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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水画之外,是个年轻的女子,穿着一身藕粉色绣彩蝶襦棉裙,脖子上围了个雪白的狐狸围脖,外头仿佛刚刚下过雪,挽成垂发分肖髻的黑丝上染了一些白,进了内室后便化作了水珠,让毫无装饰的发丝上显得晶亮迷人。
身后的丫头为她脱去外头披着的狐狸氅子,老板逢迎而上,她和气地笑了笑,显得无比温柔,鹅蛋般的脸上还有淡淡的羞涩。
坐在景颜身旁的青玄放下了手中的杯子,转过头对她轻轻一笑:“老朋友来了。”
的确是老朋友了。景颜望着沈宝珍如今年轻朝气的面庞,似乎无法把她与当初那个在嫡姐打压下颤巍巍的小丫头联系在一起。
如今的沈宝珍,已经是沈家最重视的女儿,虽说打扮上并没有什么出奇,但仔细看去,她身旁至少有四个暗卫,再加上门口那辆印有沈家族徽的华贵马车,足以证明她的身份。
“这位小姐,是来看琴的吗?”名叫阿福的伙计立即迎了上去。
方才来了一位清丽无比的女子,如今又来了一位清新可人的小姐,今天到底是什么日子,简直就要看花了眼。
沈宝珍轻轻一笑,露出两个好看的梨涡。她并不说话,一双丹凤眼中荡漾着浅浅的柔波,仿佛陶醉在微醺的桃花林中,眉眼之间尽是柔情。
身后的小丫头捂着嘴偷笑,随即对阿福道:“瞧你这没眼力的,我们家小姐来了当然是看琴的,还不把你们这里最好的琴拿出来。”
阿福连忙诶了一声,匆匆去取琴了。
没过多久,三五个伙计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把琴拿到了正厅的桌子上摆好,掀开盖着的紫檀色绒布,一把做工精良的琴映入了眼帘。
沈宝珍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径直走了过去,熟练地调试好音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尖微动,华美的音色瞬间从微颤的琴弦上倾泻而出。
是司马相如著名的《长门赋》,经过当朝作曲大师秦君的谱曲,已然成为了一首脍炙人口的长歌:
……
夫何一佳人兮,步逍遥以自虞。魂逾佚而不反兮,形枯槁而独居。言我朝往而暮来兮,饮食乐而忘人。心慊移而不省故兮,交得意而相亲。伊予志之慢愚兮,怀贞悫之懽心。愿赐问而自进兮,得尚君之玉音。
奉虚言而望诚兮,期城南之离宫。修薄具而自设兮,君曾不肯乎幸临。廓独潜而专精兮,天漂漂而疾风。登兰台而遥望兮,神怳怳而外淫。浮云郁而四塞兮,天窈窈而昼阴。雷殷殷而响起兮,声象君之车音。飘风回而起闺兮,举帷幄之襜襜。
桂树交而相纷兮,芳酷烈之訚訚。孔雀集而相存兮,玄猨啸而长吟。翡翠胁翼而来萃兮,鸾凤翔而北南。心凭噫而不舒兮,邪气壮而攻中。下兰台而周览兮,步从容于深宫。正殿块以造天兮,郁并起而穹崇。间徙倚于东厢兮,观夫靡靡而无穷。挤玉户以撼金铺兮,声噌吰而似钟音。
刻木兰以为榱兮,饰文杏以为梁。罗丰茸之游树兮,离楼梧而相撑。施瑰木之欂栌兮,委参差以槺梁。时仿佛以物类兮,象积石之将将。五色炫以相曜兮,烂耀耀而成光。致错石之瓴甓兮,象瑇瑁之文章。张罗绮之幔帷兮,垂楚组之连纲。
抚柱楣以从容兮,览曲台之央央。白鹤嗷以哀号兮,孤雌寺于枯肠。日黄昏而望绝兮,怅独托于空堂。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援雅琴以变调兮,奏愁思之不可长。案流徵以却转兮,声幼眇而复扬。贯历览其中操兮,意慷慨而自卯左右悲而垂泪兮,涕流离而从横。舒息悒而增欷兮,徙履起而彷徨。揄长袂以自翳兮,数昔日之侃殃。无面目之可显兮,遂颓思而就床。抟芬若以为枕兮,席荃兰而香。
