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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秋天已经这么深了。空气里的水分都在夜幕降临后飞快下降的温度里凝固成了肉眼看不见的细小冰晶,一颗一颗仿佛扎在空气里的小图钉一样,随时等待着钻进人的头发,钻进人的瞳孔,钻进人千疮百孔的心。
空荡荡的街道上几乎没有行人。他们都躲在空调嗡嗡作响的房间里,躲在窗户紧闭的出租车里,人们目光空洞地眺望着外面更加空洞的世界,他们都轻微地皱着眉头,目光里紧绷着一种无可名状的失落。这片万籁俱寂的肃杀,透着一种冷漠的残忍。就像那些展览在博物馆里的雕塑一样,再高贵也难以掩盖它们衰败没落的气味。
空气里溶解着落叶腐烂后的清冽气味,光秃秃的树干透露着一种无所谓的颓废。如同玻璃般又硬又透明的铅灰色天空,飞机飞过时就像硬币划过一块镜子,能发出铿锵的声音来。
我被这种声音折磨得头痛欲裂。我裹着厚厚的棉大衣,头靠在出租车的玻璃上,我的肺里面依然很灼热,像是一堆熄灭了的炭火依然不甘心地明灭着,我咳嗽了几下,仿佛吐出了几点灼人的火星来。
一路上,我都在反复地看她发给我的短信:“林萧,我的手术提前了。我现在在医院,想了想,还是希望你来陪我。我一个人害怕,你快来。”
以我对顾里的了解,她一定是打算自己一个人默默地就把手术完成的。但是,她显然高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我明白穿上手术服,坐在准备室里,时刻等待着躺上病床然后被推进手术室的那种恐惧。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只是做一个阑尾切除手术,我穿上手术服的当下,就忍不住号啕大哭。那时,顾里在我身边,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冲我龇牙咧嘴地喷出毒液嘲笑我,反而,她轻轻地握着我的手,反复地安慰我:“没事,有我在。”
然而,我却在睡梦里,没有接到她的短信。我看着在短信发送了几分钟后顾里打来的几个未接来电,我的眼泪止不住啪啪地打在手机屏幕上。
此刻她还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医院的走廊里么?她已经换上了手术服了么?
她身边有人吗?她害怕吗?有人轻轻拍她的头,告诉她“没事,有我在”吗?
我想到这里,她那头发稀疏的额头又浮现在我的面前,她看起来像是中了咒语的天鹅,突然变成了羽毛稀稀拉拉的丑小鸭。
我的扁桃体肿得都快要碰到我的智齿了,我随时都觉得自己有可能把它们咬下来。我动了动红肿且剧痛的嗓子,拍着司机师傅的后背隔板:“师傅,你快一点,你快一点。”
司机从倒后镜里看了我一眼,我眼泪鼻涕的样子,肯定吓坏了他,司机立刻慌张地说:“小姑娘,你咋了?生病了啊?你别急哦,很快就到啦!你坚持一下!”
我穿过熟悉的大门,走过那座精致而巨大的天使雕塑,穿越湖边的小径,跌跌撞撞地朝着医院手术室的方向走去。我觉得这个地方就像一个被施了咒语的迷宫,有一头看不见的怪兽,在尽头的迷雾里张着血盆大口,它不断地吞噬着我们的生活。
顾里的父亲,崇光,宫洺,我因为他们来过这里三次。
而现在,轮到顾里了。
我转过弯,就看到了坐在走廊长椅上的唐宛如和南湘。
空荡荡的走廊上,她们两个一人各坐一边。头顶苍白的荧光灯,把走廊照得又冷又阴森。她们本来都各自低着头,然后在我的脚步声里,她们直起身子,转过头来看我。
“你们怎么在这里?”我看了看南湘,又看了看唐宛如。医院刺鼻的消毒水气味,让我混沌的大脑清醒了很多,肺里的灼热也似乎消退了一些。
“因为你不在这里。”南湘看着我,漂亮的眸子里是冷冰冰的光。她那双迷人而妩媚的眼睛,此刻明显地红肿着。我喉咙很痛,说话就像吞针一样,我不想去追究为什么南湘要对我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我此刻没有心情和她猜谜语,更没心情陪她打机锋。我压根儿就懒得答理她。
“因为顾里找不到你人,所以,她才打给了我。说实话,我一开始都不敢相信,所以我才打电话给南湘,让她陪我一起来。你也知道,我比较笨,万一有什么事,有南湘在,至少她能帮忙拿个主意。”唐宛如走过来,她看我虚弱的样子,把我扶着,在长椅上坐下来。
我挨着宛如坐下来,把大衣裹得更紧一些。医院的走廊里明明开着暖气,我为什么却感觉到这么冷呢。我望着对面的南湘,她穿着一件贴身的深蓝色羊绒连衣裙,薄薄的衣料把她纤细的身材包裹得玲珑浮凸,格外诱人。她看起来一点都不冷。
“顾里呢?”我不想再看她,我看了她恶心,我转过脸望着唐宛如问。
“已经进手术室了。我和南湘过来的时候,她正准备进手术室,她坐在滚轮床上,正准备戴上手术帽子……我看见她的头发……她那么漂亮的头发都掉光了,她还笑着安慰我不要哭……”唐宛如突然号啕大哭起来,“你怎么都没跟我们说啊林萧!”
