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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
正是C市的多雨时节,阵阵冷风刮过,不消片刻密密匝匝的雨水就打湿了窗户。坐在窗前的严真叹了一口气:又要冒雨回家了。
同办公室的李老师走了进来:“严老师啊,下午没课?”
严真微微一笑:“刚上完。”
“近来的天气还真是诡异,这刚下完一场又是一场。严老师,你是骑车子上班吧?”
严真嗯了一声,语气风轻云淡。
这位李老师上个月结婚,嫁了一位高干子弟,这几天上班都是车接车送,风头正盛,此时说来不过是想让她羡慕一下,可见她油盐不进,也讪讪地退了回去,不再搭话。办公室里瞬间一阵冷清,直到门再次被推开,沉默才被打破。
“严老师!”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风风火火地冲了进来,严真认出这是她上星期刚刚任命的班长。
“怎么了?”
小姑娘咽了口口水:“严老师,班里有人打架,我、我劝不住!”
“哦?”她眉头微皱,“你先回去吧,我马上到班里去。”
严真是一名小学教师,说起来工作也并不算清闲,因为她工作的学校高干子弟的子女居多,又多是小孩,平常能不找事就不错了。这不又惹事了——
全班三十六个人此刻分成了两拨儿,分别站在为首的两个男孩子身后。两个男孩子显然已经经过一番搏斗,脸上都有不同程度的挂彩。其中一个小男孩正一把鼻涕一把泪地擦,而另一个小男孩瞥了他一眼,脑袋扬得老高。
“顾珈铭,你把他打伤了,赶紧说对不起。”班长林小小说道。
脑袋扬得老高的小男孩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继而不屑地扭过头去。
“顾珈铭!”林小小急得直跺脚。
“不。”顾珈铭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地看着林小小,“你到底是哪拨儿的呀,你要是站我这边就别劝我跟阶级敌人投降,我爸说了,战场上要宁死不屈!”
林小小噎住,视线一瞥,看见一道身影向他们走来。完了,老师来了——
严真走进教室,一眼就看清楚了对阵双方的为首人物,顾珈铭和林梓,班上有名的捣蛋鬼,干坏事准有这两人。不过,两人一般不交手,像今天这样剑拔弩张对峙打架的事倒是第一次。
“怎么回事?”
林梓哭得惨兮兮地指着顾珈铭:“严老师,我就说了这家伙一句,他就把我揍了一顿,呜呜呜呜,严老师,你要为我做主!”
严真安抚似的拍了拍林梓的头:“你说他什么了?”
林梓吸吸鼻子,唯唯诺诺地说:“我、我就说他爸这次肯定又不来家长会了,结果,他、他就揍了我一顿。”
“揍你是活该。”顾珈铭像是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顿时奓毛。
难怪——
严真将情绪激动的小朋友安抚了下来:“好了,没事的先放学回家。”然后指着愤怒中的顾珈铭小朋友道:“顾珈铭,来我办公室一趟。”
顾珈铭小朋友顿时眉毛一拧,揪起小书包,大义凛然地在众人的注视下跟着老师走了出去。
雨已经停了,严真坐在办公桌边看着站在墙角的顾珈铭,招招手把他叫上前来:“不服气?”
小朋友撅嘴,没说话。
“是不是你先动手打的人?”
“是。”不情不愿地承认,很快又辩解,“谁想到他那么不经打,我就打了一下!”
严真失笑:“为什么出手打林梓?”
“谁让他说我爸不来开家长会的!”
严真哦了一声:“那你爸爸是不是好几次都没来了?”
顾珈铭小朋友噎了一下,没话说了,过了一会儿小声咕哝了句:“老师,敌我矛盾是没法调和的。”
这小家伙。严真想了一会儿:“这样吧,把你爸爸的电话给我,我亲自通知他来开会。”
顾珈铭小朋友睁大眼睛,有些不可置信:“真的?”
“当然。”
顾珈铭立刻喜笑颜开,从包里掏出一部手机:“老师,您用我的打吧,我爸看是我的号,准接!”
电话接通得很快,严真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那头崩豆似的说了一大串:“哎哟,小祖宗欸,参谋长正忙着呢,您老人家又惹什么麻烦事了?怎么这个点儿打电话?”
严真静了一下,才开口打断那头的滔滔不绝:“不好意思,我是顾珈铭的老师。”
那头的人的嘴仿佛突然被关上了闸,过了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啊,哦哦,老师您好。顾珈铭的家长此刻正在开会,没法接电话,我是他的通信员小马,请问您有什么事吗?”
这人无风也转舵啊,严真抽抽嘴角:“没什么事,就是想通知顾珈铭的家长过几天来学校开家长会。顾珈铭很希望他的父亲到场,所以希望他能抽出时间来。”
“啊?”