忽寝寐而梦想兮,魄若君之在旁。惕寤觉而无见兮,魂王若有亡。
……
这本是一首略微哀怨的曲子,描写受到冷落的嫔妃心中无限的期望与满溢而出的那淡淡的眼光射过来,觉得脸上是泼了一盆冷水。
但在沈宝珍此刻唱来,却觉得无比动人优美,另有一番风味,仿佛眼前已经出现了陈阿娇与帝王破镜重圆,再次双宿双栖的场景。
手中的琴音更是如淙淙泉水,清泠悦耳;如幽幽池畔,绵绵情柔;又仿佛冬日里雪白的积雪感受到了春日的阳光,在一寸一寸地融化,那细碎而细腻的声响,饱含着弹琴之人无限的情怀,喷薄欲出。
一曲终了,弹琴的人依旧沉浸在梦中,而听琴之人,已然还没有从梦中醒来。
阿福手里拿着的鸡毛掸子忽然就落在了地上,他已经停呆了,直到鸡毛掸子落地的声音才把他从梦中给拉了出来,难以置信地赞叹道:“恕小人直言,小姐的琴音当真是天上有地上无啊,那句话叫什么来着,如听仙乐耳暂聋……”
“是‘明’啊你个傻子!”一旁的老板气不打一处来,你说你,明明是半桶水,海洋晃荡晃荡,好不容易过来的顾客就要被吓跑了。
阿福吐了吐舌头,朝身旁的丫头尴尬一笑。
那丫头倒是十分爽朗,连声道:“你这还算是好的呢!之前小姐在院子里弹琴,连树上的麻雀都掉下来了!”
“萍儿,不许多嘴!”沈宝珍嗔怒道,脸上已是红云一片。
景颜在密室之中看着沈宝珍满面通红的模样,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如今这位沈小姐也到了议亲的年纪,琴音透露着人心,那颗已经芳心暗许悸动不安的心,似乎就要跳出她的胸膛。
老板赶紧上前拍马屁道:“这把古琴,实在是太适合你的气质了!小人真的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能把它的音色发挥的如此淋漓尽致……”
没等老板说完,沈宝珍已经站了起来,对着身旁的婢女摇了摇头:“不行……”
老板急了,顿时继续急道:“小姐啊,您看看这雕工,您再看看这琴弦,汝阳蚕您听说过没有?这弦可是要经过九九八十一道工序才能做出来一根半根啊,这雕工师傅可是有着几十年宫中雕刻的经验,我敢说,只有我这里才能够看到这把‘如水’,简直就是佳人遇宝琴,可遇不可求啊!”
纵使老板说的天花乱坠,沈宝珍依然坚持己见,不要就是不要,随后指着另一旁一把十分简朴的古琴道:“萍儿,要那把吧。”
老板的脸色极其失望,他倒不是为了多赚几个钱,而是能够把“如水”弹得好的人实在是太少了,而这位小姐来的又十分凑巧,天时地利人和,可她偏偏却不要了,简直匪夷所思。
老板不知道,沈宝珍心中对“如水”也是喜欢至极,但她平日里接受的都是要默默隐忍的教育,一切都不能超越自己的嫡姐沈玉珍,纵使自己的琴艺早已超越了沈玉珍千分万分,也只能藏着掖着,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沈玉珍发现。
她亲眼见到锋芒毕露的沈玉珍是怎么香消玉殒,所以无论她心中如何喜欢,都要克制住自己,况且……
一旁的萍儿包好了那把琴,随后小声对沈宝珍道:“小姐,真的不要那把‘如水’了吗?奴婢瞧着您方才喜爱的眼神不假,况且冯公子又是那样一个爱琴之人,您把它送过去,他一定会喜欢的……”
“萍儿!”沈玉珍低声斥责她,“你是愈发不懂规律了,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到现在都不清楚吗?”
萍儿自知说错了话,撇了撇嘴便不再言语了。
而密室之中的二人,却意味深长地交换了一下眼神,明白了对方心中所想。
青玄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开口道:“沈家这是要与冯家联姻吗?”
