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耳畔寂静无声,但徐福却及时睁开了双眼。
四周一片漆黑,半点光亮都不见。
徐福轻叹一口气,果然已经不在营地中了,不过他大约能判断出,这个时候是寅时到卯时交接的时辰段之间。在黑暗里,大部分人都会失去对时间的感知。但是徐福不会,他手边虽然没有钟表,更看不见天光。但他在军营之中早已练就早睡早起的习惯,每日醒来的时候,必然是秦军准备操练的时候。
那时正是寅时三刻。
他体内的生物钟总是不会出错的。
徐福动了动四肢,发现手脚皆被捆住。徐福脸色黑了黑,真麻烦,这样可不容易逃掉了啊。
昨日刚刚入了夜,他一人坐在帐中,手边还摆着那小鼎,他百无聊赖地把玩了一会儿,便听见了帷帐发出的响声,他只当是被风刮的,也并未在意。过了会儿,等他注意到头上突然暗了许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来人明显是个老手,先堵嘴,再扑倒,然后捂住眼睛,将他粗暴地拖到了床榻之后。
徐福剧烈地挣扎起来,却被那人箍得死死的,踢打抓挠什么方式都使尽了也没用,那人身上的肌肉也是硬邦邦的,打上一拳,指不准最后疼的是徐福的手。
怎么会钻进来一个歹人呢?徐福怎么也想不通,近来营地之中把守那样严密,怎么会有人钻进来了?他竭力维持着镇定,不一会儿便想通了各种关节。
这几日,日日都有刺客前来,却无一人得手,他们行刺是假,要浑水摸鱼把自己捞走那才是真!若是一次来了两个甚至三个刺客,被抓走的却只有一个或者两个,还剩下一个隐忍不发,一直藏在他帐子里,旁人又怎会发现,还有个刺客呢?待到过两日,防备渐消,他再出其不意,蹿出来,也不杀人,只掳人,谁能想得到呢?再趁月黑风高,将人带走,岂不是容易至极?刺客素养只要比那郑有安高,就能将自己掳走了。
只是想到这两日,或许这个人就躲在帐子里的某处,不吃不喝也不发出声音,只静默地望着他,轻轻地呼吸着。那种被窥视的感觉,稍微一想便觉得毛骨悚然。
当时徐福身子僵硬地被那人箍在怀中,不多时便听见有人进来的脚步声,徐福正要挣扎,却感觉到腹部有什么东西顶在了那里。
尖锐的。
是刀!
之前他们是如此威胁郑有安的,却没想到,今日调转了个个儿,换成他被人用刀抵着威胁了。
徐福哪里还敢再动?他是半分都不想被匕首划上一刀。
于是只能听着蒹葭和桑中相继走进来,又相继离去,直到帐子外都没了人声,他身后的人才将他带了起来,之后二人出了帐子,或许是借着士兵目不所及的盲点,迅速从营地里逃了出去,等渐渐远了,徐福耳边只能听见虫鸣之声了,他知道,他已经离那营地有些远了。
还没等他细想更多,那人在他口鼻间一捂,徐福被刺鼻的味道呛得有些难受,不一会儿便不知不觉地晕过去了。
于是就一直晕倒了现在,那人把他带到了哪里,怎么带过去的,徐福一概不知。
徐福轻叹一口气。
看吧,作吧,把自己作到贼窝里去了。
不过徐福倒也不会如何后悔,要来橑杨是他自己的选择。
只是徐福有些好奇,怎么偏偏就有人盯上自己了呢?他记得到了橑杨以后,他还未随王翦一同上战场呢,怎么就有人知道,他是个精贵人,抓他就有用呢?
徐福与王翦几乎是想到了一处去,他觉得应该是赵军要拿他来使手段,逼迫秦军不得进攻。可是有用吗?他与王翦可没有半分交情,他虽然救了王翦一次,但王翦之所以能深受嬴政信赖,足以证明他是个极为理智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为了自己,就选择放弃攻打橑杨?
别开玩笑了,他是嬴政的情人,可不是王翦的情人。
就算嬴政在这里……
徐福猛地打住了念头,这种未发生的事,他不喜欢去假设,平白在心底添个疙瘩,那不是愚蠢行径吗?