她的哭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像一只小手,紧紧地攥紧我的心脏,我看着她悲痛的面容,我知道她是真心为顾里感到难过。这么多年,她一直是我们这群人里面,最单纯的一个。她嘴角的疤痕,因为她痛哭时扭曲的面容,变得更加狰狞,我看着这样的她,喉咙像揉进了无数把钢针一样刺痛着收紧。我的眼泪滚出来,打在手背上。我把抽泣着的宛如抱过来,靠着她的额头。
“林萧,你发烧啦?!”唐宛如突然推开我,伸出手背贴在我的额头上,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你怎么搞的?”
“前天晚上在顾里家,我和她都喝醉了。喝完我回家路上淋了雨,就发烧了。一直睡到今天,所以我才没接到顾里电话。”我一边擦着唐宛如的眼泪,一边小声地问她,“你那天为什么不来啊?你知道顾里多难过么?”
“我想来的。但我爸知道了我是要去你们那儿,就发了好大的脾气,把家里的暖水瓶都摔了。他把我锁在房间里,说我要出去,他就打断我的腿。”唐宛如低着头,眼泪掉在裤子上,“林萧,我想去的。我想和你们一起吃饭,一起喝酒。只有你们不会嫌弃我。我现在都不想下楼买东西,周围的人除了问我‘你的脸怎么回事儿啊’,就没有别的话好说了。我像个怪物一样。林萧,我好想你们。但我知道你们最近一定很忙,所以我也没有电话你们。”
我张了张口,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没办法告诉她,最近我们在忙着把一笔凭空消失的七千万给找出来,所以我只能在她的手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胸口像堵着棉花。
“林萧,如果今天顾里不给唐宛如打电话,你准备把这个事情瞒着我们到什么时候?你打算到顾里死了才告诉我们吗?”南湘站起来,走到我们长椅边上。
“你少他妈死死死的,谁死?你死了顾里也不会死!你再说一个死字,我把你那张逼嘴给撕了!”我猛地站起来,脑袋一阵眩晕,眼前突然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但是我的怒火支撑着我,我没有坐下去,我硬挺挺地在一片眩晕的黑暗里站立着,我冲着面前的黑暗,幻想着南湘的脸,然后恶狠狠地瞪着我虚构的面容,我的愤怒在我身体里分泌出恶毒的汁液,我恨不得全部喷到南湘脸上。
“你以为你现在嘴巴有多干净么?你有什么立场冲我发火?我们几个从小一起长大,这么大的事儿,你却自己一个人兜着,你牛逼啊,你本事啊,但你怎么不第一个赶到医院来,陪着顾里安慰她呢?她穿着手术服吓得直哆嗦的时候,我和唐宛如一边一个握着她的手,你在哪儿?!”南湘涨得通红的脸,从我渐渐恢复的视觉里显现出来。
“一起长大?说得比唱戏都好听,南湘,你少在这里装姐妹情深的,你要真这么念旧,你前天晚上明明答应顾里的,你为什么不来?你不就是为了报复她么,让她一个人孤零零地等在别墅里,做了一大桌子的菜,买了一箱的酒,最后统统倒进了垃圾桶里!”我说到一半,就开始大哭起来,眼泪刷刷地往外面涌。我又想起顾里那种心满意足的样子,那种小心翼翼的卑微的高兴。我的心像被人用剪刀剪碎了:“南湘,你他妈没有资格站在这里,你凭什么还要握着顾里的手假惺惺地安慰她,她需要你安慰的时候,你在哪儿?你应该给我滚!”我弯下腰,剧烈地咳嗽起来,一边咳一边哭,嘴里都是扁桃脓血的腥臭味道。
“林萧,我偏要告诉你,最有资格站在这里的人就是我,不怕你从小和顾里一起长大,你知道她是什么血型么?你根本就不知道。她是Rh阴性血,你知道这种血又叫什么血么?熊猫血!一千个人里也就一两个。你了解我们吗?你了解我和顾里吗?从小到大这么多年,你知道我和顾里都是极其罕有的Rh阴性血吗?我可以滚,但如果等一下顾里需要输血,你他妈不要跑过来求我!”南湘的肩膀颤抖着,她眼底的眼泪滚动着,但没有流出来。
“林萧,刚刚医生告诉我们,”唐宛如扶着我,我整个人的重量几乎都挂在她的身上,我的脚像是没有了骨头一样,全身发软,没有力气,“顾里的手术会突然提前,就是因为静安区的血库里面本来Rh阴性血就不多,而且下个月有三例Rh孕妇生产,血库肯定非常紧张,所以才安排她提前进行。我因为知道南湘是和顾里同样的稀有血型,我才打电话给南湘的。”
我抬起头,突然心中一阵悲凉。南湘说得对,我自以为多么了解她们,然而我连她们彼此都是稀有血型都不知道。
南湘看着我,显然,她没有打算放过我,她继续说:“而且林萧,我告诉你,前天我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我妈在戒毒所里面突然心肌梗死,送进急救病房去了。今天早上刚刚从观察室下来,氧气罩都还没有摘!我和顾准两个人在医院守了三十六个钟头了,还没合眼呢!要是你妈连着下了三张病危通知单,你会不会有心情去喝酒吃饭!”