“如果有什么难题让他再联系我吧,不过我想,如果把孩子的教育放在第一位,这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难度吧?”
留下自己的号码,严真挂了电话,摸了摸顾珈铭小朋友的头:“顾珈铭,这次老师一定会让你爸爸来的,所以,以后不能为了这种事跟其他小朋友打架了。”
话毕,见顾珈铭没有像想象中那样期待地看着自己,而是撅嘴说道:“老师,你知道我爸爸是干啥的吗?”
“嗯?”她确实还不知道。
顾珈铭小朋友叹了一口气,说道:“我爸爸是当兵的。”
竟然是当兵的?!严真看着手机无语半天。
晚上回到家已经很晚了,严真锁好车子后就信步向楼上走去。这栋楼有些老旧,踏上楼梯就有一层一层的灰扑面而来。掏出钥匙开门,还没转动门便从里面打开,从门内露出一张和蔼的脸:“小真,回来了?”
“奶奶。”严真笑笑,将包放好,“饿了吧,我这就去做饭。”
老人家看她一身湿,忙说道:“不急,先去冲个澡换身衣服,瞧这湿的。”
匆匆洗了一个澡出来,严真穿戴好将头发扎起便去做饭。奶奶跟在她身后,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工作上出了什么事?”
“没事,就是开了个会。”严真说,“奶奶,我们学校现在正在集资买房子,我想着咱们是不是也换套房子?”
“那得多少钱啊?”奶奶有些心疼。
“没事的,我现在有些积蓄,应该可以付首付,剩下的房贷我有工资慢慢还。”
奶奶叹气,伸手捋了捋严真湿漉漉的头发:“那就太辛苦,还是算了吧,而且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房子,是你自己的事。”
严真不解:“我自己的事?什么事?”
奶奶笑眯眯地说:“你都已经二十七了,你说还能有什么事?”
严真顿悟,忙别过身去:“我不急。”
“你不急我急。”奶奶坚决道,“对门李嫂昨天还说要给你介绍对象呢,我就等你回来了约时间,怎么样?”
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了,严真无奈,只能点了点头:“要是有的话就见见吧。”
奶奶满意,忽而想起什么,点了点她的额头道:“不准敷衍!”
“知道了。”严真假意不耐,“奶奶先出去吧,我要炒菜了。”
终于清静了,严真看着灶台,无奈地苦笑。
正炒着菜,奶奶忽然又推门而入,严真一边翻菜一边问道:“奶奶,您又怎么了?”
“小真,电话。”奶奶笑眯眯地说,“是个男人。”
男人?严真一愣,将煤气灶关好去接电话:“你好,我是严真。”
“严老师你好,我是顾珈铭的家长。”一道清朗的男声。
“哦,你好。”
“今天下午一直在忙,所以很抱歉现在打扰老师,有什么问题吗?”那头的语气很淡定,仿佛接到老师电话已是常事。
“哦,没什么大问题,只是顾珈铭告诉我说你估计不能来开家长会,我想亲自确认一下。”严真说。
原来是这样,小崽子。顾淮越在心里念叨一句,又问:“家长会什么时候?”
“两天以后。”
顾淮越笑笑:“那应该来得及,我会出席。”
“那就好。”严真松了一口气,挂断电话。
奶奶凑上前来:“小真,是谁呀?”
严真揉揉头疼的额头:“奶奶,您怎么草木皆兵的,是我学生的家长。”
奶奶瘪嘴道:“我还不是为你的终身大事着想,也不想想除了我之外谁还操你这份心。告诉你,我已经想好了,等你结了婚我就搬到乡下你大哥那儿去,准不让你嫌烦!”
严真是独生女,奶奶说的大哥是严真大伯的长子。严真父亲去世已有十几年,她一直是受奶奶和大伯照顾长大的,近两年找了工作便经常将奶奶接过来住一段时间。
越说越离谱了,严真摇头,没敢在老太太正赌气的时候多嘴,而且为了让老太太放心,隔天严真就去见了李嫂给她安排的人。
严真坐在咖啡厅,手中端着咖啡杯,认真地聆听着对面男人的滔滔不绝。
“严小姐是做老师的?初中、高中还是大学呀?老师这份工作挺好,能做大学老师更好,待遇不错还悠闲。”男人一顿,问道,“敢问严小姐月收入多少呀?”
严真轻轻一笑:“我是小学教师,工资也不算很高。”
“小学教师?”
“对,小学教师。”严真轻轻拨弄着咖啡勺,“现在教育都是从娃娃抓起,小学教师做起来也是很辛苦的。”
“也是。”男人讪讪地点头,“那,严小姐应付小孩子应该很有一套吧?”
