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章 游幻境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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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滃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夭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

    安琪看了,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安琪看了不解。遂掷下这个,又去开了副册厨门,拿起一本册来,揭开看时,只见画着一株桂花,下面有一池沼,其中水涸泥干,莲枯藕败,后面书云:

    “根并荷花一茎香,平生遭际实堪伤。自从两地生孤木,致使香魂返故乡。”

    安琪看了仍不解。便又掷了,再去取“正册”看,只见头一页上便画着两株枯木,木上悬着一围玉带,又有一堆雪,雪下一股金簪。也有四句言词,道是:

    “可叹停机德,堪怜咏絮才。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

    安琪看了仍不解。待要问时,情知他必不肯泄漏,待要丢下,又不舍。遂又往后看时,只见画着一张弓,弓上挂着香橼。也有一首歌词云:

    “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

    后面又画着两人放风筝,一片大海,一只大船,船中有一女子掩面泣涕之状。也有四句写云:

    “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

    后面又画几缕飞云,一湾逝水。其词曰:

    “富贵又何为,襁褓之间父母违。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

    后面又画着一块美玉,落在泥垢之中。其断语云:

    “欲洁何曾洁,云空未必空。可怜金玉质,终陷淖泥中。”

    后面忽见画着个恶狼,追扑一美女,欲啖之意。其书云:

    “子系中山狼,得志便猖狂。金闺花柳质,一载赴黄粱。”

    后面便是一所古庙,里面有一美人在内看经独坐。其判云:

    “勘破三春景不长,缁衣顿改昔年妆。可怜绣户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

    后面便是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判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后面又是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其判云:

    “势败休云贵,家亡莫论亲。

    偶因济刘氏,巧得遇恩人。”

    后面又画着一盆茂兰,旁有一位凤冠霞帔的美人。也有判云:

    “桃李春风结子完,到头谁似一盆兰。

    如冰水好空相妒,枉与他人作笑谈。”

    后面又画着高楼大厦,有一美人悬梁自缢。其判云:

    “情天情海幻情身,情既相逢必主******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

    安琪还欲看时,那仙姑知他天分高明,性情颖慧,恐把仙机泄漏,遂掩了卷册,笑向安琪道:“且随我去游玩奇景,何必在此打这闷葫芦!”

    安琪恍恍惚惚,不觉弃了卷册,又随了警幻来至后面。但见珠帘绣幕,画栋雕檐,说不尽那光摇朱户金铺地,雪照琼窗玉作宫。更见仙花馥郁,异草芬芳,真好个所在。

    又听警幻笑道:“你们快出来迎接贵客!”一语未了,只见房中又走出几个仙子来,皆是荷袂蹁跹,羽衣飘舞,姣若春花,媚如秋月。

    众仙子一见到安琪十分亲切,好像早已相熟一般,簇拥着她入室。

    安琪但闻一缕幽香,竟不知其所焚何物,遂不禁向警幻仙子问道:“这是什么香?”

    警幻冷笑道:“此香尘世中既无,尔何能知!此香乃系诸名山胜境内初生异卉之精,合各种宝林珠树之油所制,名‘群芳髓’。”

    安琪听了,自是羡慕而已,默默点了点头。

    大家入座,小丫鬟捧上茶来。

    安琪自觉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因又问何名。

    警幻道:“此茶出在放春山遣香洞,又以仙花灵叶上所带之宿露而烹,此茶名曰‘千红一窟’。”

    安琪听了,点头称赏。因看房内,瑶琴、宝鼎、古画、新诗,无所不有,更喜窗下亦有唾绒,奁间时渍粉污。壁上也见悬着一副对联,书云:

    幽微灵秀地,无可奈何天。宝玉看毕,无不羡慕。因又请问众仙姑姓名:一名痴梦仙姑,一名钟情大士,一名引愁金女,一名度恨菩提,各各道号不一。少刻,有小丫鬟来调桌安椅,设摆酒馔。真是:琼浆满泛玻璃盏,玉液浓斟琥珀杯。更不用再说那肴馔之盛。

    安琪因闻得此酒清香甘冽,异乎寻常,又不禁又问:“这是什么酒,竟然如此清甜!”

    警幻道:“此酒乃以百花之蕊,万木之汁,加以麟髓之醅,凤乳之曲酿成,因名为‘万艳同杯’。”

    安琪称赏不迭。

    饮酒间,又有十二个舞女上来,请问演何词曲。警幻道:“就将新制《红楼梦》十二支演上来。”舞女们答应了,便轻敲檀板,款按银筝,听他歌道是:

    开辟鸿蒙……

    方歌了一句,警幻便说道:“此曲不比尘世中所填传奇之曲,必有生旦净末之则,又有南北九宫之限。此或咏叹一人,或感怀一事,偶成一曲,即可谱入管弦。若非个中人,不知其中之妙。料尔亦未必深明此调。若不先阅其稿,后听其歌,翻成嚼蜡矣。”说毕,回头命小丫鬟取了《红楼梦》原稿来,递与安琪。

    安琪接来,一面目视其文,一面耳聆其歌曰:

    〖红楼梦引子〗开辟鸿蒙,谁为情种?都只为风月情浓。

    趁着这奈何天,伤怀日,寂寥时,试遣愚衷。因此上,

    演出这怀金悼玉的《红楼梦》。

    〖终身误〗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

    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

    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

    〖枉凝眉〗一个是阆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

    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

    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

    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

    安琪听了此曲,散漫无稽,不见得好处,但其声韵凄惋,竟能销魂醉魄。因此也不察其原委,问其来历,就暂以此释闷而已。因又看下道:

    〖恨无常〗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

    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

    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呵,须要退步抽身早!