我没有说话,灼热的感觉又烧到我的太阳穴上了,南湘的声音在耳朵边上听起来像是一种折磨人的啸叫:“林萧,这个世界不是只围着你和顾里转的,我们也有自己的人生。你从来都是只站在自己的立场看问题,只要别人没有符合你的预期,你就一定心怀不满。但是你要明白,这不是你在家里看DVD,随时想上厕所,只要起身按一个暂停键,然后回来时,依然停在你刚刚离开时的地方。一切都以你的生活为坐标。我们的人生是电影院,你没办法按暂停的。”南湘伸出手,指着我的鼻子,“你哭什么,你从小到大,除了会惹麻烦然后装可怜哭着求顾里帮你解决问题之外,你还会什么?”
我的怒意本来已经熄灭,只剩下灰烬里暗红色的火星,然而南湘再一次地刮起了大风,我的怒火重又燃起:“我惹麻烦?我们这群人会走到今天这个局面,到底是谁惹出来的?你看看唐宛如脸上的疤,谁的心不是肉长的,你看了就能一点都不内疚,你就能够心安理得?”我能感觉到我的喉咙里又是血又是脓的,我每说一句话,就像吞了把刀片,但是这种剧痛反而给我一种歇斯底里的快感。我脸上甚至咧开了一丝带着快意的狰狞笑容。
“那换了你呢?如果你看见我和简溪睡在一起,又和崇光睡在一起,你什么想法?林萧,换了是你这么善妒而又自卑的性格,你早用剪刀把我的脸划花了!我当时有对顾里做什么么,我只是发泄我的怒意,我难道连生气的权利都没有了?”
我被南湘说得卡住了,我承认,她的话其实并没有错,虽然她用“善妒而又自卑”来形容我,但是她说得很对,要是换了是我,早就发疯着扑上去和对方同归于尽了。我想了想,又反驳她,但声音明显小了一些:“那个时候你不是已经把卫海甩了么,就算顾里和卫海睡了,那又关你什么事呢?”
“我甩了卫海?原来那个窝囊废没跟你们说,”南湘的目光里突然划过一缕悲凉,就像是不锈钢面上折射过的冷光,“林萧,你如果有天专门去男朋友家看他,买了他最爱吃的夜宵,然后他却在腰上裹着一条毛巾,死活不让你进门,而且里面还有个女人在问‘门口是谁啊’的话,你会不会甩了他?”
“你是说……”我突然愣住了,我本来还想说些什么,但是我却发现自己的声带发不出声音来,我的视线也突然朝上一挑,亮着灯的天花板突然出现在我的眼前,我还没有反应过来,我整个人就重重地朝后滑倒在地砖上。
“唐宛如,你赶紧去叫医生来,带她去打一针退烧针!”我躺在地上,耳边传来南湘焦躁的声音。
我的视线再一次恢复过来的时候,我已经躺在走廊的长椅上了。我的头枕在谁的大腿上。
我睁开眼睛,看见南湘纤细精致的下巴,和她那一头乌黑发亮的长发。她的头发有几缕,软软地滑进我的领子,我又闻到了这股熟悉的芳香。
我挣扎着坐起来。南湘双手撑住我的肩膀,她的面容也缓和了下来,看得出,她心里的委屈和怒意,也差不多发泄干净了。她叹了口气:“你不用逞强。”
我摇摇头,问她:“我刚昏过去了?多久?”
“也就两三分钟,你不用担心。”她回答我。
我抬起头,看向手术室门口的灯,依然亮着红色的“手术中”。我撑着发烫的额头,问南湘:“唐宛如呢?”
“帮你叫医生去了,等下医生来了,你就去打一针退烧针,然后最好再吊一瓶点滴,睡一会儿,这里有我和如如,没事儿的。”
我还是摇头。我受不了顾里还在手术室里,而我却睡死过去。我很害怕一觉醒来,这个世界上就再也没有顾里这个人了。我一想到这一点,眼泪刷刷地掉出眼眶,我忍不住发起抖来。
南湘从她的包里,拿出一条厚厚的羊毛围巾来,裹在我的脖子上。她没有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我的后背。那一瞬间,她仿佛又回到了和我相依相偎的位置,不再是那个让我恨得咬牙切齿的狐狸精。
走廊里突然一阵躁动。
手术室的大门砰的一声打开了,嘈杂的脚步声打破了走廊的静谧。我和南湘都站起来,我突然感觉无法呼吸,那一刻我无比恐惧会出现TVB里惯常的画面:医生摘下口罩,冲着镜头摇几下脑袋,然后说“我们尽力了”。
然而,从手术室走出来的医生,一边焦急地摘下口罩,一边对着手上的资料夹冲我们两个喊:“林萧?谁是林萧?”