还是先想一想,怎么依靠自己的能力跑出去吧。只想着倚靠别人,那是弱者的思维。
徐福放松地躺在地面上,要说和那郑有安相比,此时他这个样子,更不像是阶下囚。
过了会儿,徐福突然听见了一阵脚步声,虽然放得极轻,但瞒不过他的耳朵。谁让人在黑暗之中,往往听觉嗅觉会变得更加灵敏呢?
就在这时,“吱呀”一声。
门开了?
有门,那还能是在哪里?必然是在橑杨城中了。
此时才响起了极低的说话声,“把人看牢了,这几日说不得就要用上。吃食给他备着,不,算了,别给他吃喝,有了力气,反而容易折腾出事儿来……”说到这里,那人顿了顿,冷笑道:“何况秦军攻打我赵国,我们将这人抓来,也合该好好虐待一番。”
徐福闭上了眼,听着那人的说话声,脑子里却是在想,龙阳君不会也是被这样绑走的吧?但龙阳君的功夫可不弱啊!徐福百思不得其解。
声音渐渐地近了,说明人走进来了。
“怎么黑乎乎的?”那个声音怒道。
旁人道:“先生,天黑没点火……”
“点!”
一阵窸窣声过后,屋子里亮了起来,徐福悄悄地动了动眼皮,将那几个身影收入眼底。
被称作先生的是个长胡子的中年男子,身后跟着的则是穿盔甲的两个小兵,小兵毫不掩饰目光中恶狠狠的味道。倒是那先生只是目光冰冷,看着徐福,神色厌恶。
徐福觉得还挺稀奇的,一见面就这么厌恶自己的,可在少数,毕竟他那皮相,欺骗性太大,总能给人以好感。
徐福默默道,这人定然是嫉妒我的容貌。
那先生对那两个小兵吩咐道:“若是今日有了战事,我便会亲自前来,吩咐你等将此人带上,悬于城墙之上,必能克秦!”
“全听先生吩咐!”小兵高声应道。
先生又吩咐了几句,无非就是等徐福醒来后,不管他耍了什么花招,都一定不能松开他手脚上的绳子,更不能给他吃喝的食物,就得饿着他,让他越惨越好,这才足消赵人心中之恨。
徐福听罢,心底微微叹了口气。
嬴政,我这算不算是为你受过啊?
先生一走,两个小兵就不再压抑,顿时变得聒噪起来,而且是席地坐在屋子里,就在徐福的耳边聒噪。
为了从他们口中得到更多的信息,徐福也只能继续装睡了。
“他长得好……”小兵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嫩。”
“嫩又不能吃……”另外一个小兵皱眉不满道。
小兵舔了舔唇,“饿死我了……”
徐福心中一动,难道橑杨城内储粮不够了?
“真是个麻烦,幸好不用给他喂吃的,不知道挂完城墙,能取下来宰了吃么?”
“你他妈真能对着人肉下嘴啊?”
“饿了,不就能吃了吗?”
……
听着短短的对话,徐福内心颤了颤。
死就死吧,大不了就跟上辈子一样死,保不齐也就再活了呢?但是被吃?想一想徐福都觉得毛骨悚然。那士兵说得也没错,若是真的饿得没粮了,管你是人是畜,能填肚子那就能吃下去。
古代历史上,饿疯了吃人的事件可并不少。
徐福不想去挂城墙上,更不想变成口粮。
他的脑子里乱糟糟地塞着不少信息,有不甘的挣扎,有强制的冷静,还有各种乱七八糟的逃脱方法……有些方法甚至天马行空得过了分。不……也并不是天马行空的……徐福心中一动,突然想到了自己曾在巫术书简上看到过的一段。
裁布一寸,浸入水泥,点以朱砂,口中念咒,驱以人形。
听起来特别玄乎的一段,徐福也照做了,但他唯独没有念过咒。
那块绢布还同他的家当一起,卧在他的衣袍里。估计那绑他来的人,也压根没注意到他会在胸前的衣袍里塞那么多玩意儿。
巫术究竟是真是假?徐福不清楚,他所得的知识全是来自书简。但是死而复生尚且有之,那巫术又为何不可以有呢?徐福吸了一口气,平了平心境。正巧他背对着那二人。徐福仔细回忆着书简上的口诀,拗口地默念了出来。
念出来的时候,徐福自己都觉得有些诡异。原本就是个算命的,现在却闹得像是那跳大神的一样,口中念着晦涩难懂的词儿,做着压根不科学的事儿。
士兵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碰了碰旁边人的手肘,“诶,你觉不觉得好像有人说话的声音?”
