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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熙四十七年
一月末,毓庆宫
天色将晚,书房里传来阵阵咳嗽声。太监安怀端了一碗银耳雪梨汤正要入内,只听身后一声,“我来吧。”
“奴才给侧福晋请安。”
“你先下去吧,”李佳氏接过雪梨汤,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太子正坐在书桌后诵读古经。
“殿下休息一会儿吧,”李佳氏把汤端到书桌旁,“您近来总是咳嗽,该请太医来看看才好。”
“不用,”太子放下经书,接过汤碗,“只是一点风寒,休养两天就好了。”
李佳氏轻声叹了口气,拿了件外袍给太子披上,“妾身听奴才说,皇上派了张鹏翮审理噶礼和张伯行互参一案。”
“恩,”太子放下汤碗,抬头看了李佳氏一眼,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这些年,真是辛苦你们了。跟了爷,总是担惊受怕的。”
“爷说哪的话,”李佳氏红了眼眶,嘴角却弯了起来,“能跟着爷就是妾身们的福气,妾身现在什么都不求,只求能多些日子跟在您的身旁,好好照顾您,陪伴您。”
太子点了点头,眉眼间很是平和,“好在弘皙、弘晋都快长大了,爷总不至于让几个孩子也跟爷一样,困在这四四方方的天地里。”
二月初三,雍亲王府
四阿哥下朝回来,苏伟收拾停当,正准备出门。
“你又要去哪儿?”四阿哥不满地看着不务正业的某位公公。
“我去吉盛堂啊,今天有一批新货到了,”苏伟带好瓜皮小帽,甩着辫子,把一张脸显得团团圆圆的,“吉盛堂去年收益很好,今年蒙古那边也要扩大销路了。我这几天得去和掌柜的理一份章程出来。”
四阿哥不满地撇了撇嘴,一边换下朝服一边道,“吴记和隆盛也快交年帐了,那帮盐商可都是出了名的狡诈。你小心着些,别被忽悠的太厉害了。”
“什么叫别被忽悠的太厉害啊?我难道注定被忽悠吗?”苏大财东颇为不满,“做生意这块儿我可比你有经验的多。再说,你要不放心可以派人接手啊。我手里有吉盛堂、西来顺,还有王致和南酱园,已经快忙不过来了。”
“当初是你自己起的头,你当然得负责到底,”四阿哥脱了靴子,盘到榻子上,“当然,你要是不想干,肯天天陪在爷身边,爷立马找人替你。”
苏伟哼了一声,正想转身出门,却见张保捧了几本折子进来。
“托合齐、齐世武几个会饮结党的事儿是不是有什么进展了?”苏伟抻着脖子凑了过去。
“今早,皇阿玛重提了当初王懿弹劾托合齐之事,下旨令九卿审明具奏,”四阿哥翻开手里的几本奏折,“自皇阿玛开朝臣密奏之风,秘密参奏太子一派的折子便如过江之卿。若我没有猜错,今早皇阿玛的态度就是一种示意。用不了几天,就会有人公然上折了。”
“太子这次,是真的不行了吧?”苏伟坐到四阿哥身边,“就算有江南科场一事,可皇上若真的下定了决心,恐怕也难以力挽狂澜了。”
四阿哥将奏折放在炕桌上,手指轻轻抚过,“储位立废,全在圣心。对于二哥那儿,我还有些疑惑。只不过,眼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二哥若是倒了,爷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胤禩了。”
苏伟抿着嘴角,点了点头,脑中却闪过另一个熟悉的人影。兄弟阋墙,真的无法避免吗?
吉盛堂
苏伟下了马车,杜宏迎了出来,“财东来得正好,伙计们正清点入库呢。这批料子质地上乘,因天气寒冷,还运了不少山珍药材来。”
“恩,”苏伟点着头,往店里走,“正好吴记和隆盛商号也要入京了,到时可以让他们带一批南下。对了,杜掌柜这几日辛苦点儿,蒙古那边要扩充销路,咱们赶紧理个章程出来。”
“哎哟,”杜宏一笑道,“这事儿就用不着小的操心了,有人特意进京跟您商议来了。”
“人?谁啊?”