我哆嗦着走上去:“我是。”
“现在手术出现了问题,癌变区域比我们想象的要大,之前部分子宫切除的方案肯定不行了,必须得全子宫包括卵巢一起切除。病人资料上面,紧急联系人写的是你,你赶紧签个字吧。”医生把一张纸,刷拉一下抽出来,摆在我面前。
“全子宫和卵巢一起切除?那就是说……以后再也不能生小孩儿了?”我的手一直发抖,不敢接那张单子。
“哎呀,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想什么生不生小孩,姑娘,这可是癌症,不是小打小闹的妇科病,这要人命的啊,能活下来就不错了!你赶紧的吧!我告诉你,你还有一张单子要签,现在病人的子宫因为癌细胞密集生长的关系,持续充血,切除了部分之后,现在整个子宫根本不回缩,你要知道,子宫本来就可以当做是一条大血管,现在病人正在大量失血,这张病危通知单你先拿着,然后再在另外一份家属知情书上签一个字,这样我们才能进行下一步手术。”
我两腿一软,在椅子上坐下来。我满脑子都是顾里血淋淋地躺在手术台上开肠破肚的样子。我双手捂住脸,声音像杀猪一样难听:“不要叫我签……不要叫我签……”
“林萧!”南湘一把把我的手拉开,她正对着我的眼睛,“都什么时候了,你赶紧签字啊!顾里正在大量失血,血库里她这种血不多的,就算我在这里,也没用啊,我只能抽出400cc来!你就别在这儿磨蹭了你!”
“医生,如果我签字进行下一步手术,那手术成功的概率有多大?”我的声音听起来人不人鬼不鬼的。
“百分之三十。”医生冷冰冰的声音里带着怒气,“如果你再拖延时间,那就是百分之二十!”
“我不行……我不敢签。万一我签了字,顾里死了的话……”我脑子里什么都听不进去,我只能听见一个声音在不断地告诉我:顾里要死了,顾里要死了。我从长椅上滑下来,蜷缩在墙角。“百分之三十,那不就等于和上帝玩石头剪刀布吗!”我抱着膝盖号啕大哭,“顾里快死了,顾里快死了……”我像个疯子一样抓着自己的头发。
“小姑娘,无论做不做下一步手术,这个文件都得签!否则病人就死在手术台上了!她的家属联系不上,你必须签字啊!我把文件放这儿了,你随便吧!没见过你这样的!”医生的声音在走廊里震耳欲聋。
“我签吧。”南湘转过身去,面对着医生,“我来签。而且我血型和病人一样,我签完字,就去抽血。”
“你是病人的家属?”医生问。
“我是她妹妹。”南湘镇定地说。
“……那你跟我来。”医生沉着脸,过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南湘和医生的脚步声都消失在走廊上。
我的意识渐渐地散了。我感觉到滚烫的脸颊贴在冰凉的地砖上。我索性在地上躺了下来。舒服多了。
周围真安静啊。我在哪儿?
南湘在哪儿?唐宛如在哪儿?为什么没有人说话呢?
我握了握拳头,什么都没有抓住。我恍惚里听见有人说,林萧,顾里终于还是死在了你的软弱上啊。
我睁开眼睛。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唐宛如。她坐在我的病床前,双眼通红。
我坐起来,问她:“顾里呢?她怎么样了?”
唐宛如拍拍我的手背:“你别急,她手术还没完,但是情况不好……血一直流,根本止不住。南湘已经第二次去抽血了,已经超过最大献血量了……”她一边说,一边哽咽着。
我翻身起来,把手背上的点滴针拔掉。我穿着拖鞋,一路朝手术室小跑过去。
走廊里,南湘疲惫地坐在长椅上。她的两个胳膊弯,都贴着纱布。她冲我点点头,嘴唇苍白,她的头发在冰冷的荧光灯下,看起来死气沉沉的。她几乎连续两天都没有睡觉,现在又连续抽了两次血。我看着她,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突然觉得她说的都是对的,最没有资格在这里的人,就是我。
我从来都帮不上任何的忙。
我只能源源不断地奉献出我煽情的眼泪。但它并不昂贵,它最最廉价。
我和南湘彼此依偎着,我依然头痛欲裂,全身无力。她看起来也极其虚弱,仿佛随时都会睡着。唐宛如在对面的长椅上蜷缩着。她在尽力压抑着自己的害怕。她的手在微微地发抖。我看得出来。
凌晨三点十七分,手术室门口那盏猩红色光芒的灯,终于灭了。
医生走出来,他摘下口罩,目光软软地落在我们三个脸上。
他说:“手术很成功,癌变细胞应该都已经清除了。几个小时之后,应该就脱离危险期了。”
唐宛如突然大叫了一声,然后猛地抱住我痛哭流涕。她趴在我的肩膀,眼泪都流进了我的脖子里。
我看向南湘,她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一样,软软地瘫坐在长椅上。过了一会儿,她把脸埋进膝盖里,全身剧烈地颤抖着,开始哭泣起来。
七个小时之后。医生把顾里推出了重监室。
十三个小时之后,顾里进入了普通监察室。我们得以进入探望。
我们换了消毒服,小心翼翼地围在顾里的病床前面。她的麻醉刚刚过去,再加上严重的失血,她的意识并不清醒。她的嘴因为麻醉的关系,没有闭上,口水沿着她的嘴角流下来。她的脸肿得像个酱红色的馒头,眼睛只剩下一条缝,看得见里面半颗眼珠。她的额头又圆又亮,稀疏的头发,软塌塌地挂在她的脸上。我的眼眶迅速地红了起来。
唐宛如和南湘,都默默地流着眼泪。
“你们可以和她说说话的。她现在虽然动不了,但是她的麻醉效果已经过去了,可以听得见你们说话的。”旁边的护士,小声地提醒着。
“顾里,我是林萧。我在……”我说完这个开场白,就哽咽了,也不知道接下去说什么。
“顾里,我是唐宛如,你痛不痛?”