“还好吧。”严真勉强道,“我刚做老师,还需要历练。”
男人问了半天,终于罢口。问到的东西他不满意,深层的内容对面这位小姐也不愿意透露,看来这场相亲要泡汤了。
男人正惆怅着,严真看了看表:“抱歉,我下午还有一场会要开,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先走了。”
“哦,可以可以。”男人摆摆手。
严真想了想,还是从钱包里抽出钱来,递给了服务员:“这是咖啡钱。”
其实严真有些反感相亲这样的场面,所以即便是对方对她颇有好感,她也是匆匆聊几句就退场。并非是她没有礼貌,她只是觉得,靠这样的方式寻找到的爱情有些不靠谱。
出了咖啡店,严真就匆匆往学校赶去。
家长会安排在下午两点,她提前来了一个小时,准备好资料之后便向教室走去。家长会每次都是老一套,也难为严真每次都准备得那么认真。
教室里已经坐了不少家长,还未走进教室,严真就发觉这次家长会有了些许不同。因为透过窗户,她看到一个穿着军装的背影坐在教室的正中央。微微一想,严真明白了,这位应该就是顾珈铭的爸爸。
在台上站定,严真不经意地向男人投去一眼。男人微低着头,肩上那对肩章是两杠两星。应该是中校军衔,严真默默地想。正巧男人抬头,四目相对,他礼貌地向她点了点头,严真恢复镇定,微微一笑,开始开会。
总体而言,严真带的这个班的学习成绩还算不错,所以每次开家长会严真的主旋律是表扬学习优异的学生,对于那些调皮捣蛋的都是一提而过。今天严真也是稍稍提了一下这几个人的大名,希望家长回去能多教育教育,让孩子把心思用到学习上。一个小时的家长会很快就过去了,结束的时候严真已经习惯被家长簇拥着询问这样那样的问题了,好不容易送走这些家长,严真吁了一口气,一抬头,意外地看见那名中校军官还坐在座位上。
中校军官起身,向讲台走去,一米八几的个子正好与站在讲台上的严真平视。面对如此充满压迫气势的男人,严真努力平静道:“你好,顾——”看着他那一身戎装,她有些犹豫该如何称呼。
男人礼貌一笑:“刚刚您点了顾珈铭的大名,所以我想跟您谈谈顾珈铭的教育问题。”
见严真点头,男人便微一偏头,对着门外喊:“顾珈铭,给我进来。”
片刻,就看见一个小人背着书包扒着门框向里面望来:“首长,您找我?”
男人挑眉:“稍息,立正,齐步走——”
小人瘪嘴,但还是照做。男人摸摸小朋友的头,看向老师:“严老师,请问顾珈铭这段时间在学校表现如何?”
严真看了两人一眼,大人表情沉静,很有耐心的模样;小人则表情委屈,看着她的一双黑色大眼睛也颇有些可怜。大人似乎看出了严真的为难:“没事,老师您尽管说。”
严真笑了笑:“也没什么,顾珈铭同学确实需要一些管教,不过总体表现还是不错的。”
男人明白了,弹了弹顾珈铭的脑袋:“行,谢谢老师了。”说完就拎着顾珈铭的胳肢窝。顾珈铭碍于老师在场不好意思哇哇大叫,只能用一双黑亮的眼睛使劲瞪着他。
男人礼貌道别,牵着顾珈铭走出去了。
严真盯着这两人的背影看了一会儿,笑着摇了摇头。真是一对有趣的父子呢。
顾园门口,一辆车子刚刚停稳。
车门打开,男人率先走了下来,随后又打开了副驾驶的门,这回下来的是顾珈铭。小人站定后背起双手,再一次瞪了一眼面前这位笑吟吟地看着自己的大人之后,踏着大步离去。
中校军官摇了摇头,敲了敲司机的窗户:“冯湛,等下你去机场接一个人,别问是谁,只管找最黑的穿军装的人就行了。”
“行。”冯湛乐呵呵地答应了。
屋子里顾珈铭的小婶梁和一看见风风火火进来的小朋友就立刻迎了上去:“怎么跑这么急?你爸爸跟你小叔呢?”
顾珈铭一哼:“别跟我提这两个人。”小朋友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梁和揉了揉他的脑袋瓜子,哄他道:“好了,不生气了。我听你小叔说,你爸爸坐的飞机误点了,本来是能赶上的。而且这不没误事么,你小叔不是替你开了家长会?”
