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雷坤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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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醒来已是日上三竿,习惯性摸摸裤裆,该崛的部分没崛。阳光从帘缝处射来,空调簌簌地吹,罗小米一丝不挂,鼻翼煽若蜂翅,睡得异常安详。昨夜缠绵悱恻,罗小米娇驰纵横,凶悍无比。第一次我稳了半小时,罗小米哼哼唧唧,直骂我是大骗子:“啥子处男?这么厉害还是处男!”我无暇辩解,甚至是疑惑,未曾尝过鱼水之欢,真正付诸实践,怎会如此老道纯熟?

    退房前我俩又做了一次,颇有些力不从心,想这些年职场打拼,为财卖命,灵肉过度操劳,自己是不是老了。爸妈从前年开始催促,威逼我找个女友,尽快安家落户。这事一拖再拖,搪塞两年毫无进展,上个月邻家孩子结婚,男的搞房地产开发,腰缠万贯;老婆是移动话务员,秀丽端庄。老妈看得眼红,回家冲我施压:“二娃你再拖几年,我都入土为安了。”其实我也急切,安家是结婚的先决条件,老企盼房市崩盘,砸锅卖铁也买一套。

    罗小米赐予这一夜激情,我并未得到期待的幸福,仿佛它来得太晚,或说它又本不该到来。站在分手的十字路口,深味不堪回首的过去,我感觉已寻不着昨天的自己。面前的红灯亮了又熄,路人循规过往,四散而开,他们似乎都有明确方向,我却不知往左还是往右。愁思中想起吴倩,鄙夷自心底腾升:什么狗屁处男,关键时刻也经不住勾引。愧疚感淤积心头,这次大意失身,吴倩若知定不得原谅,如用一生能弥补过错,我想也会甘愿。

    在公司楼底吃完南川小吃石磨豆花,正好接上人事部的开会通知,中午有个销售大会,朱福田有要事宣布。会议聚集鑫达十几号中高层人物,我挑了个靠前位置,甫落坐,朱福田直挺挺走了进来,闹哄哄的大厅顿时鸦雀无声。朱福田上任后,不学新官上任三把火,而是故作深沉,逢人皮笑肉不笑。偶尔碰上人打招呼,要么从蒜头鼻里挤出一声悠长的“嗯”,要么咧开镶了半颗银牙的嘴,轻轻地点点头。这厮似乎从不修身,鼻毛长过鬓毛胡楂,时常露出一大截,尖端还粘着些鼻屎;嘴大概半月漱一次,除银牙光亮余部焦黄,蒜泥椒皮之类的杂物,遍布其上不甚目睹。此等人间极品,同仁无不退避三分,唯我百毒不侵,狭路相逢时客套几句。

    朱福田扫视一眼与会人员,见我神色傲慢,轻咳两声黑下猴脸:“啊……今天召开紧急会议,主要针对市场拓展,大家有意见尽管提,别闷在心里发酵。欢迎直抒己见,一切疑难杂症,集全体之力当场解决。”朱福田话音刚落,有人豁然起身:“公司在西南市场业务空白,现在重庆的地皮踩烂了,客户也挖得所剩无几,是不是该考虑战线外移?”发问的小伙是新员工,平时沉默寡言,我也就鲜有关注。朱福田闻听又是两声轻咳,肉笑道:“说得对!我也是这想法,咱们绝不能坐以待毙,关于拓展省外市场的事,昨晚我和老板商议,决定让新员工去尝试,多给他们表现的机会。”

    听到此我大为光火,时隔一夜出尔反尔,摆明冲我打压。不等我开口发难,朱福田话锋陡转:“拓展省外市场的想法,还得感谢秦经理提醒,秦经理是公司元老,既担当大责又替新人着想……”朱福田一番激励言辞,会议室掌声不迭,新员工俱朝我微笑,感激之情无以言表。姜还是老的辣,朱福田这招釜底抽薪狠毒至极,再大的火我也没法泄。刘浩说干销售这行,凭基本工资吃饭,借业务提成思淫,靠油水外快捞财。眼下蛋糕市场分给新人,我是徒有其身虚有其表。散会后我留守会议室,透过宽大的落地窗玻璃,看街上人车涌动、尘烟四起,想起股市还未解套,那支钢铁成了废铁,心头泛起阵阵纠结。

    大学毕业当初,周大炮运数不济,去了几趟人才市场,应聘销售经理,皆被面试官以“口吃”婉拒。实则他也不是“口吃”,而是紧张导致结巴。大伙儿换第二份工作了,周大炮才觅得契机,昂步迈进金融业,炒期货炒股票,几番沉浮加减,折合下来挣了四十万。买股票完全受他怂恿,自个儿出三万,他借两万凑整,悉数扔进股海,水花都没溅一个。股市有风险,这事作何不能怪他,亏就亏在我贪财敛利,一心买房娶吴倩,否则哪有今朝。