“你别吓我啊……”
徐福差点自己打了个哆嗦,他感觉到自己的胸前似乎真的有什么东西摩挲而过,然后轻巧地避开绳子,落于地面。
但他看不见。
或许真的那块布掉了下去,化作人形,行走于地面。它会变大吗?能操纵吗?能弄死这两个士兵吗?徐福不知道,只能凭着本能去驱使。其实他连是不是真的有那块布掉下去了,他都不知道。
“好像真的有什么声音,你出去看看!”
“每次都让我去看……”士兵嘴里不快地骂着,跨出了门去,这一跨出去,就没声音了。
只能隐隐看见一个影子,印在了门窗上,动也不动。
徐福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儿。
“怎么……不出声了?”屋子里的士兵也愣住了,他开口的声音都低沉了不少,生怕惊扰了什么。他踌躇一会儿,见那个人影还是动也不动,士兵终于感觉到了恐惧,不由得起身慢慢往门外而去。
士兵刚跨出那道门,身子就猛地顿住了,半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徐福将眼皮的缝隙撑得更大一些,终于看见了门外的身影。
着灰色袍子,身材修长。
徐福顺着脚往上看去,还以为自己会看见一张怪异的脸,谁知道却是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龙阳君!
龙阳君冲他勾了勾嘴角,松开了手。
那士兵就如同失了声一样,掐着嗓子什么也叫不出来,只软绵绵地倒下去,看着龙阳君的目光惊恐无比。
见龙阳君发现自己醒了,徐福也就不再继续装睡了,当即便坐了起来,龙阳君大步走到他的身边,为他解开了绳索。徐福的四肢自由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不自觉地去摸胸口,他没能摸到那一截小布,想来也是。不过一寸大小,何时不见了都未可知。
“随我先走。”
徐福摆了摆手,“我不问龙阳君为何突然失踪,但龙阳君既出现在此处,那便助我一次。”
“先生要做什么?”龙阳君见他不慌不忙的模样,来了兴致。
“龙阳君与我一同等一人。”
龙阳君也不多问,当即便起身往屋子外走去,也不知要躲在何处去,他跨出门去的时候,徐福好似听见了“呀”的一声,他低头去看地面,只见一块一寸大小的布,被龙阳君踩在了脚下。
徐福:……
龙阳君见徐福神色怪异,不由得问道:“怎么了?”
“无事。”徐福摇了摇头。那布会被龙阳君踩在脚下,应当也只是巧合吧。他虽在书简中学了巫术,但他从未试验过究竟靠不靠谱。想来这个世界,应当也不至于那样的不科学吧。
很快龙阳君的踪影消失在了门后,倒是之前出去的那个士兵被他扔了进来。
两个士兵就这样瘫坐在门口,也不知道是受了龙阳君什么胁迫,满面惊惶,一句话也不敢说,更是半点力气也无,更莫说上前来将徐福绑回去了。
徐福这个人一般都是有仇当场就报了。
之前那个被称作“先生”的人,要让他忍受不吃不喝之苦,然后悬挂在城墙之上,以此来威胁秦军。
既然想出了这么恶毒的法子来,那总得让他自己尝一尝吧。
徐福在这里要等的就是那个先生。
他记得自己被绑来的那日,王翦便与众将领商量好了战术,说不得今日便会再次出战,一举拿下橑杨。他也用不着等上许久了,还是早些回营地好,他是真不希望自己在这里饿着肚子。
徐福猜得不错,刚过午时,屋子外便有嘈杂声响起了。
有人高声呼喝,“快!快!秦军来攻城了!”
“快!拿上兵器!”
“那个人呢?我们抓的那个人呢?”
“谁知道啊?不是在那边吗?”