这才是最让顾珈铭气愤的地方。家长会开是开了,他的位置上也坐了一位穿军装的,不过那位是他的小叔,不是他的爸爸!他的爸爸现在还坐在飞机上优哉游哉地往回飞呢。
“那不一样!”小朋友撅撅嘴,还是有些生气。
梁和笑笑,揉揉小朋友的脑袋瓜:“好了,今晚有你最爱吃的奶油酥,快点去吃吧,晚会儿你爸爸就回来了。”
顾珈铭果然眼前一亮,书包撂给梁和就直接奔餐厅去了。梁和站在他身后,失笑地摇摇头。瞧这小馋猫的样儿,哪里还有一点将门之后的样子。
顾家的大家长顾长志算是从战场上摸爬滚打过来的老一辈革命家了,先是解放战争,然后又经历了中越反击战的九死一生,20世纪80年代被授予了将军衔。这位老将军有三个儿子。大儿子顾淮清,在南方某省担任省委书记一职。剩下的两个儿子都在部队当兵,其中二儿子顾淮越在B军区某集团军甲种A师任参谋长一职,小儿子顾淮宁则在该集团军T师装甲团当团长。按理说三个儿子都这么有出息,顾老将军两口子应该高兴才是,可偏巧这三个儿子都不在父母身边,也够让这老两口郁闷的了,尤其是顾母李琬。
李琬是顾长志的第二任妻子,为他生育了两个儿子。次子顾淮越是李琬的长子,小儿子顾淮宁。因顾淮清不是李琬亲生的,便也不好多作要求,可是顾淮越和顾淮宁就不一样了,尤其是拖家带口的小儿子顾淮宁。自从小儿媳梁和生下一对双胞胎之后,李琬是恨不得这一家天天留在C市,每逢过年过节必定打电话催他们回来。这一回不就是催回来的吗?
梁和笑了笑,回想起上飞机前顾淮宁接的一个电话。那是在西北地区参加军演的二哥打来的,她以为是什么重要的大事,没想到却是交代家事——替小祸害开家长会。
顾淮宁笑:“你儿子的教育问题怎么也抛给我了?”
那头沉默了几秒:“飞机晚点了,回去也准赶不上了。你去凑个数,老师这回都把电话打上门了,一定是这小崽子有什么重大问题。”
顾淮宁轻笑着答应了,而梁和心里却想,小朋友这回又得伤心了。
其实,按照顾淮越的安排,他还是能准时赶上家长会的。不料飞机因天气原因延误了几个小时,所以等顾淮越到家的时候,已经是晚上十点了。
车子在顾园门口停稳,顾淮越下车,走进院子时就看见大厅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家里人都在等他。他站在门外头,整了整军容,揉了揉眉间才跨步进门。
母亲一见他就迎了上来,他忙笑道:“妈,我的排场都让您给弄大了。”
李琬轻责:“还说呢,瞧瞧你这晒得。”每次他和弟弟顾淮宁回来,母亲总是最能唠叨的人,这点全家人都知道。
父亲顾长志抖抖报纸,哼了一声:“都当兵这么些年了,也就一次常规对抗演习,能有什么事?”
他刚说完李琬立马就瞪了他一眼,其实顾老爷子也是刀子嘴豆腐心,虽说这辈子真枪实弹的也经历过,可人老了难免就有点胆怯,心里也惦记,不过就是不让人看出来罢了。这下儿子也回来了,老爷子就放下报纸上楼休息去了。
李琬一边跟在老爷子身后一边嘱咐顾淮越:“你那胃肯定对付不了飞机餐,厨房里留着晚饭,让张嫂给你热一下,务必吃晚饭。”
顾淮越笑了笑:“知道了,您快去休息吧。”
二老上楼,总算清净了,余下三人一对视皆是无奈一笑。梁和上楼照看宝宝,把空间留给他们哥俩。
顾淮越喝一口茶,摇了摇头,声音微沙地岔开了话题:“家长会怎么样?”
“你儿子不高兴了。”
“哦?”他笑了笑,“意料之中,不过这回的确是我的不是,早答应他了却又没赶上。”
顾淮宁沉默了几秒说:“二哥,我说一句你不愿意听的。”
顾淮越挑眉看他。
“得给珈铭找个妈妈了。”顾淮宁掂量着这句话的分量,缓慢地说着,“珈铭的妈妈去世了那么久,你自己怎么样我不管,可孩子没了母亲总是不行。”他当了父亲,更明白一个完整的家庭对孩子的意义。
顾淮越闻言低头一笑,拨弄着茶盖上的提珠,神情有些恍惚。也难为他这个平时不多说话的弟弟费尽心思这样劝他。只是他的想法也全非他们所能懂,埋藏之深,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去挖。
“或者,你等着妈给你安排?”
这倒是新鲜,顾淮越说:“怎么,老太太又想了什么奇招来对付我?”