    炒股无望,只有从客户身上挖掘,给綦江经销商打去电话,手机关得死死,改打办公室座机,文员娇滴滴地说:“秦经理啊,薛总他打成麻去了。”我心头那个气,想薛涛你个狗日的,不好好卖酒赚钱,成天只知“血战到底”,早晚死在麻将桌上。去年发展薛涛做綦江总代,我没少个人牺牲,为满足这厮不良嗜好,陪他搓了两天成都麻将,输三千五才签下合同。如今薛涛进货已有两月,销售后勤催了两次,也不曾见他补货进货,背里肯定在玩什么花样。

    接连致电了几个客户,提及打款压货的事,俱都唯唯诺诺,张口闭口“金融危机厉害,喝高端酒的人全死了!”众口一词仿佛早有商量,最后忍不住朝南川区代理张宇发火:“你龟儿啥子理论,高端酒消费者是特殊群体,不是腐败分子就是企业老总,经济再不景气也有需求嘛。”张宇满嘴无奈:“兄弟你又不是没来过南川,泡沫经济,光鲜的都是人皮。”

    黯然合上手机,呆坐一阵打电话给张芳,今天外出谈团购业务,让她在出勤表上记一笔。张芳应了个诺,笑嘻嘻地说:“你那么大个经理,报不报道谁管得着?”张芳是我招聘的人,川美版画系毕业,三米开外观其上身,与蒙娜丽莎有八分神似。这妮子刚进公司那阵,见业务部拿高额提成,每月三千五千,秋波闪闪的眸子藏了火,几度央我带她跑市场,学习销售技巧。问及缘由,张芳毫不避讳:“在重庆安居得买房吧?买房最需要啥?脸蛋好有屁用,手头得有票子。做销售后勤能赚几分钱,干五年不够买一片阳台!”

    张芳的确是块好料,依她的外部条件,只要放下尊卑,单凭那丰乳肥臀,团购订单唾手可得。我不帮她自有理由,本乃泥中清莲,何必引入俗途,遭社会染缸洗涤,蜕变成辣手玫瑰。挂断电话前张芳说:天凉了,秦哥记得加衣。我备受感动,在这座冰冷的大都会,人人为生计打拼,日复一日穿梭,彼此都是漂泊人。去年陪周大炮上南山观景,面对万家灯火,这厮大发感慨:“现在的人哪,很多时候忙于工作,亲情淡了友情没了,爱情还在路上。”表面虽不在乎张芳,心头却在盘算,拿了当月工资,一定请她吃顿梭边鱼。如有机会,带她赚点外快无妨,我比她早出社会,能帮则帮,胜造七级浮屠。川美学费素来高昂,张芳从大山里出来,四年深造花销不菲,没有八万也有六万,这些钱搁在四年前,在区县可以置办三室两厅,而今房价不迭攀升,若然安居重庆,扔进去按揭小户型,至少也得当二十年房奴。

    怏怏坐车回家,看一切皆不顺眼,一九八五年的房子,一室一厅四十来平方米。老爸做过木工,随便找了块木板,从中隔断,勉强容纳一家三口。目前内环上的老屋,家家户户享受拆迁补贴,曾靠摆摊维生的穷户,摇身变成百万富翁,脸笑得比死猪难看。我家地段偏僻,按照重庆的发展速度,实现农奴翻身至少得等五六年。五年后我都三十好几了,青春不在容颜已衰,日子还有多少盼头?

    家里没人影,老妈肯定在菜市场卖咸菜,老爸估计去了茶园,陪退休老太婆搓麻将。上周老爸叫我陪他下棋,念及刘浩预约聚餐,想也没想便推了。眼下情绪低落,找他聊天解闷,却已是人去楼空。亲情历来重要,但这简陋逼仄的家里,父子间沟壑重重。譬如我请客吃饭,他说我腐败;邀朋友唱歌,又斥我堕落。老妈看不惯时会说上几句:“我说老头子,你不入党简直是资源浪费。”

    老妈文化低,生来只干粗笨活,我懂事后心存怜悯,无论生活打理还是亲情付出,自然偏向老妈一边。当年老妈嫁进城,实现农村包围城市,却只会腌制咸菜,以此作为谋生技能。老妈最初帮亲戚邻里,久经岁月磨炼,后来赶上改革浪潮,才逐渐演变成自产自销。我大学四年的生活费,基本由老妈卖咸菜积攒,如今我每月有几分工资,她不卖咸菜日子倒也能凑合。可老妈不受闲,隔三差五仍往市场跑,有时在街边摆摊,还被一帮城管追撵。所幸老妈生有福泽,和城管数次交锋,家什完好无损。对门的张大妈可倒霉了,挑担上街卖大白菜,秤砣被没收八次,菜篮遭踢烂五回,每次哭得跟死爹死娘似的。

