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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4点,侯卫东坐车上山,到了尖山村。刚走进曾宪刚院子,几条土狗扑了出来,在房前狂吠。很快,就有一位小伙子走出了院子,看到侯卫东,回头朝屋里喊道:“曾大哥,疯子哥来了。”
院子里有几个大沙袋,几个小伙子在打沙袋,他们裸露着上身,满身汗水,院子一角还放着十几根削得光溜溜的木棒。曾宪刚身穿一件迷彩服,腰上系了一根皮带。
侯卫东原本准备开玩笑,可是见曾宪刚满脸阴沉,便将玩笑话吞进肚子里,问道:“你这是摆的哪一出戏?”
“疯子,你在政府混,别管这些烂事。”
侯卫东及时捕捉到曾宪刚凶巴巴的眼神,他脑子里突然闪现出第一次请交通局财务科高建吃饭的情景,当时曾宪刚穿了一件不合身的西装,表情笨拙,神情委顿。一场风波,彻底改变了一个人。
侯卫东劝道:“老曾,你千万别做傻事。”
“疯子,这事和你无关。出了什么事情,由我曾某人承担。有你照顾我儿子,我没有后顾之忧。”
从曾宪刚家里出来,侯卫东带着满心的忧虑来到了田大刀石场。
田大刀请了他的叔叔来管理石场,他自己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石场混乱,开采面直上直下,足有十几米高。看着这个情景,侯卫东觉得触目惊心。
“老田,你不能这样开采,太陡了,必须梯级开采。”
“小心一点,没事。”
老田每月拿八百块钱工资,而同样是管理人员,狗背弯石场何红富每月有两千块钱的工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老田工作态度也是不好不坏,只要不出大事故就万事大吉。至于技术改造,那是田大刀的事情。
看着老田乐呵呵的表情,侯卫东只有苦笑,道:“你记得给田大刀说,这是大事,要吸取上一次的教训。”
老田笑道:“等大刀回来以后,我就跟他说。”
侯卫东离开田大刀石场,又先后到了狗背弯石场、大弯石场和芬刚石场,一路检查叮嘱。在狗背弯石场,他特意交代何红富:“每天晚上,必须要留三个人守场,守一夜,十块钱加班费。”
将几个石场走完,一天时间转眼即逝,侯卫东没有下山,留在了上青林乡政府。回到上青林家里,由于十几天没有上山,桌子板凳上面已有了一层薄薄的积灰。
正准备煮面条,刘阿姨笑呵呵地过来请侯卫东吃饭,进门就见到了久违的上青林回锅肉。三个人正吃着,习昭勇走进了院子,他见侯卫东家里开着灯,也跟了过来。
开了一瓶酒,四人边吃边聊。铁柄生夫妻俩得知侯卫东回来了,专程赶了过来。不一会儿,高长江屋里围坐了一群人,大家喝酒聊天,很是热闹。
第二天天刚亮,教练王兵准时将车子开到了上青林。
侯卫东上车之前,给党政办欧阳林打了一个电话,告诉了自己的行踪。这是赵永胜定下的规矩,每天上午,各位镇领导都必须将行踪报告给党政办,侯卫东认为这是一条好制度。虽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但是从制度本身来说,确实是一条好制度。
随后,侯卫东坐着教练车再次直奔三岔路,查看沿途情况。
与此同时,秦大江拿着上青林石场的集体签名,要求青林镇政府保护企业的合法经营。按他的想法,如果解决不了问题,就到县政府去交请愿书。
习昭勇坐客车来到益杨县城,去找治安科老刘。
侯卫东为了练车,亲自开着车从三岔路回到了镇里,教练王兵坐在副驾驶位置上指点着。车子刚开进镇政府的院子,欧阳林站在窗边喊:“侯镇,赵书记正在找你,叫你到他办公室去。”
赵永胜办公桌上放着秦大江送过来的签名信,他拍了拍这张纸,道:“侯卫东,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情?”
“前几天,益杨城的黑娃要来收保护费,砸了一辆车。”
上青林公路修通以后,石场成了青林镇最重要的财源,赵永胜相当重视山上这一块工作。听了侯卫东回答,他生气地道:“黑娃算什么东西,胆敢威胁一级政府。”
他随手拨通秦钢的电话,道:“秦大江送了一份报告给我,上面有几百个手指印,说是上青林的货车被黑娃的人砸了,黑娃要收保护费。你知道这事吗?”
“知道,我正带着民警在公路上巡查。”
赵永胜嗯了一声,道:“前一次砸车的人,你们抓住没有?他们这种行为,即使不能刑事拘留,治安拘留应该没有问题吧?”