“下周二是老爷子的生日,妈的意思是园子里安排一个聚会,把能请的人请来聚一聚,听说这回重点邀请了总参的沈一鸣,他的小女儿你没忘吧?”
顾淮越自然是记得:“知道了,我有准备。”
简单地交谈几句之后顾淮越回到了二楼他的房间,儿子顾珈铭已经睡着,整个房间只留了一盏壁灯,昏黄的灯光照得室内一片柔和,床上的小人睡熟了,双腿夹着被子,睡相乱七八糟。
他快走几步替儿子整了整被角,却不想这小人悠悠转醒了,一双黑幽幽的眼睛瞬间攫住了眼前这个人,滴溜溜地转,末了轻哼了一声又翻个身继续睡觉,完全不理会他。
顾淮越失笑,和衣躺在他的身边:“顾珈铭,还生爸爸气呢?”
回应他的是瓮声瓮气的一句:“睡着了。”
摆明了不听哄,顾淮越抚额:“那你继续睡吧,首长我明天下午的飞机……”
意料之中,小家伙一翻身,怒目对上他一双诡计得逞的眼。
顾淮越笑笑,把儿子抱到腿上,循循善诱道:“你们下次什么时候开家长会?看我下次表现不行吗?”
顾珈铭撅嘴:“下次不让你去了,还让我小叔去。”
“那可不行。”他顶顶儿子的头,安抚道,“要不这几天我抽个时间去见见你的老师,跟她解释一下?”
“那我老师不就知道那天去的不是你了吗?”
“没关系,这事包在爸爸身上。”顾淮越信誓旦旦地保证。小家伙这才不情不愿地原谅了他,钻进他怀里,甜甜地睡了过去。看着小家伙天真的睡颜,顾淮越的眼神也渐渐变得柔和了。
刚刚结束一节课,严真拍拍身上的粉笔末向办公室走去。
今天天气不错,阳光灿烂,将缠绵几日的霏霏细雨带来的凉意轻松融化掉了。严真推开窗户让阳光照进来。整个办公室的老师都在上课,鲜少的寂静让她觉得很舒服。忽然,放在抽屉里的手机嗡嗡地响了起来。
严真拿出来一看,这组号码看上去有点眼熟:“喂。”
“你好,我是顾珈铭的家长。”
“你好。”
“严老师最近有时间吗,我想去学校拜访一下。”这道低沉的声音听上去很舒服。
严真有些意外:“嗯,周一至周五我都会在的。有什么事情吗?”
那头沉默几秒才说:“上次开家长会,因为一些原因我未能到场,所以想找个时间与严老师谈谈。”
严真有些诧异:“上次那位,中校军衔的,不是你吗?”
“那是我弟弟。”
原来顾珈铭的父亲还另有其人啊,还真是够复杂的。严真沉默片刻,说:“可以的,今天已是周五,那就下周一吧。时间方便吗?”
顾淮越很爽快地答应了,这事就这么定下了。
不过顾珈铭小朋友依旧没好脸:“说不定到时候你又有事了。”
“不会,我保证!”他摸着儿子的脑袋,向客厅走去。
母亲李琬见了他免不了要多说一句:“你自己数数,珈铭上学开家长会你去过几次,这次好不容易答应下来最后上去的还是个替补!”
顾淮越笑笑,没搭腔。
细细一想,亏欠儿子的还真不少,所以这次可得好好表现一下。
周一。
严真的课排在早上第一节,不过因为闹钟罢工,她赶到学校时已经快到上课的时间了。
走进办公室时对面的李老师正在补妆,视线扫到严真的时候竟然轻呼出声:“严老师,你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是吗?”接过李老师的镜子,严真仔细端详了一下将镜子递还过去,“早上走急了,没来得及化妆。”
李老师瘪瘪嘴:“这样可不行,这女人若不好好珍惜和保养老得可很快呢。更何况我们这些当老师的天天进出都一身粉笔末,更得注意了。对了,严老师,这周末你有空吗?我们一起去逛街如何?”
严真略一皱眉,又很快微笑:“不行,周末我还有工作。”
“咦?”李老师诧异,“什么工作?”
“一份家教的工作。”严真言简意赅,从抽屉里拿出课本,“时间不早了,我先去上课了。”
李老师望着她远去的背影,忍不住嘀咕:“教语文的还能做什么家教?”