“苏弟,”后院的门帘被撩开,露出一张颇为熟悉的脸。
“王大哥,”苏伟惊喜地瞪大眼睛,“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昨晚跟商队一起进的京,”王相卿跟苏伟在方桌后坐下,“这一别就是一年多,我这一路走来,听了很多京城的消息,好在苏弟一直平平安安的。”
“嘿,”苏伟憨笑着挠了挠后脑勺,“我福大命大,王大哥不用担心我。倒是你,一直带着商队在蒙古各部转悠,没遇到什么危险吧?”
王相卿闻言弯起嘴角,“做行脚商的,怕什么危险?不过是各商号间吞并竞争,无所不用其极,颇为棘手。但好在,有钱能使鬼推磨,有苏弟这个大靠山在,吉盛堂是扎稳了脚跟了。”
“那就好,钱你不用担心,”苏伟拍了拍胸脯,“去年吉盛堂收益翻了两倍,我又和两淮盐商有了合作,马上就有银子进帐了,要多少你说句话就是。”
“苏弟还是这样,”王相卿微微抿起嘴角,眼波如水,“让人,舍不得不亲近……”
苏伟愣了愣,瞪着大眼睛眨了又眨,直到库房的门被推开,慕辞走了出来。
“苏公子,你来啦,”慕辞拿起柜台上的抹布,随意扑了扑身上的浮尘,“我刚刚在造册,杜掌柜说了我才知道。”
“哦,”苏伟猛地反应过来,转过头对王相卿道,“这是慕辞,我新雇的账房先生,现在也住在小院里。”
“杜掌柜跟我说了,”王相卿笑容温和,“慕公子是书香门第出身,难得能理一手好账。杜掌柜跟我谈及时,对慕公子是赞不绝口呢。”
“是杜掌柜过誉了,”慕辞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要不是苏公子提拔,杜掌柜悉心教导,慕辞现在还要仰人鼻息来讨生活呢。”
“慕公子不必自谦,我看了账册,慕公子记账的方式更为简练清楚,而且方便核对,几乎毫无错处,”王相卿转过头看着苏伟道,“也是苏弟眼光好,这样出色的账房先生真是可遇不可求呢。”
苏伟又被扣了顶高帽子,一时得意极了,“为了给大哥接风,今天我请客,让伙计们早点收工,咱们去西来顺搓一顿!”
“这么热闹,不知有没有我的份儿呢?”门外想起一声笑语,尹胜容背着一张古琴走进吉盛堂的大门。
“原来是胜容啊,”苏伟转头给王相卿介绍,“这位是尹胜容,尹公子,在京城开了一家琴行,我在和隆盛商号打交道时认识的,”说完又给尹胜容介绍道,“这位是我大哥,王相卿,吉盛堂背后的大掌柜。”
“见过王公子,”尹胜容微微弯了弯腰,面露得意地冲苏伟道,“我今天可是给吉盛堂带了一笔大生意来,苏大哥要请人吃饭,小弟得是头一份。”
“哦?什么生意?”苏伟听见能赚钱,就两眼冒光。
尹胜容放下古琴,直了直身子,“蜀中因明末战乱,不少织造艺人流离在外,这些年才逐渐重回故土。蜀锦除了每年进贡以外,也有了些余项,可不是谁都能买得起的。若是苏大哥有意,小弟可以帮您搭个桥。”
“真的吗?”苏伟立时瞪圆了眼睛,“跟谁搭桥,什么时候搭——”
“苏弟,”王相卿打断苏伟的追问,有些无奈地道,“天也不早了,咱们到酒楼再谈可好?”
