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莎洛姆推门进来的时候,帕特里奇正把手支在桌子上愣神。
他身后的窗子是开着的。透过那个缝隙,早晨的清新气味和镇子的里的声音沿着空气流进来。除了建在地下的部分以外,这个镇子和一般的小镇没有什么不同:不远处飘过来叮叮的打铁声、往来居民响亮的招呼寒暄、门前妇人的小声的闲聊交谈和圈养的家畜间或响起的闲适低哞——这是一个充满生活气息的鲜活小镇。
帕特里奇的意识在这些声响中越飞越远。一开始,也就是希尔和莎洛姆离开后不久,他确实在思考着什么,但思维很快就像细线一样崩断,取而代之的是无意识的记忆碎片走马灯。年轻时和卡拉一起四处闯荡的回忆,从旧组织出走后建立死亡之吻的回忆,还有亲自教导尚且年幼时的希尔的回忆……这样神游物外了有一刻钟,帕特里奇自己都不清楚自己在想些什么,直到木门的动静将他从意识的深层唤醒。
“是你啊……希尔呢?”
他抬起头,看到莎洛姆一个人走了进来。
“希尔殿下已经出发了。”
莎洛姆一边回答一边向前走,在房间中央的位置停下来,隔着桌子看向帕特里奇。
“……怎么了?莎洛姆小姐,一脸严肃的表情。”
帕特里奇和自己的秘书对视了一会儿,微微眯着眼睛问道。
“……会长,我就直接问了——”
没有理会帕特里奇的话,莎洛姆轻轻开口。
“——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让希尔殿下参加考核?”
她的视线里有着远超平时的认真。
“什么啊,是这个问题啊。”
帕特里奇微微偏过头绕过莎洛姆的视线,一脸轻松的将目光投到旁边的墙上。
“这也很正常吧?组织里就只有他一个人没有通过考核了,虽然希尔是我一手带大的,但是我也不会一直让他特殊下去。不管是作为死亡之吻的会长,还是作为他的教育者,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次刚好是一个机会,希尔要和那位艾莉克丝小姐结伴,就是说之后的一段时间里他都是脱离组织独自行动。一举一动都代表着死亡之吻,所以当然要先通过考核成为正式成员——”
“这种话只能骗一骗艾莉克丝小姐。”
莎洛姆的声音像是冷刃一般将帕特里奇的叙述从中间截断。老人顿住,转过头看向自己的秘书。那张标致的面孔正带着锐利的眼神,展现出毫不退缩的姿态和他对视。
“说什么不想特殊化——明明其他人的考核都是在训练完成后一起进行,特意把希尔殿下的考核单独延期、一直拖到现在的,不就是会长本人吗?”
“……”
帕特里奇沉默。
“那个时候为什么不让希尔殿下参加考核?既然那时选择延期,为什么又偏偏在这种时候提起这件事?我想知道会长这么做是基于什么样的考虑。”
莎洛姆说完闭上嘴巴,眼睛一动不动的看着桌子后面的老人。
帕特里奇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把身子靠在椅背上。
“莎洛姆,你知道死亡之吻正式成员的考核方式吗?”
“稍有了解。”
“是吗……那你觉得,希尔那孩子能够成功通过考核吗?”
莎洛姆微微沉默,如果是像讨伐任务那样的考核,她当然对希尔有绝对的信心。除此之外,任何考察身体能力或战斗素养的项目,她都有把握没办法难倒希尔。但是死亡之吻的考核方式和别处不同……
没有理会陷入沉默的莎洛姆,帕特里奇自顾自继续说道:
“上一次考核的时间是在你来镇子之前,但是你说不定已经从资料里看到过了——那次参加考核的见习成员是死亡之吻的第二代,包括最初成员的后代和收容的一些孤儿,一共是92个人。但是最后留下来的呢?就只有索弗他们33个。”
莎洛姆确实看过相关的资料。进入死亡之吻后,莎洛姆的努力有目共睹,所有她能够接触到的资料都被她通读过数遍,直到被记在脑子里为止。关于考核的内容当然也在其中,莎洛姆还记得当初看到这超过一半的淘汰率时内心的惊讶。
“这个考核方式是我、老八、还有寇恩老师一起商讨出来的,我们多少也觉得有些不近人情,但是寇恩老师看中这个方案,所以最后就这样敲定下来……说起来,那些孩子算是第一批接受考核的,目前看起来还算有成效。”说到这里,帕特里奇把头从椅背上立起来:“莎洛姆小姐,你能看出它的设计灵感来自哪里吗?”
莎洛姆微微沉默了片刻——
“是‘麦穗理论’吧?”