……
这些声音徐福都能听见。
或许他们以为自己还晕着呢,所以也丝毫不避讳,或许是秦军来攻,让他们失了冷静,手忙脚乱的,也顾不上自己的嗓门有多大了,正好这样的嘶吼才能平息他们心中的焦虑不安。
不多时便有迅疾的脚步声响起,一声比一声更近。
来人看见了门口坐着的两个士兵,嘴里骂了句,“怎么还坐着?”
士兵不答。
那人骂了句,“饿傻了吗?还不快帮忙把人抬走!”
士兵还是动也不动。
那人是真的急了,“你们饿得没力气了,就当我有力气了吗?”他黑着脸走进屋子里来,第一眼就看见了地上散落的绳索,他一惊,正想要大声叫着跑出去,但是身后突然伸来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然后毫不留情地砸晕了他。
徐福慢条斯理地从地上站起来,看着这个先生身后的龙阳君,道:“绑架我过来的时候,他们也是这么做的,如今也算是还给他们了。”
“然后呢?”龙阳君挑了挑眉,“就砸晕还回去?”
“当然不是。”徐福说完就脱下了外袍,龙阳君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惊得轻咳了一声。但随后他却见徐福将那外袍,裹在了那先生的身上。
也多亏古人哪怕是入了夏,也不会减去多少衣裳,不然的话,徐福一脱,说不定就得光着身子了。
徐福再将那人头发散乱下来,脸在地上狠狠蹭几下,“走吧,抬出去。”
士兵眼睁睁地看着他与龙阳君二人,合力将那先生抬了出去,搁在了板车之上。
这是个极小的院子,徐福抬起头,还能看见,城墙之上站着的赵兵,隐约还能听见他们嘶叫的声音。
看来这个院子就在城墙根上,不然他也不会被带到这里来了。
费力地将那先生放上板车后,龙阳君不由得看向了徐福,“现在又如何?”看上去倒是一副全听徐福指挥的姿态。
“走。”
“走?”
“当然走了,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徐福拍了拍龙阳君的肩,趁着没人注意,立刻开溜。
龙阳君似乎对这里的地形已经摸透了,轻而易举地就带着徐福出了这院子。只是院子易出,城门却出不了。如今秦军来攻,城门紧闭,他们也只能滞留城中。
出来之后,便见街道之上十分荒凉,只有来往兵士,手中的兵器发出铿锵之音。
徐福与龙阳君只能退至巷子里的阴暗处,以避免被人撞个正着。
秦人与赵人还是有所不同的,何况二人这一身干净贵气的模样,在这城中必然显得有些异类,肯定容易被盯上。如今也只能指望,那王翦将军给力一些,及早将橑杨攻破,那时他们方才能叫脱困。
徐福不由得问起龙阳君失踪的事,“龙阳君为何在此处?”
“被绑来的。”说到此处,龙阳君也颇有些哭笑不得,“他们或许是将我当做了你,就直接将我绑走了,后来似乎有人前来指认,说我并非你,于是赵军起了杀心,杀了我。”
徐福顿时明白过来,为何方才那两个士兵见着龙阳君之后,神色如此惊惶了,只因为看着一个本该死了的人,却活生生地出现在了眼前,那两人饥饿无力,轻松被龙阳君制服,却还当是鬼神之力,当时就被面无人色,喉咙里连叫也叫不出了。
其实徐福倒是很好奇龙阳君又是如何脱困的,不过徐福见龙阳君在讲述时也是轻描淡写地带过,想来他是不愿意提及的。徐福自然也就不会多问了,反正眼前的龙阳君是活人便足够了。
相比之下,徐福更关注他话中之言。
似乎有人前来指认。
难道还有人是认识他的不成?
“我倒是有些好奇,先生怎么就确定,掉包之事没有半分差错呢?”龙阳君问道。
徐福惊讶道:“我并不在意结果,我只管去做,有效无效又如何?若是顺风顺水,那便是好事。若是达不成目的,也不会为我造成麻烦。我何苦去执着结果呢?”
龙阳君被说得无言以对,“……好像是如此。”
……
那院子里,不多时便又来了几名士兵,嘴里骂骂咧咧的,“抓个人过来都这么半天!”
他们进来之后,见板车上已经扔着那人了,再转头一看,看守的士兵还坐在地上呢,嘴里不由得骂道:“没本事的玩意儿!这就没力气了?我道怎么这么久都不送人过来!”