严真确实是教语文,不过她在外做家教的时候却是语数外都做的,而且一次还接了两份,周末两天被占得很满。奶奶担心她太辛苦会搞垮身体,几度劝她不要再做了,房子不急着买。而严真只是微笑着应下来,隔天还是照去不误。
教室里人都到齐了,气氛也很活跃。小朋友们过了一个周末,回来之后都在兴致勃勃地跟自己的朋友聊天。
严真特意看了一下顾珈铭,只见他坐在座位上,戴着一个歪歪的鸭舌帽,笑嘻嘻的样子很讨喜,而林梓则蔫蔫地坐在他后面。想必是这位顾小朋友已经把他爸爸回来的事广而告之了,此刻正得意呢。
她不禁微扬唇角,孩子还小的时候父亲就是他的一片天,他们可不知道家长会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比谁的爸爸更神奇、更像个英雄。
严真还记得,顾珈铭在一篇作文里写过这样一句话:“我的爸爸,是个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看来爸爸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很重,也难怪他会因为那样一句话便与林梓打起来。
上完课的时候严真接到了顾淮越的电话,他在电话那头礼貌地询问她是否方便见个面,得到肯定答案之后便约她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厅见面。
挂了电话严真有些反应不过来。咖啡厅?见老师的话,在学校不是应该更合适一些吗?看来这位家长确实不太见老师。这么想着,严真微微扬起了嘴角。
按约定的时间,严真准时来到了咖啡厅。
因为知晓对方的身份,所以严真一进门就举目环视了,不想结果让她有些意外。在这么些人中,她并没有看到一个穿军装的。
正微微有些意外时,一个穿着便装的男人迎着她的视线站起,英俊清减的模样,瘦削修长的身形,走起路来凛凛生风。看着他,严真下意识里断定这位就是顾珈铭的父亲,而男人的话也恰好证明了她的猜想。“你好。”男人说。
严真微微一笑,伸出右手握住他的手:“你好。”
坐下后严真点了一杯咖啡,视线落在对面男人那里,看到的却是一杯冒着热气的茶。
顾淮越低头喝了一口茶,原本涩涩发疼的胃好了一些。今天中午有一场饭局,他挡不住喝了一些酒,高浓度的酒让他原本就有毛病的胃不舒服极了。他放下杯子,看向坐在对面的严真。年轻的女人,一身制服,表情很沉静,似是在等他开口。
“抱歉了严老师,耽误您的时间。”
严真摇头:“没关系的,接待家长来访本来就是我们老师的工作。”
顾淮越也轻笑了下,浑身上下那股锐利的感觉弥散了许多。军人出身的他很难轻易柔和下来,这一点他自己不知道,而坐在他对面的严真却感受得清清楚楚,因为她此刻正感到有些坐立不安。
“珈铭从小就顽皮,想必给老师添了不少麻烦吧?”
“顾珈铭同学是有些顽皮,但也很聪明,很讨人喜欢。”
顾淮越表面一笑,内心却是哼了一声。小崽子就是嘴甜,能把周围的人都唬得一愣一愣的。又交谈了一会儿,顾淮越对自家小子的表现也稍微有所了解,他双手放在膝头,维持着端正的坐姿,说:“我当兵在外,长年不在家,对儿子管教不到位,所以,要多麻烦老师了。”
“军人戍边卫国,这个我可以理解。”严真笑笑,话锋却一转,“但是总让孩子失望也不好,你没有空,珈铭的妈妈也没有时间吗?”
顾淮越沉默了一下,给出答案:“很抱歉,但是珈铭的妈妈已经过世了。”
严真有些意外,她接手这个班时间也不短了,可对这一情况还真没多去了解。正在她尴尬不已时,包里的手机响了起来,她看了顾淮越一眼,侧过身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对门李嫂打过来的,奶奶身体不好,她不在时就拜托李嫂多看顾。看到来电显示的号码时严真眼皮忽然跳了一下,而电话那头李嫂的大嗓门也让她的预感成为现实:“小真吗?你奶奶高血压又犯了,现在正在市直医院,你赶紧过来吧!”
挂了电话,严真登时从座位上弹起,抓起一旁的包就准备向外走。还是那只抓住她小臂的手提醒了她他的存在。
严真回头望过去,视线只落在他的肩膀上,有掩不住的窘迫和慌张,她低声说:“很抱歉,我奶奶出了些问题,我得去医院。”
“我听见了。”顾淮越沉声说,而后见面前这个女子的神色更加尴尬,“我送你过去吧。”
“啊?”
“市直医院在城东,离这里很远,开车过去比较快。”
很显然,他看到了她骑车子过来的样子,这让她觉得有些难为情。可骑着车子过去确实比较耗费时间,严真咬咬唇,最终还是答应下来。
赶到医院的时候李嫂正守在门外,看见严真急忙迎了上来。
严真抓住她的手问:“阿姨,我奶奶怎么样了?”