“哦,对对对,”苏伟敲了敲脑门,连忙招呼大家关门吃饭。
当晚,西来顺中,一行人相谈甚欢。王相卿宽和,尹胜容直爽,慕辞洒脱。
苏伟不知道的是,在未来他浸淫商海的一段岁月中,这几人将是他的左膀右臂,助他成就有别宫廷的另一段传说。
二月初八,晨
户部书办沈天生等串通本部员外郎伊尔赛等,包揽湖滩河朔事例,额外多索银两一事被御史上奏弹劾,康熙爷当朝摔了奏折。此事,齐世武与托合齐也参与在内。
出了乾清宫,八阿哥在几位朝臣的围拢下路过蹙眉沉思的四阿哥,微微一低头道,“见过四哥,今儿个天冷,四哥当心别着凉了。”
四阿哥冷眼撇过去,嗓音低沉,“不劳八弟费心,本王身子好得很。”
出了日精门,张保迎了上来,低声询问道,“奴才听说太子病了,王爷先前在畅春园负责看顾太子,现在要不要去毓庆宫看看?”
四阿哥往毓庆宫的方向看了看,无声地叹了口气,“不能去,也去不了,回王府吧。”
二月初十,宗人府将托合齐、齐世武等结党会饮一案的审讯结果,具情上奏。
朝堂上,康熙爷直言,“此等事,俱因胤礽所致。胤礽行事,天下之人,无分贵贱,莫不尽知。若果以孝为本,以仁为行,天下之人皆知系朕之子,必无异心,何必求此等人保奏?惟其行事不仁不孝,难于掩盖,才以言语货财买嘱此等贪浊谄媚之人,潜通信息,尤属无耻之甚矣!”
这一番责备,不可谓不重,堪比当初太子在热河行宫被圈禁之时。可是如今,太子缠绵病榻,亦不准再出入朝堂,是连一句申辩都说不得了。
训斥之后,康熙爷下旨,因托合齐、耿额、齐世武等人,身系别案,遂待各案完结时再行处置。而会饮案其他相关人等,都统鄂缮革职拘禁,迓图入安亲王属下辛者库,看守王墓。都图等系辛者库之人,俱交与内务府处置。
东宫倾覆,似乎只在旦夕之间了。
雍亲王府
四阿哥从内阁回来,正碰上在东花园逡巡不已的伊尔哈。
“这是干什么呢?”四阿哥翘眉看着自家小女儿带着一帮侍女、奴才在花花草草中翻找。
“阿玛,”伊尔哈循声望见四阿哥,连忙福了福身,“女儿最喜欢的一根珠钗不见了,白瞎了那颗又圆又大的珍珠。不知道是不是被谁捡了去,找了半天都找不到。”
四阿哥宠溺一笑,亲自把伊尔哈从草丛里领了出来,“都这么大个女孩子了,还整天东窜西窜的,草堆里也是你一个格格去的地方?”
伊尔哈鼓起腮帮子,拽着四阿哥的袖子摇了摇,“那是女儿最喜欢的发钗了,我不管,是丢在阿玛的园子里的,阿玛赔给我!”
“行啦,”四阿哥闻言一乐,“也不知道你这娇俏劲儿跟谁学的。不就一颗珍珠吗,阿玛让张保取一颗东珠给你,回头让师傅给你镶个头冠。”
伊尔哈灿然一笑,灵巧地一俯身道,“多谢阿玛!”
四阿哥回到东小院,因前几日在西来顺喝得大醉的苏大公公,此时正被禁足内院。
“你干嘛去啦,怎么才回来?”在屋里闷得发慌的苏伟,把四阿哥的书房折腾的一团乱。
“爷去了一趟内阁,”四阿哥一边挽起袖口,一边走到书桌旁看苏大公公一大上午的涂鸦之作,“刚刚还在花园里碰上了伊尔哈,她丢了根珠钗,爷让张保取了颗东珠赏给她。”
“就只给了二格格啊?”苏伟瞪大了眼睛。
四阿哥看了他一眼,略有不解地道,“茉雅奇又没丢东西,当然就只给伊尔哈了。她们姐妹感情好,不会在乎那一颗珠子的。”
苏伟眨了眨眼睛,抬起一只手试了试四阿哥的额头,“你是不是忙政事忙傻了,那是东珠啊,一年也不过那么几颗。二格格丢了珠钗,你赏给她珠钗就是了。如果要赏东珠,怎么能只给一个人呢?回头二格格带着东珠新做的头冠,你让大格格怎么办?”