橑杨缺粮,粮食从百姓处强行征来,但还是缺啊!
秦军攻来,粮食自然是先紧着那些要上战场的士兵了,而这些负责看守的,巡视的,没粮食时被饿个两天那都是正常的,所以见这两个士兵无力地坐在地上,他们倒也不觉得惊奇。
那板车被拉着走了。
不一会儿便有人扛着那板车上的人,径直上了城楼。
幸好那个先生是个瘦弱的,若是个大胖子,那还真没办法伪装。
因为已有秦军将领在下叫阵,赵军想到那已破的阏与,便慌乱不已,谁也没去注意,那个被他们抓来的人,早已被掉了包。
“快!快,人来了!”有人在城墙上吼叫。
“快点,来不及了。”
还有人大喊,“将军!城楼右侧失守!”
“派出兵去!快!”
此时巷子里的徐福见着了一行人被推搡而出,徐福皱了皱眉,“那是做什么?”
龙阳君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脸色冷了冷,道:“看来橑杨城中十分空虚了,竟然打的这样的把戏,征了百姓的粮,现在要连百姓的命也征去了。”
那一个个麻木站在那里的,被士兵推搡着前行,手里笨拙握着兵器的,可不正是普通的赵国百姓吗?
赵军当真是疯了!
徐福的内心也受到了巨大的冲击。从前他就听说,历史上有的攻城战役中,会有人派出百姓的血肉之躯,去抵挡对方的铁骑。
没想到今日还真的就见到了。
见徐福薄唇紧抿,一句话也不说,龙阳君淡淡道:“别看了,看也是没有用的。”
若是赵军真将这些人推出去先顶事,秦军也绝不会有半分手软。且看历史上秦国大将,有哪个出征不是伏尸百万的?拿这些百姓来当肉盾,实在是打错了算盘。也不知是谁在背后出这些昏主意。
徐福皱眉,薄唇吐出一句话来,“这些人当真恶心。”
此时城墙之上,士兵们火急火燎地将人用绳子拴好,吊在城墙之上,大声吼道:“秦军停战!秦军停战!”
橑杨城前,王翦立于战车之中,面容冰冷,紧紧盯着那城墙之上的身影。
蒹葭大怒:“果然是赵军抓了先生!”
旁边有人凑上前来,问道:“将军,继续打还是不打?”从知晓都尉和他身边的随从都失踪了之后,军中便已经隐隐做好这个准备了,
王翦轻叹一口气,道:“打。”
蒹葭如何能忍,“王翦将军!我们就这样放弃了吗?”
“不然阁下要飞上去救都尉吗?”王翦沉声斥道,“别忘记老夫昨日说过的话。正是因为他们抓走了都尉,所以此战必胜!我们不能退缩!”
“胜仗岂是一战就能完成的?今日不战又如何?”蒹葭梗着脖子怒吼,“非要拿这一战,去践踏都尉的性命吗?”
“军令已下,战术已定,岂能更改?今日若退,那明日呢?后日呢?难道日日都要因为都尉捏在他们手中,而怯弱后退吗?”王翦也是怒极,年纪虽大,但吼出来的声音依旧气势雄雄。
桑中低声道:“不若今日暂缓,现在我们已知都尉在赵军手中,暂缓之后,我和蒹葭便潜进城中去救人,若是真救不到人了,王翦将军再攻城,也不迟。”
王翦说为了王上大业,他却不知,上头挂着的,还是王上的情人呢。
桑中越想越觉得心中堵得慌,真恨不得生出一双翅膀来,飞上去将徐福救下来。
李信的目光一直都盯着城墙上的人,蒹葭吵得再厉害,他也始终未发一语,直到这时,他才突然开了口,“城墙上悬挂之人,并非都尉。”
众人都是一怔。
还是王翦最先反应过来,问道:“你怎知不是都尉?”
“城墙上的人身量太过矮小,都尉身量修长挺拔,怎会是如此?那人不过是身上裹了都尉的衣袍罢了。”说完,他也不待其他人说话,从背后取出弓箭来,搭弓射箭,赫然是朝着城墙上悬挂之人而去。
桑中惶急不已,忙抓住他的手臂,“你做什么?若是你看错了,那人的确是都尉!就是你亲手杀了他!”