男人对于这样的事情通常都是比较迟钝的,看沈宝珍那样的眼神,便是喜欢冯千城不假了,可是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情,你情我愿,便可以两全其美了。
“听说沈家最近接连上了好几道折子,正中陛下下怀,其中又有冯相牵线搭桥,皇帝龙心大悦,赏赐了很多东西给沈家,还给沈恒升了官,如此一来,沈宝珍作为沈家唯一有价值的女子,断然不会嫁给一个丞相的儿子这么简单。”
青玄听完她的分析哈哈一笑:“颜儿如此了解冯公子吗?”
冯千城?算了吧。景颜的脑海之中浮现出冯千城那张冷酷鬼魅的脸来,明明是一个好看的少年,却偏偏满身都是阴鸷可怕的气息,那沙哑低沉的嗓音,纵使是现在想起来,都觉得浑身发麻。
“我看不然,要不咱们打个赌,若是沈宝珍和冯千城成了亲,就算我赢,若是没有,便算你赢,如何?”
景颜轻轻一笑,望着青玄胸有成竹的模样,淡然道:“可以,不过我想知道赌注是什么。”
“我还没有想好,不过我有信心,我会赢。”
青玄的信心自然都是建立在他对冯千城的了解。此人阴狠毒辣,对于送上门来的女子来者不拒,却从来没有主动上门提亲过,那些女子也甘愿成为他的秘密情人,包括景颜亲耳听到的他与盛美人之间的事。
果然,没过几天,青玄那头就来了信,信中说冯家派了人到琴行,高价买走了如水,并且过了几天之后,青玄的眼线便在沈宝珍的房间里看到了那把琴。
景颜看过那封信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随即放到了一旁。
是啊,冯千城确实是一个来者不拒的人,可他也知道对于可以利用的东西,断然不会在利用完她的最后一刻前,伤害她。
对她如此,对沈宝珍亦是如此。
沈恒虽然想要让沈宝珍攀附皇室,但自己已经折了一个女儿,再也不能折第二个了。眼看着沈宝珍已经陷入了对冯千城的痴迷之中,沈恒干脆想着将女儿嫁给冯家也是个不错的注意。
虽然冯千城过于风流,身旁的女人一大堆,但冯家的实力在隐藏中一直缓慢增长,似乎以后会有的大的动作,若是自己的女儿争气一些,以后的前途不可限量……
就这样,沈恒一直都在等着冯家过来提亲。
包括沈宝珍,她抚摸着那把古色古香的“如水”,心中充满了柔情。
虽然她的大姐已经死了,她已经成了这个府里名副其实的大小姐,就算是飞扬跋扈的大夫人对自己也是客客气气的,就指望自己能够攀附皇家,飞上枝头变凤凰。
可是她心里却有着与他们根本不同的想法,她一直认为,嫁给皇家替沈家争夺荣誉是沈玉珍的事,自己只是一个庶女,只要嫁给一个还算不错的男人,对方能够对自己好便够了。
如今自己已经有了一定的权力,对于这样的愿望,仿佛触手就可以实现,特别是冯千城现在,似乎已经爱上了她,不然他怎么知道自己去过那样一个小小的琴行,又怎么会知道她曾经弹奏过这把“如水”,又怎么会知道她不买下这把琴,就是怕被人看出她的心思,让她羞的开不了口呢。
一旁站着的萍儿看小姐对眼前这把如水已经看花了眼,顿时嬉嬉笑笑地道:“小姐啊,您就别再看了,奴婢瞧着冯公子也是喜爱您的很,这几天就会上门提亲呢!”
一反往日的羞涩,沈宝珍轻轻地吁了一口气,淡淡道:“他这样对我,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他没有跟自己说过一句话,只是淡淡的打过几个照面,自己都是狼狈逃窜,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意自己……
“小姐,您就放心吧,奴婢瞧着准没错!”
萍儿的话音未落,却听到远处管家急匆匆跑过来的声音,顿时脸上笑四溢。
“小姐!小姐!”管家急匆匆的道。
萍儿连忙上前:“是来提亲来了吗?”
管家上气不接下气:“是……是……”
萍儿大喜:“小姐!你看!”
“是皇家提亲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