    〖分骨肉〗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

    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

    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

    〖乐中悲〗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

    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

    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

    〖世难容〗气质美如兰,才华阜比仙。天生成孤癖人皆罕。

    你道是啖肉食腥膻,视绮罗俗厌,却不知太高人愈妒,

    过洁世同嫌。可叹这,青灯古殿人将老,辜负了,红粉朱楼春色阑。

    到头来,依旧是风尘肮脏违心愿。

    好一似,无瑕白玉遭泥陷,又何须,王孙公子叹无缘。

    〖喜冤家〗中山狼,无情兽,全不念当日根由。

    一味的骄奢淫荡贪还构。觑着那,侯门艳质同蒲柳,

    作践的,公府千金似下流。叹芳魂艳魄,一载荡悠悠。

    〖虚花悟〗将那三春看破,桃红柳绿待如何?

    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说什么,天上夭桃盛,云中杏蕊多。

    到头来,谁把秋捱过?则看那,白杨村里人呜咽,青枫林下鬼吟哦。

    更兼着,连天衰草遮坟墓。这的是,昨贫今富人劳碌,

    春荣秋谢花折磨。似这般,生关死劫谁能躲?闻说道,

    西方宝树唤婆娑,上结着长生果。

    〖聪明累〗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

    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

    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

    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

    〖留余庆〗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

    劝人生,济困扶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

    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

    〖晚韶华〗镜里恩情,更那堪梦里功名!那美韶华去之何迅!

    再休提绣帐鸳衾。只这带珠冠,披凤袄,也抵不了无常性命。

    虽说是,人生莫受老来贫,也须要阴骘积儿孙。

    气昂昂头戴簪缨,气昂昂头戴簪缨;光灿灿胸悬金印;

    威赫赫爵禄高登,威赫赫爵禄高登;昏惨惨黄泉路近。

    问古来将相可还存?也只是虚名儿与后人钦敬。

    〖好事终〗画梁春尽落香尘。擅风情,秉月貌,便是败家的根本。

    箕裘颓堕皆从敬,家事消亡首罪宁。宿孽总因情。

    〖收尾。飞鸟各投林〗为官的,家业凋零;富贵的,金银散尽;

    有恩的,死里逃生;无情的,分明报应。欠命的,命已还;欠泪的,泪已尽。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欲知命短问前生,老来富贵也真侥幸。

    看破的,遁入空门;痴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歌毕,还要歌副曲。

    警幻见安琪若有所思,便向她笑道:“我来告诉你一个故事罢。”

    安琪点头笑道:“好!”

    警幻仙子起身便缓缓道来:“当年女娲氏炼石补天之时,于大荒山无稽崖炼成高经十二丈,方经二十四丈顽石三万六千五百零一块。娲皇氏只用了三万六千五百块,只单单剩了一块未用,便弃在此山青埂峰下。谁知此石自经煅炼之后,便通了灵性,因见众石俱得补天,唯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于是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

    安琪接口叹气道:“若是我,也必定如此!”

    警幻仙子听了,不禁摇头笑了,又道:“一日,那灵石正当嗟悼之际,俄见一僧一道远远而来,生得骨格不凡,丰神迥异,说说笑笑来至峰下,坐于石边高谈快论。先是说些云山雾海神仙玄幻之事,后便说到红尘中荣华富贵;此石听了,不觉打动凡心,也想要到人间去享一享这荣华富贵,但自恨粗蠢,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说道:‘大师,弟子蠢物,不能见礼了。适闻二位谈那人世间荣耀繁华,心切慕之。弟子质虽粗蠢,性却稍通;况见二师仙形道体,定非凡品,必有补天济世之材,利物济人之德。如蒙发一点慈心,携带弟子得入红尘,在那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自当永佩洪恩,万劫不忘也。’

    安琪喜道:“那两位仙人,可答应了?”

    警幻仙子笑道:“二仙师听毕,齐憨笑道:‘善哉,善哉!那红尘中有却有些乐事,但不能永远依恃,况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磨这八个字紧相连属,瞬息间则又乐极悲生,人非物换,究竟是到头一梦,万境归空,倒不如不去的好。只是这石凡心已炽,那里听得进这话去,乃复苦求再四。二仙知不可强制,只得答应了……”

    说到这里,警幻仙子突然不再说话,只是望着安琪痴笑,或低头饮酒。

    安琪听了忙问:“然后呢?”

    警幻仙子笑问:“你觉得,那灵石如何?”

    安琪想也不想,便道:“那灵石不错。若是我也必定如此!”

    警幻仙子笑道:“如今的你,自然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