李信面色冷酷,不为所动。
城墙之上已经响起了惨叫声,他的声音被风吹散,秦军这边根本听不真切,只见城墙上的人,急急忙忙将那悬挂着的人又拉了上去,他身上插着的箭矢,清晰可见。
士兵们忙将人翻转过来,“秦军好生狠辣,连自己的都尉都杀……”
“快看看有没有救……”
“有救也没用了啊!秦军根本不顾死活啊!”
城墙之上七嘴八舌乱作一团。
将军喝止了他们,“将人拖过来,我瞧瞧。”
那人被拖到跟前来,将军上前踢了一脚,那人散乱的发丝分开,垂落在两旁,露出那张被蹭得有些脏的脸来。将军脸色大变,怒道:“一群蠢货!这根本不是秦军都尉!”
同时有人失声叫道:“那、那是去绑秦军都尉的刘先生!”
“人被掉包了都不知道,还不快带人去找!若是当真阻挡不了秦军攻势,当着他们的面,杀了他们的都尉,出一口恶气也好!”将军恶声道。
士兵们仓促下了城墙,命人在全城内进行搜索。
徐福躲在那暗巷之中,难得嘴角微翘,“没想到赵军这样蠢,竟是真的蒙过去了……”
……
蒹葭已经懵了,没想到李信开口说完就搭弓射箭,他就不会犹豫万一射错了怎么办吗?
王翦瞥了一眼李信,沉声道:“出战!”
秦军气势如虹,朝着橑杨城而去。
既然橑杨城中赵军龟缩不出,他们也只有先打上去了。
王翦早已胸有成竹,此战必胜,橑杨气势衰弱,而秦军却气势强盛,又个个精锐。不管赵军使了什么花招,都没有作用。
这一仗,一打便打了一天一夜。
蒹葭和桑中胸中死死按着那股火气,全部朝着赵军招呼上去了。不知徐福是死是活,他们心中抱着这股执念,反倒越发勇猛,斩首无数,赵军见了他们都退避三舍。李信比他们更为凶狠,下手狠辣,赵军到了他手下,倒在地上时连个囫囵人形都没了。
血腥气萦绕在鼻间,却是也不会停顿下来。
赵军以为拿住徐福,便能威胁了秦军,却不知他们所为,反倒更激怒了秦军,令秦军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入。
入夜丑时,城墙之上,有人大吼一声,“城破了!”
城门被打开,秦军踩着赵军的血肉进门而来。
蒹葭和桑中步履沉重,不知是这一日的仗打下来,精疲力竭了,还是担心见到一个没了气息的徐先生。他们对视了一眼,咽了咽口水,嗓子却像是撕裂了一般的疼痛。
李信骑马在前开路,百姓和剩余的士兵仓皇逃窜,橑杨城中一片大乱。
唯有一人,立于街道之中,着一身单薄衣衫,不卑不亢立天地间,气质清冷孤傲,端的叫人不敢直视之。在慌乱的景象中,偏他一个人是沉静的。挟着一身杀气而来的秦军皆是一呆。
李信脸色微微一变,打马上前,“都尉!”叫过之后,余下的声音便都堵在了喉咙之中。
他跳下马来,忙去瞧徐福可有受伤。
搭弓射箭那一刻,若说他心中半分犹疑也无,那是不可能的,他的确想过,若是射错了,真让都尉死在他手中如何是好?但李信凶性一起,咬牙暗道,若真是他错杀都尉,那赔命便是!
后方不知前方发生了何时,见队伍停滞不前,还当是又遇见了些残余的士兵,正在进行最后的清扫。王翦带人前来,其后跟着有些恹恹的蒹葭和桑中。
王翦一见,也不由得愣了,“都尉……都尉无恙便好。”
蒹葭和桑中隐约听见“都尉”二字,对视一眼,快步上前,果然见李信对面立着徐福,他们疾步走过去,嘴唇开开合合,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信一句话未说,又转头上马去了。
徐福带着蒹葭二人,走到一边去。
秦军继续清扫城内残余,同时占领治所。
橑杨被夺,赵魏两国,皆是危矣。
夺下橑杨当夜,王翦便立刻令人快马奔回咸阳,将此喜讯告知王上。
而这头徐福也终于可以坐下来好生歇息了。
蒹葭是个藏不住话的,坐下来后,徐福才刚喝了口水,他便忍不住问:“先生可受了苦?先生是如何逃出来的?如何被绑走的?”