“没错,就是‘麦穗理论’。原本是用来诠释‘爱情’的故事,我们这样的剽窃未免有些不识情趣。但是说到底……‘爱情’也好,‘死亡’也好,说不定其实都是一样的东西。”
莎洛姆没有说话,她在回想死亡之吻的考核方式。
在一块麦田里笔直前进,再不能回头的限制下摘到最大的那颗麦穗,这就是古代哲人提出的“麦穗理论”。
原本是阐明何为“何为爱情”的故事,稍作改动后也能成为盗贼组织的考核方式。
——从驻地出发,沿着既定的方向一直前进。不能回头,不能转向,并且必须在到达终点前夺走一个恶徒的性命,这就是死亡之吻见习成员成为正式成员需要通过的测试。
这个测试考察的不是他们作为战斗成员的作战能力,而是分辨善恶、确立自己信念的残酷磨练。
这份磨练将成为他们日后的根基,对于死亡之吻的信条从此会有透彻的领悟。对于那些参加考核的成员来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独自斩杀一个目标,更遑论目标的选择也不再是来自任务的指派,而是他们由他们自己来判断。这种考核对那些年纪最大不过十八的见习成员来说或许有些沉重,但死亡之吻归根结底是一个以刺杀为主要业务的盗贼组织,这份残酷的锐利感也是它能不偏不倚走下去的重要保障。
但是,希尔殿下能通过这种考核吗?
之前的对话和各种信息在她脑中交汇,得到的结果让莎洛姆为之哑然。
“会长。难道说,您想让希尔殿下离开死亡之吻吗?”
“.…..”
帕特里奇默不作声。但这份沉默究竟是何含义,莎洛姆当然心知肚明。
“……是这样的吧?”
“这是谁都不能免除的考核……希尔如果无法通过,就只能按照规定离开。”
帕特里奇交叉双手,苍老的面孔带着决绝的表情。
莎洛姆在这位老人坚定的眼神中半晌无言,过了一会儿,她轻轻开口。
“您还是把希尔殿下当做一张会被外面的世界污染的白纸吗?”
“不,我认同你的说法……正因为他是水晶,所以才更要离开。”
帕特里奇说着从椅子上站起来,慢慢转过身子看向窗外。
“我刚刚提到了‘麦穗理论’……在‘爱情’上这么做会被认为是不够忠贞,但如果是‘人生’的麦田,就可以采取更聪明的做法——拿着麦穗前进,看到更大的麦穗后就把手里的扔掉……这样反反复复,最后拿到的就会是最大的那一颗了,你觉得呢?莎洛姆小姐?”
“……正如您所言。”
“就是这样……”老人的声音略微有些萧条,他的背影屹立在窗前,身体的轮廓带着落寞的阴影:“对于希尔来说,死亡之吻就是他看到的第一颗麦穗,他的全部视线都集中在手中的这一颗,所以看不到四周的广阔麦田。在这无尽的田野里,死亡之吻绝对不是最大的那一颗,它不仅干枯、瘦小,有一天说不定还会扎伤那孩子的手……”
帕特里奇的声音慢慢变低,但是中间的力量并没有减弱。莎洛姆第一次听到这位老人内心深处的想法,她沉默着轻轻咬住嘴唇。
“你问我为什么挑选这个时机……因为这正好是一个机会。比起死亡之吻,艾莉克丝小姐可以给他更多的可能性。比起无休止的奔波于各种无聊的讨伐任务,和同龄人一起四处冒险的日子显然更令人愉快吧?”帕特里奇俯瞰着窗外的镇子说道。
“……那是会长的想法,什么样的人生更好,只有希尔殿下自己能够做出回答。”
帕特里奇扭过头,看到莎洛姆毫不退缩的眼神。
“会长的用意我已经清楚了,那么,现在请恕我告辞。”
说罢,莎洛姆行礼转身朝门外走去。
“你去哪里?现在可还是工作时间呐。”
“请让我请假。”
莎洛姆头也不回的说完,反手关上了办公室的门。
走廊木板上的脚步声慢慢走远,屋子里只留下一片静谧。
帕特里奇向窗外扭过头,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
特里亚山脉和拉尔洛草原的深处,这是一片无人踏及的荒芜之地。
山石嶙峋,草木疯长。明明是连太阳都无法照进来的地方,植物似乎比别处壮硕许多。
基本上,这里呈现出一幅亘古荒凉的原始感觉。
这里是世界的边角,不被注意的弹丸之地。千百年来都鲜有人迹,此时却有一个人影跌跌撞撞的在山谷之间行走。