“那些砸车的人都不是本地人,一点线索也没有,很难破案。而且这个案子造成的损失不大,就是砸碎了玻璃,立案都难。”
赵永胜打电话时,侯卫东暗道:“糟了,没有给赵永胜报告,我就直接找了曾昭强副县长,若被赵永胜知道,多半又会记恨。”
赵永胜挂断电话以后,脸上七星北斗透着严肃,道:“侯卫东,你是分管综合治理的领导,这件事情就交给你处理。对公安机关来说这只是小事一桩,对上青林企业来说就是大事,一定要处理好。”
他又道:“事情既然出现了苗头,就很有可能蔓延,千万不可掉以轻心,有事随时给我报告。”
出了办公室,侯卫东赶紧又给曾昭强打了电话,报告了这一天的情况。
过了十天,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上青林诸人都松了一口气。
恶斗
1996年4月27日,青林场镇开展了声势浩大的爱国卫生运动。青林镇政府的干部、青林学校的老师和学生,全部动员起来,分段包干,分片负责,镇领导带着红袖标进行卫生监督。
整个场镇,人声鼎沸,红旗飘飘,清理出来的垃圾堆成了小山,货车整整拉了四车。
尘土满街的场镇,渐渐显出了一些干净模样。
居委会尹荣主任紧紧跟在侯卫东身后,道:“十二个村共捐了三百株大树,其中上青林三个村捐了一百六十株,主要是桂树,还有些小叶榕。另外,镇政府买的五十个垃圾桶,也全部安了下去。”
看着场镇发生显著变化,尹荣发自内心的高兴,道:“侯镇,有你大力支持,居委会一定能将场镇的卫生搞好,我敢立军令状。另外还有两点建议,一是场镇口是一段土路,灰尘最多,我建议打成水泥路;二是场镇没有下水道,脏水就直接倒在街道上,能不能全面清理场镇的下水道?”
这两笔费用不是小数,侯卫东估计镇财政承受不了,道:“尹主任,我说实话,镇财政去年虽然有好转,但是仍然是吃饭财政,搞建设的钱微乎其微。饭要一口一口吃,我的想法是争取在年底前搞一段水沟。”
侯卫东的承诺已经超出了尹荣的预期目标,他笑呵呵地道:“场镇卫生交给我了,保证把场镇整得干干净净,你一点不用操心。”
为了支持爱国卫生运动,赵永胜和粟明都放下了手中的工作,一起参加了劳动。11点,两人扛着扫帚,谈笑风生地朝镇政府走去。
侯卫东额头上满是汗水,看着新栽的树木和新安的垃圾桶,又看着焕然一新的街面,成就感油然而生。
这时,手机在衣服里剧烈地振动起来。
电话里传来曾宪刚很平静的声音:“又有一辆货车被砸了,老蒋和他老婆被打了。”
“什么地方?”
“货车在我那里装了碎石,下山经过河口村九社时,车被条石拦住。六七个人把老蒋拖下来一阵暴打,老蒋已经被送到医院去了。”
河口村九社位于吴滩镇和青林镇交界处,那里有一个大弯,货车在此皆要减速,正是拦路的好地方。
赵永胜和粟明扛着扫帚边走边谈,侯卫东连忙追了过去。听罢此事,赵永胜把扫帚往地上一放,厉声道:“反了天了!你把秦钢和付江叫过来,我们在小会议室开会。”
赵永胜回到办公室,给公安局分管治安的张副局长打了电话。
“现在世道变了,社会混混敢和政府对抗。老张,你一定要帮大哥处理好这事,改天请你喝酒。”
张副局长道:“曾县长已经给老游打了两次电话了,老游发了话,我们肯定会很重视。”
赵永胜挂断电话以后,问道:“谁给曾县长汇报了此事?”
侯卫东装做没有听到他的问题,不出声。赵永胜盯着他,眼光带着几分怀疑。恰好这时有人进办公室汇报,才化解了可能到来的尴尬。
上青林山上,曾宪刚院子里已经聚了十来个年轻人。
“狗日的,蒋老板的车被人砸了。我们上青林的男人怕过谁?现在被人骑在头上拉屎,你们服不服?”曾宪刚手里提着大棒做战前动员,这一手是在部队学的。他军事素质很好,可是在和平年代他没有用武之地,得了几张奖状以后,退伍回来继续修理地球。此时,他在部队养成的军事能力终于发挥了作用。
年轻人被煽动起来,纷纷叫着:“灭了那些狗日的!”
“敢惹我们上青林的人,不想活了!”
曾宪刚大声地道:“我们是打架,不是去杀人,棍棒就朝腿脚招呼,只要不出人命,就出不了大事。”
动员完毕,曾宪刚带人跳上了货车。货车是寻常运石料的车,这些车的模样都差不多,蒙住了车牌子,很难分辨出是谁的车。
到了吴滩医院,曾宪刚把蒋司机老婆接了出来。曾宪刚和蒋司机老婆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沿途寻着那几个打人的家伙。车子开到了益杨县城边转了几个小时,结果连个鬼影子都看不到。
4月28日,粟明和侯卫东到县里开殡葬改革工作会。这个会一开就是两天,县里高度重视此会,要求各镇镇长、分管领导与社事办主任必须参加,不准请假。
在县里开会之前,侯卫东溜到僻静处用手机再次跟曾宪刚、秦大江交代了一番,才进了会场,然后将手机调成了振动。在机关干部中,各局行和乡镇都只有一把手配有手机,副职差不多都在用传呼机,他不想拿手机出来显摆。
曾宪刚带着人正好在公路上巡查,接到电话,道:“疯子,那天你跟我讲得很清楚,我知道怎么做。”
与此同时,秦大江家里来了三个穿着黑西装、戴墨镜的外乡人。外乡人进了院子,喊道:“秦大江!”