“顾里,我是南湘。都过去了,没事儿了。”南湘的眼泪滴在雪白的床单上。
顾里的嘴动了动。她的眼睛依然没有睁开,只是眼球勉强地动了两下。她流着口水,没有合拢的嘴唇里,发出几个模糊的音节,我只听到“门……”“不
咬……”“周……”几个音节。
唐宛如突然抬起手,捂住嘴呜呜地哭了起来,她猛地蹲下去,趴在顾里病床上,一边哭,一边说:“我们不走,我们不走!”
我突然明白过来,顾里在对我们说,你们不要走。
她的眼珠子翻进肿胀的眼皮里,我知道她看不见我们。她在麻醉剂残留的混沌意识里,依然担心着她最害怕的事情:“你们,不要走。”
我低下头,发现顾里的无名指,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死死地钩住了我垂在她床边的手。
尾声
顾里从沉睡里苏醒过来的时候,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我,南湘,唐宛如三个人并肩站在她的病床前面。她足足盯着我们看了一分钟之后,才开口,对我们说了第一句话,她说:“我想喝水。”
我把杯子递过去,将吸管放进她干裂的嘴唇。她艰难地吮吸着,眼里滑下了一滴眼泪。但是她的嘴角却轻轻地翘了起来。
我永远都忘不了那个笑容。仿佛大雨过后,天空挂出的一道最大的彩虹。
当然,站在病床前的不止我们三个。
还有顾准和顾源。
在顾里沉睡的时候,我告诉了他们所有人,发生在我们身上这些乌烟瘴气的来龙去脉。顾源一边听,一边红起了眼眶。他不停地捏自己的拳头,骨节咔嚓咔嚓地响着。
说实话,我想不起来曾经什么时候看他哭过,好像这是第一次。
我以前总是不太相信那些圆满的幸福结局,古人总说,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可见悲剧才是这个世界永恒不变的主题。我一直觉得那些电影电视里合家欢乐的结局,无论是有情人终成眷属,还是邪不胜正、坏人身败名裂好人一统江湖,这些都看起来太过虚假。然而,我们这群跌跌撞撞的人,却似乎渐渐地,迎来了属于我们的,幸福美满的结局。我看着面色渐渐红润起来的顾里,有一点恍惚。
我想起我在墓地里对她说过的话,我说否极泰来,苦尽甘来,最坏的一定都已经过去了。
也许我们真的已经喝完了一大杯苦涩的草药,接下来,应该是一杯香甜的美酒了。
顾里的身体一天天恢复起来。医生说康复得很好。之后只要坚持治疗,应该会有非常好的愈后效果。而就在顾里住院的这段时间里,Neil带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这个消息瞬间让顾里变成了亿万富婆。她在医院里笑得合不拢嘴,差点把喝汤的勺子吞下去。
原来那天Neil没有到别墅里和我们吃最后一顿饭,是因为他突然接到了守林人的电话。电话里,守林人说因为一场台风的登陆,顾延盛留下的那栋小木屋整个房顶被掀翻了,屋子一片狼藉,只留下了矗立的木墙。守林人问Neil如何处理,是否需要拆掉,因为整个房子已经不能用了。
Neil听到矗立的木墙时,隐约预感到了什么。于是他就连夜跑去了崇明岛。结果——
“顾里,你猜我发现了什么?”Neil贱兮兮地歪着嘴巴,金色的眉毛和睫毛,在阳光里显得闪闪发亮。
“你赶紧的。医生说,我现在不能过度用脑,否则随时可能休克,你不要逼我上法庭控告你谋杀罪。”顾里翻了个白眼。我在旁边,忍不住笑起来。她终于恢复了獠牙上毒液闪闪发光的样子,看起来格外亲切。
“那些木墙实在是站立得太稳当了,周围的巨大树木都东倒西歪,很多甚至被风拦腰吹断,但四面木板墙却没事儿,这也太不符合物理学了。所以,我就抡起锤子,把木墙凿了。结果你猜怎么着,所有看起来是木板搭成的墙壁,全部是双层的,木板与木板之间,是一块一块金砖垒起来的砖墙。所以,台风根本吹不动这铜墙铁壁。”
“我靠,不是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吗,怎么变成林中自有黄金屋了?”唐宛如在一边,倒吸一口凉气,本来她捧着一碗稀饭,在帮顾里吹凉,此刻差点把粥吸进肺里。