他身上穿着的华丽服饰已经破烂不堪,上面布满被植物划过的痕迹。原本轻便的靴子被脚边的碎石弄得面目全非。
和自己的护卫分开已经有一周的时间,从那之后,卡罗曼一直活在混沌的噩梦中。
护卫临走时看鄙夷的眼神一直漂浮在他的眼前,在他吃饭的时候,呼吸的时候,刷牙的时候,睡觉的时候,那个眼神在每一个时间从每一个缝隙里飘出来,不断声张着他是胆小鬼这件事。
这样的压力足以把他逼疯。
“可恶,可恶……”
一边走着,卡罗曼神经质的不断念叨。
卡罗曼不是一个坏人。作为一个贵族,他并没有做过任何像是小说里那样纨绔贵族做过的事。既没有凭借身份欺压过平民,也没有像花花公子一样玩弄女性的人生。
——就是说,他是一个连反派的典型都无法胜任的平庸角色。
平庸,这是贯穿卡罗曼迄今人生的词语。无论是剑术还是学业,无论是经商还是从政,卡罗曼都展现出作为一般标准的平均水准。但这并不是关键,作为凯乐家族的大少爷,卡罗曼享有的资源足以使他事半功倍。只要付出一点汗水,他就能达到正常人难以企及的标准。但是他没办法做到。
为什么我这么没有天赋?我只想在自己有天赋的那个领域努力,只要找到自己隐藏的才能的话,我也能成为备受瞩目的凯乐家族的骄傲。这样的想法在他的脑中反复徘徊,从十岁到二十岁,音乐、绘画、运动、雕刻、攀登、垂钓、表演、冰球……卡罗曼接触了作为贵族能够接触到的所有领域,但是非常不幸,他在每一个项目上只有半吊子的天赋。
他当然也羡慕剑术精通的达人,轻松演奏美妙音乐的音乐家,写出引人入胜故事的剧作家,但是因为他没有天赋,所以只能在每一个领域都半途而废。
“我想要的不是普通人经过不懈努力最终到达的那个位置,我只是想看只有天才才能看到的极致景象而已。”——他内心一直主张着这样的想法。
到了二十岁,在任何方向都没有突出表现的卡罗曼,最后成为了和一般的贵族没什么两样的一个人。既不是被交口称颂的那种天才,也不是受人鄙夷的纨绔恶少。普普通通,没有任何特色,唯一会被人注意的是“凯乐家族第一继承人”的身份。
这样的他在父母的命令下和塔格尔商团的奥黛兰订下了婚约。
这只是政治婚姻,但是给卡罗曼带来了被太阳灼烧般的痛苦。既美丽,又聪慧,才能和努力都无可挑剔,被称为塔格尔宝石的奥黛兰,她的存在仿佛一面镜子。她看自己的眼神,并不是看着自己,只是看着自己的未婚夫、一个平庸的贵族、凯乐家族的继承人而已。
和她呆在一起会令卡罗曼感到痛苦,但他也没办法改变。
一项也好,但是卡罗曼没有找到自己能够开拓前进的方向,时间就这样到了几天前。
那个时候,想要救出自己未婚妻的心情当然也是存在的。但是剑术稀松平常的卡罗曼,能做的事情就只有紧紧抱住护卫的肩膀而已。
——如果这样死掉了,我的一生就只能这个样子了。
——这样死掉的话,别人会怎么提起?“知道吗?那个天资卓绝的塔格尔独女和凯乐家族的少爷一起遇难了。”……就只是这样而已吧。
不想把自己的一生被归纳成“凯乐家族的少爷”这样苍白贫瘠的说法,不是因为害怕死亡,而是因为不想就这样结束。最后,卡罗曼向背负自己的护卫下达了逃走的指令。
明明只是这样而已。
明明只是这样,为什么自己非要被这样的眼神和罪恶感折磨?
住在草原边的小镇的旅馆里,不断借助酒精麻痹思维,卡罗曼度过了这样浑浑噩噩的一周。
直到三天前,他做了那个离奇的梦。
在梦里,天空开始崩塌,万物不断瓦解,无数个雪白的兔子从空中的缝隙钻出来,在类似童谣的声音中四处奔跑。
——到东边去,那里有让你改变的东西。
无法分辨性别,这个清晰的声音穿透他的梦境,一直跟随他来到现实。
认为这是神启的卡罗曼,怀抱着一线希望开始朝这里前进。
“啊……”
这个时候,他看到眼前的异象。
一个黑色的缝隙浮在前面,浮在一无所有的空气中,散发出打破常识的强烈异质感。
犹豫了几秒,卡罗曼慢慢朝缝隙走近。
伸出手,那个缝隙没有边缘,他慢慢把手探向一片漆黑的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