“好多了,刚醒。我刚才也是着急了。”
严真匆匆想要进门,李嫂忽然揽住了她,神色有些欲言又止:“我看你还是别急着进去了。”
“怎么了?”
“还记不记得我上次给你介绍的那个相亲对象?”
怎么忽然提起这个了,严真忙答:“记得的。”
李嫂一合掌,说:“你奶奶就是为这件事着急上火,这一着急上火血压就上去了。血压一上去,这不就——”
严真有些着急:“到底是怎么回事?”
事情是这样的。严真将奶奶交给李嫂看顾,这两人平常没事了就爱坐在一起说一些家长里短。这天奶奶谈起她的婚姻大事,就想起来上次跟她相亲的那个对象了,一直没听严真说起她就有些好奇。因是李嫂介绍的,她就托李嫂给那人打了一个电话。
男人在电话那头推托着:“这位小姐看上去结婚的心思不重,我与她根本就谈不拢。”
又是这个样子,之前多少人都让她这样推掉了。奶奶一听火气就上来了,再后来就进了医院。
严真哭笑不得。想了想,她还是悄悄推门走了进去。
奶奶还在沉沉地睡着,严真送走了李嫂,在奶奶的床前坐下。奶奶今年已经六十八岁了,却不似其他同龄的老人一般两鬓斑白。细看,她还是有好多黑发的,这是奶奶一直引以为傲的地方。可是这几年来,为了她奶奶也没少添白发。想一想,严真就觉得愧对奶奶。
病房的窗户没关上,有阵阵凉风透过窗纱吹了进来,严真踱步到窗前去关窗户,却听见躺在病床上的奶奶说:“别关,让风给我降降火。”
严真无奈,但还是关了窗户,挂上笑脸转过身去:“奶奶,已经入秋了,您是想感冒呀?”
老太太哼了一声:“早死早好,省得看着你们这些小的烦。”
“奶奶。”
到底还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一会儿奶奶就握住她的手,苦口婆心地劝她:“小真,奶奶曾经答应过你爸,定要顺顺利利地把你抚养成人,看着你结婚生子。可现在我都六十八岁了,你还不肯圆奶奶这个梦吗?”
严真一时无言,病房里瞬间陷入一阵沉默,门口处传来的敲门声也就格外清晰。严真偏过头望去,讶异地发现来人竟是顾珈铭的家长——顾淮越。
一下子被两双眼睛盯住,顾淮越也是有些不自在的,可门半开着,他也只能这样硬着头皮上前了:“打扰了严老师,你的包落在我车上了。”
严真顿时大窘,忙从他的手中接过自己的包。奶奶看着他,混沌的两眼微亮:“小真,这是?”
“这是我学生的家长,顺道就送我过来了。”她知道奶奶想什么,连忙解释。
果然奶奶的眸色又暗淡了下去,这样的眼神顾淮越也曾经在自家母亲那里看到过,熟悉得只消一眼便明白了,也明白时机不对不便久留。
“那我先回去了严老师,有事再联系。”回头,又看向病床上的老太太,“您也好好休息。”
“哎,哎!”老太太迭声应道,看着他远去的背影升起一丝惆怅,喃喃自语道,“怎么我的小真就遇不上一个好男人呢?”
严真拎着包,听着奶奶的话,默默地叹了口气。
完成儿子布置下的任务,顾淮越就轻松多了,离开医院后趁着时间正合适就顺道接顾珈铭放学回家。
顾珈铭对老爸的这一举动则是非常戒备:“爸爸,你今天这是怎么了?”忽然对他这么好,肯定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要知道,他可是很少享受老爸开车接送的待遇。
顾淮越哭笑不得地给他一个毛栗子:“有什么问题?嗯?”
小朋友捂住脑袋,小脸顿时皱成了包子:“我们老师说过,一个人平常不怎么爱搭理你,忽然回头对你一笑,那肯定是有阴谋。”说着他爬起来,小手捂在首长的脸上:“你肯定是干啥对不起我的事了,你说你是不是又打算把我丢下回B市了?”
顾淮越微微抽了抽嘴角,侧过身去抚摸儿子的小脑袋:“这次爸爸会多待几天,所以你不必担心。”
顾珈铭瘪瘪嘴:“说话算话?”
顾淮越立马保证:“给你立军令状。”
摸着儿子的小脑袋,顾淮越微微有些出神。看来他把儿子已经丢出阴影来了,也难为他长年不在家,儿子见了他还那么亲。
用母亲的话说,珈铭这么黏他是因为他没有妈只有爸,有一个妈妈照顾他就会好些。母亲的意思他当然懂,却总是一笑置之。而如今母亲总算是耐不住了,开始对他逼婚了,近在眼前的老爷子的寿宴就是他的鸿门宴。
该去哪儿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来把老爷子的寿宴搪塞过去呢?这真是一个问题。
顾珈铭也头疼,愁眉苦脸地蔫在座位上:“爸爸,今天我们语文老师布置了一篇作文。”
“怎么?任务完成有困难?”