“但顾延盛干吗当初把钱换成一堆黄金放在屋子里?这也太不安全了吧。”顾里皱着眉头,显然她也被这个结果吓住了。
“你没听说过,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吗?谁会想到那样一座破房子里,有这么多厚实的金砖呢?连我们亲自去过的人,都没有想到。外人就更别提了。而且,我不得不说,你爸爸是个犯罪天才。”Neil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你知道他在操作这笔黄金交易的时候,正好是2007年,那时候黄金跌到最低谷六百美元一盎司,你爸爸能够在这种价位大量地吃进,一定是有内部人员透露给他讯息,所以,他不敢用私人身份进行交易,这样势必会被引起调查,涉嫌内幕操作。然而,如果明目张胆地用公司的钱进行黄金交易,一方面,无法说服其他股东不说,另一方面,就算其他股东同意这个决定,那么也势必将赚到的钱和所有人均分。于是顾延盛才想出了这样一个偷天换日的手法,先把这笔钱,经过错综复杂的金融衍生品,让它看起来凭空蒸发了。然后再用这笔钱,大量购入黄金,等到赚钱抛出之后,再将之前挪用的本金,填上窟窿。于是,巨大的利润就可以自己独享,同时完全没有会被调查的担忧。”
“那么,这样说起来,《M.E》也是一样的操作手法咯?”顾里一边点头,一边沉思着。
“应该是。而且有可能这个消息也是宫勋透露给你爸爸的。至于他们谁掌握了情报,谁设计出了方案,这个我们就永远都无法知道了。”Neil叹了口气,表情看起来似乎很惋惜。
“为什么?”顾里问。
“因为就在你昏迷的这段时间,宫勋却突然中风了。所有他们家的人都飞去了意大利。昨天,他们家族已经宣布宫勋脑死。现在已经在执行遗产的法律流程层面了。”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崇光会突然消失不见了。
“顾里,你知道你现在有多少钱么?”Neil突然眨了眨眼。
“多少?”顾里挑了挑眉毛。
“你答应给我百分之十,我就告诉你。”Neil神秘地笑了笑。
“我给你百分之十五。你说吧。”顾里经过了几天前的生死考验,似乎换了个人。要是以前,她一定讨价还价,和Neil拉扯上二十个回合不松口。
“现在黄金的价格是一千四百美元一盎司,是之前顾延盛买入价格的两点三倍。你现在有接近两亿的现金。现金啊姐姐!!”Neil瞪圆了眼睛,他似乎也被自己口里的数字吓到了,“我靠,我突然到手了两千万啊!”
“你先别急啊,我还没说怎么支付呢。”顾里笑了笑,拍拍Neil的脑袋,“弟弟,我分期付款,总共分六十年支付完毕。”
Neil:“……”
顾里说完,抬起头看着正在开一个水果罐头的南湘,对她说:“我还得还公司七千万呢,顾准手里的股票,这下可大幅升值了。你抓紧时间,赶紧嫁了吧。”
南湘转过头来,冲着顾里有点害羞地笑了。
“顾亿元,”顾里突然想到什么,“这个名字不错,以后就这么叫我吧,听上去老娘就像一个美国不要脸的政客。”
我抬起头,窗外的阳光真好。无数金黄色的梧桐树叶被秋风吹拂着,仿佛成群的蝴蝶。
光束里浮动着轻盈的尘埃,我看着它们出神。对于整个浩瀚的宇宙来说,也许我们的世界,就是其中一颗小小的尘埃。我们这群人,折腾来,折腾去,眼泪流了,血也流了,最后终于踏踏实实地踩在了地上。
顾里出院那天,刚好唐宛如搬家。
是的,唐宛如又搬家了。
她上一次搬家的情景,仿佛还历历在目,清晰如昨。然而,此刻她又忍不住折腾了起来。因为她在静安一家大型外资企业里,找了一份保健训练员的职业,薪水漂亮,工作轻松。所以,她耀武扬威地在静安找了套公寓,把自己倒腾了进去。
我上午帮如如收拾好,下午就要去接顾里了。我出门的时候,突然心血来潮,我说:“要么把大家都叫上,来你这里帮你开个暖房party吧,就算是把上次我们静安别墅没有完成的聚会,给完成了。”
唐宛如倒吸一口凉气:“林萧,你说得倒容易,你知道那么多人,我要买多少菜吗?你倒拍拍屁股去接顾里了,我呢?我搞不定。我不干!”