桑中本来想喝止他,让他不要打扰徐福,但蒹葭所问的问题,也确实乃他心中想问的,于是原本要出口的话,犹豫一阵还是被他咽了回去。
正巧此时王翦处理完事务,也就马上过来看望徐福了。
众人皆在,徐福也就简单将整个过程讲了讲。
王翦松了口气,心道,都尉活着也省却了他向王上请罪,何况人家也救了自己,若是都尉在此丧了命,他心中岂不是久久都难安?
只是……“都尉,那龙阳君,现在何处?”
徐福目光淡淡,丝毫不惧王翦这位老将,“龙阳君有事要办,便先行离开了。”
王翦心中还是有些放不下,“若他……”
徐福打断了他的话,“王翦将军,龙阳君留在秦国,乃是王上许可的,现在没有半分证据,王翦将军实在不必如此操心。”王翦未曾与龙阳君来往过,心中存疑也是正常的。
见徐福将话都说到这份儿上了,王翦自然不会再多说。
“橑杨已夺,秦军将稍作休整,等待王上命令,都尉可留于军中?”王翦问道。其实他还是想留下徐福的。且不说徐福那身本事的奇妙之处,单说他的胆色,遇了绑架也能临危不乱,还能反过头来将对方坑一把,留在军中也是极合适的啊。
而徐福却犹豫了起来。
如今夏季已要过去,眼看着便要入秋了,若是再继续跟着秦军四处奔波,说不得连蜡祭都赶不上了。难道他要留嬴政一人在宫中过蜡祭?徐福心中总觉得不太舒服。
如今,鼎已经拿到手,王翦也救了,他还目睹了两场战争的胜利,亲自体验了一回被抓的刺激……想一想,这散心散得也足够了。
见徐福久久不语,王翦起身道:“那我明日再问都尉吧。”
徐福道:“不了,我还是回咸阳吧,若是留在军中,改日又有人来掳我,那可如何是好?”他知晓哪怕是自己真被挂在城墙上,王翦也肯定不会为了自己有半分退缩。不过理智归理智,不妨碍他心头不快嘛。总要让王翦心里也尴尬一回,那才叫平等。
王翦一走,蒹葭才忍不住问道:“先生,龙阳君真的走了?”
“嗯。”当时他与龙阳君躲在巷子之中,龙阳君十分聪明,也拥有足够丰富的经验,直接带着他躲避过了搜查。再之后龙阳君便向他告辞了,因为龙阳君身份的特殊性,徐福也没多问,就让他走了。之后徐福在巷子外头看见了个熟悉的身影,不由得走了出去,只是才刚走出去,便听见城墙上传来声音,大呼“城破”,自然,他也没能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究竟是谁,也不知是不是那个去辨认龙阳君的人。
再之后他们便进城来了,龙阳君也半点踪影都不见了。
蒹葭脸上神色变幻,最后只憋出来了一个字,“……哦。”
桑中倒是又关心了徐福几句,然后他们才退至门外,守着徐福,好让他安心歇息一觉。
待到李信处理完自己手头的事务,再前来时,便被那扇门挡在了外面,结结实实地吃了个闭门羹。哪怕李信看出了城墙上的人并非徐福,蒹葭对他也没有什么好脸色。
蒹葭冷哼一声,“等着吧,勿要扰了先生歇息。”
李信沉着脸一身煞气,倒也不多话,他搁下手中刀戟,就在门前坐着了,若是旁人见了他这副模样,不知道的,还当他是个不拘形象的小卒呢。
屋子里,徐福将就躺在床榻之上,也顾不上一身尘土还未清洗了,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以后,很快他就睡着了,思绪不知不觉地便飘向了咸阳城的方向。
……
第二日,橑杨被夺下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嬴政手中,而此时,徐福的名声也以另外一种方式传了出去,不少百姓提起他都觉得惊悚不已。
要问为何?
众人皆以为,那城墙之上,秦军都尉被秦军一名为“李信”的将领当场射死,但之后却又离奇复活,说出来,你怕是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