秦大江从屋里出来,见到这几个人,道:“你们是谁,找我有什么事情?”
为首之人脸上有一块青色的大痣,看上去很是触目。他嘴角抽了抽,皮笑肉不笑,道:“秦大江,我叫姚和平,是来当和事老的。”
“进来坐。”秦大江当过支部书记,知道这三人不对劲,还是很沉得住气。
“听说三岔口的货车被人砸了两辆,这样做是不对的,我自告奋勇来当和事老。”
秦大江问道:“你给谁当和事老?”
青皮道:“你们石场这么多重车,把沿途公路压坏了。重车声音大,我们的鸡被吓得不生蛋了。所以你们得出点血,适当给点赔偿。有钱大家赚,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他后面跟着两个人,都是恶狠狠的样子,露出手臂上的文身。
秦大江不动声色地继续问:“我没有听明白,你给谁来当和事老。”
后面一人骂道:“你他妈的还要装疯卖傻!”青皮举了举手,后面的人就不做声了。
“废话就不说了,明人不做暗事,我是黑娃的兄弟。上青林碎石协会每天交一千块钱,我们保证货车沿途平安。否则被人砸了车,我们就不管了。”
秦大江见对方如此嚣张,火气上涌,他忍住气,冷笑道:“一天一千,十天一万,百天十万,这无本生意也太好做了吧。”他猛地大吼一声道:“狗日的,搞敲诈也不看看对象!”
青皮后面的两个人被吓了一跳,然后齐刷刷地拿出了尺把长的砍刀,明晃晃的极为吓人。秦大江不怕,脸上青筋暴跳,顺手抄了柴刀。
青皮翻了翻死鱼眼睛,道:“大家把刀收起来,我是来为上青林企业服务,不是来打架的。秦大江,我们一年也就收个几十万,花钱买平安,很划算。今天我把话放下了,你好好想一想。”
“明天必须答复,否则后果自负。”
青皮扬长而去。青皮身后的一个黑衣人,手里提着一个纸包,他将这纸包扔在门口,一句话未说,就转身离开。
秦大江站在门口大骂,道:“狗日的太狂了!”
打开丢来的纸包,一只手掌赫然出现在报纸里。秦大江吓了一跳,连忙将手掌扔到地上,马上给习昭勇打了一个电话:“习公安,快点过来,有人扔了一节手掌在我们门口。”
习昭勇几乎是飞奔而来,看了断手掌,反而笑了起来,道:“黑娃脑袋有病,这不是自己把自己弄进拘留所吗?”
一个小时以后,刑警队赶到了秦大江住处。他们研究了断手掌,又问了来人的情况及身体特征,带队的民警就道:“我知道是谁,肯定是青皮。姚和平是假名字。”
赵永胜得知此事,亲自又给公安局长游宏打电话,请他们一定要投入警力破案。公安局长游宏在局班子会上,擂了桌子,把众副职骂得狗血喷头。
会后十五分钟,黑娃知道了公安局长的讲话内容,他并不慌张:“青皮此时恐怕已经到了成都,社会混混们砸个车,又能是多大的事情?更何况,这些事情与我黑娃有何关系?”
侯卫东散会以后,急急地赶回了上青林,和秦大江、曾宪刚关上门商量到晚上9点。
由于第二天还要开大会,侯卫东连夜回到了益杨沙州学院。
夜色中的校园比白天更有味道,路灯下,树木更加高大笔直,树下是密不透风的鸭脚木。毕业这两年,益杨风调雨顺,鸭脚木长得很快,比侯卫东高出半个头来。
进入了绿树环绕的校园,侯卫东放慢了脚步。几个年轻的女大学生嘻嘻哈哈地从他身边经过,笑声格外清脆,充满着青春的气息。
说来也怪,侯卫东1993年毕业,现在也不过三年多,但是此时心境与在校时完全不同。虽然行走于熟悉的校园,他却再也寻不到当年读书时的感觉。所有景致似乎都隔着一层玻璃,看得真切,却感受不到温度和脉动。
到了西区小楼的时候,随着湖风,隐隐传来钢琴声。这一阵钢琴声让侯卫东的心情彻底平静下来,站在门口听了一会儿,他上了楼。
躲进小楼成一统,哪管春夏和秋冬,这是小楼教授们的真实写照。侯卫东进了这个小楼,很少见到楼上楼下的邻居,与郭兰也只是见过数次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