“嗯。”顾珈铭沮丧地用一双小胖手捂住自己的脸,从指缝间叹出一口气来。
这么严重?他挑挑眉:“是什么题目?”
“《我的妈妈》。”
顾淮越微怔:“你们语文老师是谁?”
“严老师。”小朋友脆生生地说,“就是我们班主任。”
严真。顾淮越下意识默念这个名字。
在医院住了三天严真就把奶奶接回了家,老人家虽然气未消,可拿孙女的固执也没有办法。奶奶这边一放松,严真自然也就轻松了不少,闲下来的时候忽然想起顾淮越来。上次因为着急,一到医院她就匆忙下车了,不仅忘了拿包,连谢谢都没来得及说。
这于情于理都不太合适,踌躇了片刻,严真还是拨了顾淮越的电话,让她意外的是电话没人接。想必是不方便吧,严真只好挂了电话,看着堆在桌子上的一叠厚厚的作业本,静下心开始工作。
严真教的是一年级,批改小朋友们的作业对她来说并不是一件枯燥乏味的事,相反,对于他们简单童稚却又会让大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思维模式和犯的那些小错误,严真常常忍俊不禁。
就拿她手头上改的这篇作文来说,一个个歪歪扭扭的汉字勉强被圈在田字格内,时不时还会有拼音代替汉字的情况,她细细地翻译着这篇名为《我的妈妈》的作文:“老师,这篇作文让我很为难。我妈妈很早很早之前就去世了。奶奶说她是变成小鸟飞走了,我才不信呢,小孩子也没有那么好骗。但是,首长说了,既然老师布置了任务,我就要好好完成。所以说老师,您真的让我很为难。”
看到最后,严真的嘴角微微翘了起来。她看着封面上那显眼的“顾珈铭”三个大字,脑海里回想着这个小家伙摇头晃脑又叹气地说“我爸爸是当兵的”时的情景,不由得笑了出来,真是个有意思的小家伙。
让他这么为难,她这个老师是不是也得表示点什么?思索片刻,严真在下面圈了一朵小花。红红的颜色,像极了小朋友红彤彤的脸颊。
顾珈铭小朋友也很兴奋。
他的作文竟然拿到了一朵小红花?!这完全不在小朋友的意料之中,于是小朋友更激动了,放学回家刚进家门就开始嚷嚷。
奶奶李琬和小婶梁和都笑眯眯地夸着他,唯有顾淮越拿过他手中的本子看了几眼,回头又看看小朋友得意洋洋的小脸,这小家伙哪还能看出一点为难的模样。他弹了弹小家伙的脑门:“下次不准这样敷衍老师了,要照我的标准你就该不及格。”
小朋友嘟嘟嘴:“严老师才没那么坏呢。”
正逢张嫂做好了奶油酥,小朋友一扭屁股,奔吃的去了。顾淮越笑笑,向楼上走去。
他今天出去了一天,师里有个兵在特种部队选拔赛中出了事故,就近送往了C市市直医院,他代表师里过去探望了一番。
手机正巧落在了家里,拿起来一看竟有三个未接来电,其中一个就是严真。
顾淮越眉头无意识地皱了下,反拨了过去。那头接电话很快,甚至在他还没想好开场白的时候她淡淡的一声“喂”就已经传了过来。
“严老师你好,我是珈铭的爸爸。”
听到电话里传来的这低沉的声音,严真微微怔了一下。她接电话很急,没来得及看来电显示。“哦,你好。”她局促地与他打着招呼,他应该是看到了她的未接来电才给她打电话的吧,“我今天上午给你打了一个电话,没别的事,就是想谢谢你。”
顾淮越闻言淡淡一笑:“没事,老人家身体还好吧?”
“嗯,恢复得差不多了。”
“那就好。”
客套话说完了,两边沉默了下来。正待严真还想说些什么的时候,忽然听见从电话里传来小朋友兴奋的叫声:“爸爸,爷爷回来了,下来吃饭!”
严真闻言笑了笑:“没事了,那我就先挂了。”
“好。”顾淮越仓促地应道,可转身看见楼下轻轻抱起顾珈铭小朋友的顾老爷子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快地叫住了那头即将挂断电话的严真,“等一下。”
“嗯?”严真被他这突来的一声吓了一跳。
刚刚那一声几乎是无意识喊出的,顾淮越自己也有些意外。他抚了抚额,顿了一下才缓缓地开口:“我想,请严老师帮个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