“现在才中午不到,你有一个下午的时间准备呢。到晚饭时间肯定够了。我让他们下午都先来你这边,帮你打下手。我负责把顾里送过来。”
“不行不行不行。”唐宛如头摇得像拨浪鼓一样。
然后,我死磨硬泡了唐宛如半个小时,终于,她答应了。代价是我帮她搞到一张宫洺的三角泳裤签名照。我一口答应下来,但心里在想,这和让伏地魔扭秧歌一样,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我一路上打电话给Neil,给顾源,给顾准,告诉他们下午聚会的地点。
等我到达医院的时候,顾里和南湘已经站在医院门口等我了。
顾里又恢复了她金花鼠的模样,脚踩着圆规一般的高跟鞋,浑身裹在黑色紧身连衣裙里,她脸上的墨镜实在太大,看起来就像她刚刚把电焊工的防护镜偷来顶在脑门上。
她一边撑着腰,一边用一种怪腔怪调的声音对我说:“林萧,你有没有人性啊?你见过接病人出院结果比病人还要晚的吗?今天算你运气好,我懒得骂你,医生告诉我,我的伤口还没有完全愈合,稍微用力说话或者呼吸,都有可能大血崩……”
我赶紧把她和南湘塞到计程车上。
车子刚刚开到威海路,我的电话就响了。我掏出手机,宫洺的名字闪烁在我的屏幕上。
我接起来听了一会儿,然后放下电话,叫司机在路边停车。
我转过头看着顾里迷惑的脸,我说:“你和南湘先去吧。我得回一趟公司。宫洺回来了。”
顾里眉毛一拧:“我本来就身体虚弱,不想去唐宛如家发疯。是你非要去,结果好了,你自己却开溜了。”
我摇摇头,一边打开车门,一边说:“我不溜。我只是去一下,一会儿就过来。我向顾亿元保证。”
周末的《M.E》除了门卫和保安,就没什么人了。我掏出门禁卡,打开了公司的大门。
在宫洺去意大利的半个月时间,我差不多都在请假陪着顾里。只是半月时间没来,但是却感觉隔了很久。我把包放到我自己的格子间座位上,然后转身去茶水间,拿出宫洺喜欢喝的咖啡,冲了满满一壶。
我推开房间的门,他正坐在落地窗边眺望着天际线处腾起的尘烟。那是无数打桩机和起重吊臂所扬起的泥沙,这个城市每分每秒,都在改变着自己的样貌,永远不会停止。
宫洺听见开门声,转过头来。他穿着一件薄薄的驼色羊绒衫,领口开得很低,能看见他胸口的肌肉。他的袖子轻轻挽到手肘位置,小臂清晰的肌肉线条上,柔软的汗毛在阳光下泛着碎钻般的光芒。他永远看起来都是这么迷人——像谜一样的人。
“你大概都知道了吧?”他看着我,突然开口说了这么一句话。他的嗓音依然带着那种令人迷乱的磁性,很冰冷,却又令人狂热。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我把咖啡放在他的办公桌上。
“我其实只是想和你说说崇光的事儿。至于其他的事情,我不关心,也不重要。”他把目光重新转向窗外,他留给我一个英俊无比的侧脸,浓密的眉毛在他的眉弓和眼窝上,投下漆黑的阴影。他的下巴上有一圈青色的胡楂。他看起来比以前更成熟了。
我低着头站着,没有说话。
“崇光参与这个计划的程度,非常非常低。他甚至不知道我父亲宫勋和顾里父亲顾延盛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也并不知道顾里牵扯进了这个事情。爸爸在要求他假装牺牲生命,以全新的人生存在的时候,仅仅只是告诉了他,公司面临了巨大的问题,必须要有一个人顶罪。而他的癌症病情,正好成为最顺理成章,不会引起怀疑的死亡。林萧,可能你不清楚我们生长在一个什么样的家庭,我只能说,宫勋的任何要求,我们从来都只有听命,而无法反抗。”宫洺转过头来,看着我,我第一次在他的目光里感受到温热,“所以崇光真的是很单纯的,他的双手比谁都干净。所以,你不用因为这个事情,而对他有所怨恨。他比我晚一班飞机,明天就会回上海。他一定会立刻找你的,我和你说这些,就是希望你心平气和地和他沟通,听他解释,不要折磨他。我看得出,他真的很喜欢你。”
我胡乱地点点头。脸红起来。
“我就这么一个弟弟,你要好好对他。”宫洺突然对我露出牙齿,微笑起来,他的笑容和他身后的落日一样,有一种让人想要落泪的美,“没事儿啦,你快去过周末吧。我自己在这里待一会儿,也回家了。”
我点点头,转身离开。我走了两步,想起什么,转过身看着宫洺:“宫先生,我们有一个小小的聚会,都是你认识的人,要么……你也来和我们一起吧?”
“呵呵,不用了。太多人的场合,我不习惯。我怕闹。”宫洺想了想,又说,“不过我可以让司机开车送你。正好我也要回家了。”
我和宫洺站在路边等司机把车从地库开上来。
这时,我的电话响了,我接起来,唐宛如的声音听起来似乎正在做贼:“林萧,我告诉你,我家里来一个神秘嘉宾。你猜猜看,是谁?”
