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祭拜完了李长风,段平生等人分作两批,贾龙阳先押着许伯达回王府,沈宫则领着其他人前往夫子书院接一个人,王府上任大管家的孙子,李江南记忆之中的“小凳子”。
小凳子当然不是真名,只是他爷爷给起的小名而已,李江南也喜欢叫他小凳子,因为每当念书诵读之时,小凳子就端坐在蒲团上津津有味的听着,瘦小身形一动不动,和一张小凳子差不离。
小凳子的真名朱紫,听起来有些女性化,这还是李长风给取的名字,因为他出生当天晴空异象,朗朗白昼,东有紫气西有火云,正好老管家姓朱,李长风索性就添“紫”作名。然而也有人将此等天象视为噩兆,因为从那时起,盛极一时的武王府便有了中道衰落的征兆。
先是小凳子父母无端横死,接着又发生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万碑山之战,武王府因此元气大伤,而后李长风勾结太平逆党被人揭发,锒铛入狱,老管家也因此掉了脑袋,自此武王府便在幽州城失去了一言九鼎的地位。
一些不明事理的庸人道听途说,把武王府的没落归咎在一个小小孩童身上,但看着小凳子长大的李江南却断然不会这么想。他还记得教小凳子写下自己名字之时,小孩眼中涌出了无限憧憬。
他说。
“我不相信李伯伯会造反,我不想让爹娘爷爷枉死,我叫朱紫,我以后一定会穿红披紫。”
即便是段平生都无法想象,一个稚声稚气的小家伙竟然会说出此等豪言壮语。
穿红披紫位列公卿!小凳子分明是想重翻旧账!
李江南当时只顾抹眼泪,自然不会拒绝,为了让小凳子实现鸿愿,他倾囊相授,而小凳子不曾怠惰分毫,等到年岁大了,李江南就请沈大管家把小凳子送去夫子书院,他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单论学问自然是比不了书院先生,而且始终待在死气沉沉的王府,终究不是办法。沈宫昔年受到老管家照拂,心怀感恩,对小凳子一直不错,为了此事他还顶撞了宋稚,最后花了好一笔银子才得以功成。
小凳子对于这个来之不易的机会极为珍惜,而他也极为争气,纵使同窗百般排挤,学业始终位列前茅。
今日恰好是书院开门放假的日子,因此段平生和沈宫绕道前来。在李江南的印象中,夫子书院不是一个适合读书的地方,即便它和那座孔庙有莫大关联,却显得俗不可耐,达官显贵随意出行,往往能看到先生教习赔笑相伴,毫无读书人的风骨。段平生坐在马车之中,透过窗帘看着这座比新武王府还要气派的书院,心中生出同样感受。
此时在院门外等候的人很多,隐隐分做三类。
一类像段平生这般,有随从簇拥声势浩大,就像孔雀开屏炫耀地位,这类人数目不多,却个顶个的傲气,连带着下人们都自觉高人一定,睥睨旁人。第二类则是小富之家,出行并不奢华,却也不掉价,这帮人围拢在一起,既羡慕权贵又鄙视寒门,人数最多,却也最没有骨气,话题少有谈论后辈学业,更多的是小心细数场间哪家马车最为豪华,哪家马车最不能怠慢。
而最后一类,便是人数稀少的寒门了,他们忍受着旁人的指指点点,却大部分都希望有朝一日成为能够指点他们的人。而因成绩优异使得书院免费授课的寒门弟子,便是它们的希望,这些品学兼优的寒门学子是书院争取上等考评的关键,同样是这些低微家族跳过龙门的关键。
一身学识卖与帝王家?
段平生摇摇头,这是他和李江南,对夫子书院最为不齿的地方,也不知天底下另一座最有名的书院,有几斤几两的文人风骨?
不一会儿,书院大门开启,一群小书生争相恐后的跑了出来,冲在最前面的是权贵子弟,按理说,王府花了大把银子送进去的小凳子也属于这一层面,但段平生看都不看就知道里面没有他。接了孩子,豪奢马车先行离去,好像避瘟疫一样不愿多留片刻,倒是有一架马车停在王府车架前,掀开帘子呼唤段平生。
出言者祖上与武王府颇有渊源,自己也曾在边军待过,他对今日雷兴国一事有所耳闻,恰好碰到王府车架就忍不住问询:“王爷,你真要为那人披麻戴孝?”
