怀中取出一柄青钢短剑,道:“我猜想沈大哥出事之后,你怕连累武振英武老先生,也不愿意再见故人,所以没去拜访。此剑是利刃,天下少有兵器能与之争锋。许多年前武老先生把它送给我,可我如今面对的皆是些险恶人心,也用不上它了。如今把它送给你。一则愿它能保你平安;二则江湖上的朋友都认武老先生这剑,假如你遇到难以解决的事,或许道上的朋友会有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