    枯坐一阵不见老妈,便自己着手晚餐。缸里的米是陈年旧米,偶尔还见几只米虫,在米堆里艰难蠕动。这些米老妈从乡下带来,上次我给她两百块,说生活口号都奔小康了,还吃陈米做甚。老妈舍不得丢,撇撇嘴,反倒一通教育:“败家子,一点不懂勤俭。”舀了两碗米进电饭锅,搓洗五次勉强淘洗干净,看着水槽一片乌黑,泪腺忍不住酸涩。正欲把剩余的陈米扔了,手机骤然响起,点开一看是周大炮。不等他开口,我说:“有啥事明天再讲,今晚我给妈老汉做顿热饭。”周大炮啧的一声:“啥事比赚钱更重要,我这儿有个大客户,你快过来认识认识。”我问他:“何方神圣?”他说:“你问个毛,赶紧给我爬过来。”

    出乎预料,见着周大炮的朋友,心头忍不住肉颤。这厮戎装打扮,肩扛两杠一星,身形健硕,比我高整整半个头。看模样彼此同龄,人家混到副营级,尔等还为生计发愁,暗里惭愧自不在话下。我朝两人挥手招呼,周大炮忙起身介绍:“好兄弟陈永胜,英雄特警出身,2004年跨境追捕毒枭,在缅甸和一帮子亡命徒火拼,至今腰部还留有弹片,现在在成都军区任职。”说罢调侃我:“这是大学同学秦风,当年是性格文青,如今混迹销售界,算得上精英人物。”

    周大炮介绍完毕,叫陈永胜的兵二哥高声说道:“秦兄弟弃文从商,不错不错。”我不置可否笑笑,他立马转移话锋自夸,“其实以前我也舞文弄墨,当年读小学五年级,作文还得过满分,算来也有些文学细胞……”我顿有作呕之感,礼节性抱拳作揖,这时周大炮问:“陈哥,喝啥子酒?”陈永胜惊愕了一下,旋即摆手道:“客随主便,客随主便。”周大炮就扭头问我:“秦风出个主意。”我不忍宰割周大炮,随口说道:“兄弟相聚,精丰谷实惠。”谁知陈永胜是故作谦让,立马接过话茬:“丰谷不纯,我在成都最差也喝剑南春。”周大炮顿时眉头紧锁,我就知他心疼荷包,禁不住为他暗捏了把劲。

    酒过五巡,周大炮唾沫横飞,“人家老陈,如今混得可开了,军区采购他说了算。”一语点破玄机,原来这厮邀我应酬,表面上陪吃喝,实则是拉关结系。我在白酒界混了两年,对名酒货源知根知底,若借陈永胜做通军区团购,业务提成是一笔不菲数目。当下给陈永胜斟满酒,举杯笑脸奉承:“陈哥前途无量,我和大炮不才,还望多多提携。”一番话说得陈永胜心花怒放,觥筹交错间,三瓶剑南春见底,也不过两小时工夫。其间我上了六次厕所,每次吐得肠穿肚烂,回座却又故作无事。

    酒肉饕餮,还不算尽地主之谊,商场应酬酒色一家,还得管其生理需求。周大炮做人成功就在这里,视客户为耶稣,视兄弟如手足。解决完陈永胜的躯体饱暖,又特地安排美女献媚,一个电话请来职业院校大三女生,身段堪比莫文蔚,貌相酷似张柏芝。陈永胜看得两眼发直,我定力尚好,悄斜几眼,却也禁不住浮想联翩。

    这顿饭花了周大炮二千三,足够他两个月按揭款,我心里很过意不去,送陈永胜回酒店,拽着周大炮说:“团购业务谈成,一定封你个大红包。”周大炮醉意蒙眬,言语间颇有几分江湖气:“秦风你讲的啥子话,钱能买来荣华富贵,买不来真兄弟啊!”我不迭称是,顺手递上一支龙凤呈祥:“你老说对了,钱是身外物,钱就是一张纸!”

    夜风横扫,惊涛拍岸,嘉陵江水呜咽不止,仿为我俩的伟大情谊击节赞叹。揽着周大炮钻进出租车,看窗外霓虹鬼魅,想这城市坚硬如铁,尔虞我诈硝烟滚滚,有多少人拥有真性情。刹那间感动莫名,心下万千感慨,回忆如鸟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