“是刘老将军啊。”段平生看到两鬓斑白却不显老态龙钟的老者,轻轻点头,“饷银被贪迟迟未查,终究是王府的过错,这些年不定因此死了多少人,我这个做王爷的终究要表示一些心意。”
刘老将军默然,望着段平生的目光闪过复杂思绪,沉吟一声:“嗯,既然如此,老夫明日也前去拜祭一下,都是一起上阵杀敌的兄弟,真的是,走一个少一个啊。”
马车相错,渐行渐远,刘老将军旁边的小孩子,一直忍住没说话,直到听到一声叹息,才好奇问道:“爷爷,您不是一直看不惯那个人吗?”
刘老将军拍了拍孙子的小脑袋,怅然一叹:“我这是恨铁不成钢啊。”
段平生在马车里等了好一会儿,等到学童都走完了,还是没看到小凳子的踪影,眉峰挑起,韩笑纳闷道:“你们等的人呢?难道走了?”
掀开车帘与沈宫对视一眼,两人随即向书院大门走去,韩女侠连忙跟上。书院守卫本想制止,奈何段平生身上的四爪龙服着实刺眼,再加上大管家沈宫面色阴沉隐露气机,守卫们见了除去忙不迭低头问安,哪里还敢阻止?
一行人堂而皇之的闯入书院,书院大门之后是一个小院子,正中矗立着夫子雕像,而雕像四周各有一门,与正门相对的院门后,便是小凳子这等“权贵子弟”的修习之所。夫子书院很是功利的将学童分作三六九等,最低的自然是寒门弟子,一应设施远不及权贵后裔,而外部环境也最属后者优美。
穿过院门之后,假山重重,亭湖座座,风吹白莲低头,鱼吻波纹荡漾,风景美妙至极,直叫韩笑以为回了江南水乡。
单靠眼力找人自然是最蠢笨的办法,大管家沈宫立刻运起十成功力,双袖鼓胀,隐隐传出风声,这风声回荡于天地间,吹乱了白莲,惊走了游鱼,也不知他到底运用了何种功法,只是片刻之后陡然收功,面色愈发阴沉的向某地走去,一行人跟着大管家左绕右拐,终于看到了一个背着小竹篓的书童,以及某位手持戒尺的教书先生。
段平生的面色立刻布满寒霜,而韩笑则有些不忍的皱起秀眉。
因为,那位教书先生正拿着戒尺,狠狠地打着小凳子的手心,而小凳子尽管手心通红,颤抖不止,却仍旧一个劲儿的摇头,强忍着泪水不让它滑落眼眶。
衣冠楚楚的教书先生长得剑眉星目仪表堂堂,但他动起手来,却丝毫不顾及对方只是一个十岁孩童,又是一记戒尺狠狠打下,看到瘦瘦小小却努力保持衣冠齐整的小凳子哆嗦了一下,段平生的心也跟着轰然作响。
“天地君亲师!你作为儒家弟子,理应敬天法祖,忠君报国,尊师重道,你父母双亡,我作为你的老师,你就应该听我的,否则就是目无尊长!”教书先生再次将戒尺高高扬起,眼神阴鸷,语气骇人,“我再问一遍,给我从王府里拿一本书,你到底答应还是不答应?”
尽管小凳子被打得血肉模糊,却照旧不曾犹豫,立刻咬牙摇头。
“好!我倒要看看你这个小东西能有多少骨气!”
教书先生声色俱厉,眼看戒指再度落下,小凳子害怕得闭起眼睛,心想自己就算是被打死,也不能从王府里偷拿一本书,可奇怪的是身体忽然一轻,居然没再感到钻心刺痛,小凳子以为自己被打死了,想到未能完成心愿,为家人王爷伸冤,辜负了江南哥的期望,他这才哭出声来。
蓦地,脸蛋旁传来了熟悉的温暖感受,小凳子看到是段平生与沈宫,连忙抹去泪水,挤出笑脸:“江南哥和沈伯伯来啦,都是小凳子不好,让你们久等了,咱们这就回吧,回晚了,夫人该生气了。”
段平生拍了拍小凳子的脑袋,他知道小家伙不想让自己难做,可是看着小凳子鼻青脸肿的模样,就意识到他平时没少受欺负,更别提遭到先生毒打了。既然我之前没看见就算了,但是亲眼目睹定当不能不了了之。
把小凳子交给韩笑照料,抬手制止气机激荡的沈宫,段平生上前一步,直视这位被人抓了现行的教书先生,沉声问道:“好一个天地君亲师,我倒要问问你,你身为儒家弟子,到底有无敬天法祖之心?忠君报国之志?尊师重道之念?他父母双亡,你作为他的老师,要他从我王府取书,不答应便戒尺侍候,一口一个目无尊长。”
段平生目光一凛,看得教书先生吞了口唾沫。
“好一个目无尊长!你这般狠心的尊长,不要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