“有那么复杂吗?”四阿哥坐到榻子上揉了揉眉心,“你要不放心,让人取一颗东珠给茉雅奇送去就是了。”
苏伟鼓了鼓腮帮子,气呼呼地奔库房去了,半路上刚好碰到交完差事的张保。
“什么?东珠!”张保愣了愣,苏伟突然有点不好的预感。
“今年的内务府还没送来,库房里就剩那一颗了。”
傍晚,西配院
茉雅奇坐在宋氏的房里,看着气闷的宋氏很是无奈,“额娘,不就是一颗珠子吗?是因为伊尔哈丢了珠钗,阿玛才赏给她的,您不要想多了。”
“我怎么能不想多,”宋氏回头看了茉雅奇一眼,“你一直这就是么软和的性子,你也不想想,谁才是王府的嫡女。回头二格格带了新冠子出去,你的脸面往哪儿放?”
“额娘,伊尔哈是小孩子心性,我们姐妹从没想过争出什么高低来,额娘就不要一直替我操心了。您现在和李侧福晋不是相处的很好吗?”
“我那是没有其他选择,”宋氏愤懑地转过身,“你看二格格,没事儿还知道往东小院去,你就不能学学人家。”
“额娘——”茉雅奇还想再劝,宝笙突然由外而入,“大格格,苏公公来了。”
茉雅奇走到门外,苏伟正端着一只木盒等在台阶下。
“苏公公怎么来了?”茉雅奇走到苏伟身前。
“奴才给大格格请安,”苏伟俯了俯身,“王爷让奴才给大格格送东西来了。”
“什么东西?”茉雅奇轻扬眉梢。
苏伟抬手打开木盒盒盖。
“这是?”
“这是南珠,”苏伟微微低头,“虽不似东珠尊贵,可做朝冠。但胜在稀有,而且珠大莹润,镶在冠上一定十分夺目。”
茉雅奇弯了弯嘴角,接过木盒看了又看,片刻后抬起头,目光中带了几分了然,“这南珠不是内务府进贡的吧。”
“额,是,”苏伟点了点头,“王爷宠爱两位格格,只可惜去年进上的东珠只剩了一颗。这南珠也是可遇不可求,被王爷偶然碰上,花了大笔银子才买了下来。”
“替我谢谢阿玛,”茉雅奇福了福身,又抬起头冲苏伟一笑,“也谢谢苏公公。”
伊尔哈屋内,几个侍女围着那枚东珠看了又看。
李氏的侄女兰馥笑着对伊尔哈道,“可见咱们二格格最受王爷喜爱,这么大一颗东珠,就是福晋那儿都很少见呢。”
“阿玛对我和姐姐从来都是一视同仁的,”伊尔哈把东珠收进盒子里,“今天是凑巧让我碰上了,等明天,我把额娘送我的那枚鸽子血给姐姐送去。”
“那么好的宝石,二格格何必呢,”兰馥皱起眉头,“说起来,也是王爷自己赏了您,大格格还能怨您不成?”
伊尔哈皱眉看向兰馥,还未开口,看门的侍女走进门道,“回禀二格格,苏公公刚来过西配院了,听说王爷新赏了颗南珠给大格格。”
“王爷怎么——”兰馥刚想说什么,却被伊尔哈一个冷眼瞪了回去,踟蹰了片刻,才又开口道,“都是那个苏培盛,送个赏赐而已,生怕谁不知道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