我懒得猜:“我要挂了。”
“别别别,”唐宛如在那边一声惨叫,“林萧,我和你说了吧,是崇光!不过这会儿,他已经在我床上睡着了。他说他改签了最早的一班飞机回来,这会儿受不了时差,先去眯一会儿,等你回来了就叫他。他说他刚刚一直给你打电话,你手机都没人接。所以他打给顾里了,听说我们在这里,他连行李都没放,就直接过来了……林萧,我和你说啊,我真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坐了十几个小时的飞机,蓬头垢面,浑身邋遢,却依然这么帅气,他熟睡的样子别提多迷人了,他那颤抖的眼睫毛哦……”
我不得不把电话挂了。我没办法心平气和地听着唐宛如用如此猥琐的口气谈论着我的男朋友。更何况,此刻崇光还躺在她的床上。我真心怀疑她有可能一个月都不会换被单。
坐上车,我把唐宛如发给我的短信打开,照着上面的地址念给司机听:“师傅,麻烦你送我去一下胶州路707弄1号,靠近余姚路,是一栋教师公寓。麻烦您了师傅。”
说实话,我很少和宫洺一起坐在他车子的后座上。虽然我曾经趁宫洺不在的时候,无数次地裹着毯子躺在他宽敞的后座上睡觉甚至吃饼干。但是,真正和他肩并肩这样沉默地坐在一起,还是非常难得的。汽车行驶的速度非常快,但感觉上却仿佛静止着,完全没有颠簸起伏。玻璃窗关得紧紧的,窗外的车水马龙,完全隔绝在一片寂静的背后。狭窄的空气里,都是宫洺身上的气味,一种类似海水涨潮时的凛冽味道。
我的手机突然在这样的静谧里尴尬地响起来,我慌忙接听起来,Neil在电话里大呼小叫的:“林萧,你什么时候来啊,我们全部已经到齐啦,就等你了喂!顾里说她的医生告诉她,她手术后不能等人超过十分钟,否则腹腔里就很容易再长出一个子宫来……哈哈哈哈,对了,林萧,你男人此刻可是脱了衣服睡在唐宛如的床上啊,你再不来的话……要么这样吧,反正迟早被唐宛如下手,不如先借我一下吧……啊啊……”
他的笑声诡异地响了几声之后,就仿佛飘远了,然后传来几声惊呼,然后是盘子打碎的声音,听筒里面一片嘈杂,我能听见唐宛如的惊天分贝,很明显,Neil被唐宛如殴打了。我刚想说话,电话就断了。等我拨过去,却没有了信号。
我转过头,尴尬地对宫洺抱歉地耸耸肩。
宫洺淡淡地一笑,完全没有放在心上。他拿着手中的遥控器,把汽车上的收音机随便调了个频道。一个充满磁性的声音从喇叭里飘出来:“各位听众,下午好,今天是2010年11月15日。欢迎收听《历史上的今天》。在1988年的今天,也就是11月15日,苏联首次发射大型实用航天飞机‘暴风雪’号进入太空……”
车厢里回荡着收音机的电波,阳光透过玻璃,暖暖地照进来。
我突然有一种小时候星期天早上醒过来,闻着饭菜香味,听着收音机广播声的幸福感。
“前面转过路口就到了。”司机礼貌地告诉我。
我抬起头,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将天空映照出一片灿烂的云霞。上海常年都是灰蒙蒙的天空,很少能够看见这么漂亮的火烧云。
我回过头看着宫洺,他的眉眼在绚烂的云霞里,依然笼着一层谜一样的阴影。他的目光低垂着,看起来仿佛油画里漠然的天使。我看见他眼角一道不易觉察的细纹。
这些年,他也老了。
我突然觉得,他比谁都要孤独。
车子转过路口,就停了下来。我和宫洺抬起头,看见前面堵得水泄不通。很多车子挤在一起不停地按喇叭。远处灿烂的云霞更加地浓烈,迷幻的光影把整条街照得通红,仿佛上帝把一桶巨大的红色染料打翻在了这条街上。
我和宫洺拉开车门下车,朝前面张望着。
我看了两分钟后,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叫着,朝前面飞奔过去。
宫洺死死地拉住我的手,把我的手腕掐出一道乌黑的淤青来。
我瘫坐在地上,膝盖擦破了一道长长的血口子。
当我再一次回到上海的时候,刚好一年过去。
这一次,我自己开车路过当时的路口。灿烂的云霞已经消失了。漆黑的大楼此刻依然包裹着绿色的脚手架,它孤零零地矗立在上海的暮色里,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碑。
路边有一些路人放下的白色雏菊,细碎的花瓣被秋风吹拂着,铺了一地。
我停在当初的路口,趴在方向盘上。手腕上依然残留着当时宫洺留给我的清晰的刺痛。
后来,我经常都梦见同样一个场景。
梦里我们还在大学的寝室。窗外是上午清亮的阳光,整个寝室笼罩在一片泛着柔光的洁白色泽里。顾里在饮水机面前倒腾着她刚刚搜罗来的诡异饮料,她冲了一壶蓝歪歪的东西,此刻正目光炯炯地倒进四个杯子里,准备拿给我们服用。
而唐宛如则大汗淋漓地坐在沙发上,用力地拧着一瓶运动饮料的盖子。
而我和南湘头靠着头,穿着睡衣挤在沙发上窃窃私语,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而咯咯咯咯地笑个不停,我们都依然是二十岁的年纪,苹果肌饱满发亮,宛如少女。
我们俩的头发都又黑又亮,长长软软地披散下来,缠绕在一起,分也分不开。
2011年11月14日
完稿于上海
【全文完】
【感谢您五年来的持续阅读与陪伴】
【再见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