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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书店出过一本书,《也同欢乐也同愁》。
是陈寅恪的三个女儿陈流求、陈小彭、陈美延顾念父母的回忆录。大致从亲从近地回顾了陈寅恪、唐筼夫妇的一辈子。陈寅恪才名鼎盛,是近现代史学巨擘。但文革时期历经磨难,僻居鼓浪屿之时,正是人生暮年谷底。孤自与天地为依。而这当中,最珍贵的,莫过于,他遇见你
--黄萱小姐。
黄萱,是鼓浪屿首富黄奕柱的女儿。是原配夫人王氏所生。1919年,是在林语堂与廖翠凤结婚那一年,印尼华侨五十一岁的黄奕柱携巨资归来,在鼓浪屿置地安家。又从老家将老母亲接来同住。时年,黄萱九岁,和母亲也一同迁居至此。
彼时,黄家可谓是财势倾天。但是黄奕柱为人开明,又有修养。对子女的教育也是良苦用心,十分注重子女文化修养的教育。黄萱没念过大学,但父亲在家里专门为她重金延请了一批硕彦名儒做导师,施教经书格律。
及笄之年,黄萱已是内心独立的磊落女子。对婚嫁一事,自有追求。黄萱坚信,自己未来的伴侣必须是有学识有胸襟又正派的有为青年,对纨绔子弟和富家少爷素来是不作考虑的。后来,经人介绍,她与周寿恺相识。
周寿恺,出身名门。父亲周殿薰是清末吏部主事,后担任厦门图书馆第一任馆长,又是同文中学的第一任华人校长。也是书香门第之后。1925年,周寿恺考入福州协和大学,次年入燕京大学,三年之后,医学预科毕业。1933年,成为北京协和医学院医学博士,是知名的内科专家。
不久,周黄两家定下婚约。但大婚那日,周寿恺临场离阵,留下黄萱孤自一人尴尬面对迎来送往的宾客。一如林语堂。在那样一个年代,进步青年总对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促就的婚姻心有抗拒。大约都以为此行是极不可取的。各种原委而今已然不可尽知。
倒是黄萱果决,一封短笺寄达周寿恺,表示此生不与之论婚嫁。魄力、豪气皆不是寻常女子所有的。大约是因这一举动,周寿恺反倒觉得此女子不可小觑。一来二往,便生出真心真意来。好事不言迟暮。1935年9月,二人终成眷属。
黄萱一生所遇之男子,至为重要的只有两位。一是与之执手不离、相伴白首的丈夫周寿恺,一便是共卷诗书、两心相通的老人陈寅恪。而他们,已足够令她一生丰盈、饱满,花开满树。
遇见陈寅恪的那一年,是在1950年。先生在中山大学任教。黄萱好学,仰慕先生已久。听闻先生在家讲课,便邀侄女秀鸾同去。黄萱安静,也不为此际会写下只言片语。倒是秀鸾曾记下几笔,说先生一袭长袍,肤色白,长脸高额,“可惜本应闪烁智慧之光的双目,没有表情,似乎是迷茫一片”。
真是伤感。
遭逢乱世,赤子心身也不足够。彼时,周寿恺已是岭南大学医学院的院长。经院中同事介绍,黄萱得以来到陈寅恪身边,试任助手。当时,陈寅恪双目失明,工作不便。纵如此,黄萱谈吐依然令老先生记忆深刻,知其是真正“门风家学之优美”的女子。遂成此事。
当时,老先生孤境自处。门徒分离,皆避嫌不愿与之亲近。唯独黄萱心思澄净。不思其他,只慕先生学问。不管门外风声,甘愿与之相伴,担当先生左右之手。黄萱为先生工作时间长达十三年。也是在这十三年间,老先生完成了晚年几部重要著作。包括:《论再生缘》、《元白诗笺证稿》、《柳如是别传》等。
后来,先生搬家,在周家楼上。
其时,而今想来当真是一派风雅。白日里,黄萱上楼与先生工作,许也顺便带上亲制的点心和香热的咖啡。傍晚时分,黄萱在家读书,先生在家抽烟,许间或彼此还会在窗边楼上楼下地聊上几句。自然,也或许是君子之交,淡静如水。工作结束,便互不相扰。1952年11月,中山大学正式聘请黄萱为陈寅恪的兼任助教。
1995年三联书店出版的《陈寅恪的最后二十年》里,著者陆键东写:“带着浓浓旧时王榭人家痕迹的两户人家,以礼相待,挚诚相见,人生品味俱同,更因黄萱已为寅恪先生工作这一层面而有更多共同的语言。芳邻的温馨,人情的暖意,给了陈寅恪先生有继续的欢乐。”
再后来,周家搬了。
1954年,夏。周寿恺任职华南医学院副院长,迁家至厦门市区,距先生的家有十公里的距离。旧时交通自然不如今时便利,黄萱来回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黄萱担心影响先生的工作,便打算请辞。但先生这样对她说:“你去了,我要再找合适的助教也不容易,你一走我就无法工作了。”
陈寅恪一生悲欣交集,两分难,三分欢,四分孤独,一分伤。先生此话一出,黄萱分外感动。她不曾想,自己在先生心中,竟已是如此备受看重。自然,她是不能弃他不顾的。继续留在了先生身旁。
关于黄萱与陈寅恪,作家韩石山曾写道:“外人或许会说,黄萱能给陈先生这样一位的学界泰斗当助手,青史留名,真乃三生有幸。此话诚然不谬,但反过来,陈先生能得到黄萱这样的助手,又何尝不是枯木逢春,有幸三生呢?”
听闻鼓浪屿的漳州路上有一处别墅,是黄萱昔日旧居。虽不曾得见它的风度,但想来,也是黄萱之父鼓浪屿首富黄奕柱的房产之一,必定是不能落魄的。只是,数十年过去,难免风霜老旧,寂寞了些,斑驳了些。
倒是有幸得见黄家花园。晃岩路25号。黄奕柱当年兴建的这座黄家花园占地4500平方米,有“中国第一别墅”之美誉。散步其间,仿佛回到民国时代,以为转角便见身着素色旗袍,手执油纸伞的端庄女子。而今的黄家花园,如若一个心上盛满故事的老人。
岁月老静,风雅长存。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也不知,那年,黄萱小姐,是否也曾与丈夫周寿恺并肩走过我脚下的石板小径。或是,陪同陈寅恪和唐筼夫妇二人,一起在园中的香樟树下小坐,一壶茶,几本书,度过一个闲惬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