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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峨摘星阁内,王蕉皱眉问道:“你击杀了汤红鬃?汤红鬃不比常人,你就不怕莲花峰那些几百岁的老古板,出来寻你兴师问罪?”
陈青牛笑道:“不怕,出宫之前,我让裴青羊去跟陆姥姥说紫金宝莲又开了一朵,换一颗汤红鬃的头颅,对莲花峰来说,应该还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
王蕉哑然。
摘星阁顶楼只有一张老紫檀木大美人榻,榻上一只绣枕,这边是王蕉的住处,陈青牛经过八年孜孜不倦的扯皮,终于耗过王蕉,能够堂而皇之躺在美人榻上,只要不去碰那绣枕,就安然无事。他脱去鞋子,躺在榻上,翘着二郎腿,王蕉站在窗口,陈青牛望向这位可能是莲花峰最与世无争的谪仙,道:“你果真不能推衍出峰主纳兰长生到底是否真被困在伏魔台,还是兵解转世?”
王蕉漠然道:“不能。”
陈青牛失望道:“这就说明变数还是太大。”
王蕉冷笑道:“莲花峰有你这样的客卿还真是可笑,整日不想着如何壮大莲花峰,反而惦念着如何保住现在的荣华,一门心思巴望着纳兰长生被围困在龙虎山百年千年,峰主位置形同虚设,你便好无所顾忌,日日不择手段吞食莲花峰仙脉气运,想必那去西域扎根八年的范玄鱼也很惊讶,你竟然饲养八龙八年,修为不退反进,而且是暴涨。我帮你算一算,你入宫当日,九朵宝莲开放,被你说成三朵,六年前,被你消耗掉一朵,两年前,再凋零一朵。当初换取谢石矶为莲花奴,你用去一朵,这次摘掉汤红鬃脑袋,又花费一朵,如此算来,你还有两次与莲花峰讨价还价的机会。”
与陈青牛处久了,不喜交谈的王蕉不知不觉也言辞丰富起来。
陈青牛嗯嗯点头道:“得珍惜,抠门些,小日子才能过得富足。有蕉儿就是好,帮我精打细算着,一切都有章法可循。”
王蕉每次听到蕉儿这个昵称就会像现在这般,死死盯着口无遮拦的陈青牛,也不出言反驳,只是眼神冷冽如刀。
陈青牛最怕这个,立即改口道:“王蕉,王谪仙,王武胎。”
王蕉扯开嘴角一个弧度,道:“这位好汉,别撑了,汤红鬃都快把你打碎魂魄,再逞强,她没能帮你收尸,我倒要替她代劳。呦,吐血了,伤得不轻,得赶紧回莲花池吞食仙脉气运才好。”
陈青牛摇头苦笑,擦去嘴角血迹,穿上鞋子,离开摘星阁。
这谪仙咋的越来越妇人心毒舌了。
在莲花池中冥神静坐,八龙破体而出,肆无忌惮吸取莲花峰紫色犹如实质的气运,本来应该是虚无缥缈的天道气运浓厚至此,堪称奇迹。
这就是陈青牛与体内八部天龙达成的默契。
这意味着他一离开莲花峰,或者说莲花宫,修为就会骤降,非但不能像莲花宫八年那般近乎每日都是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反而很快就会被打回原形,直到元神混沌,与常人无异,八龙才甘心蛰伏,等待下一次“涅槃”宿主。
其实客卿选拔一结束,陈青牛就清晰感受到八龙已经迅速消化掉猿洞内靠《黑鲸吞水术》汲取的精血蝰丹。关于这点,陈青牛一直抱着开诚布公的态度与王蕉探讨,询问她有没有除了蜗在莲花宫消耗气运之外的法子,毕竟以陈青牛小人得志的秉性,在范夫人面前隐藏再好,终究还是想要去山下大肆显摆才过瘾,否则当初那个学会御剑就去朱雀皇宫上空撒尿的愿望就要落空了。
就如今日御剑去舍身崖,看似潇洒,其实以他的功力,只能支撑一炷香时间。陈青牛去年由驭剑到御剑,兴奋得无以复加,在莲花宫内乱窜,歪歪扭扭,撞到过摘星阁一次,镇国阁两次,接近观潮阁的时候,被瞧不顺眼的裴青虎一道剑气直接劈落,结果在地上抱着古剑傻笑,看得裴青羊一阵无力,摊上这么位知足常乐的主子,还真是哭笑不得。
犹如一座移动武库的王蕉给出两条路让陈青牛选,第一,入魔,不再压制或者试图驯化八部众,顺势而为,她能提供数种魔统绝学,阴狠至极,虽非《白帝阴符经》那个级数的无双大典,但也堪称一流秘籍。足够让八龙运转如鱼得水,只是旁门左道,进展神速,他日遇到的瓶颈也大。
第二,成为兵家雄魄,破一城屠戮十万,可入兵家祖庭玄当山法眼。灭一国屠戮百万,可成就一颗英魂,兵解也可进驻英魂殿。
陈青牛两权相衡,还是觉得后者更加妥当,观音座千年来一直是南瞻部洲唯我独尊的角色,近百年虽有颓势,使得类似稷穗学宫的真统门派趁虚而入,但瘦死骆驼比马大不是,玉徽皇朝皇帝宋哲偏好佛法,自称佛子转世,与独敬儒术的朱雀不同,一心想要将佛门发扬光大,结果便将玉徽积攒六百年的气运给一口气败光。这里头自然是观音座在运筹帷幄,有胭脂山,有玲珑洞天,还有莲花峰,出身凤州皇城的莲花峰范夫人便是例子,她在凉州台面上是琉璃坊的坊主,却在凉州矿产流通环节上掌握了一定话语权。投身行伍,登台拜将,扬鞭跃马,麾下猛将无数,这本就是陈青牛儿时的梦想。
在莲花峰修道八年多,陈青牛才理解山中一甲子世间已千年的说法,再就是人上有人天外有天。
当他一心想着去寻汤红鬃的麻烦,五年前好不容易成为三品武夫,眼前便有一位谢石矶,犹如一座高峰横亘于前。
当他终于能够面前御剑,不远处摘星阁有剑匠王蕉,观潮阁有剑子裴青虎,竹海中更有一位兴许已经是陆地剑仙的师叔。
现在,他借助莲花峰仙脉以及体内天龙,已经悍然拼掉汤红鬃的脑袋,可他清楚,不说观音座,光是莲花峰上,就有不下四十位强过汤红鬃的半仙,更别提穆墨这类放眼整个南瞻部洲都罕逢敌手的修士大家。
求道千年不知疲倦,以前听来不可理喻,现在细想,却是再正常不过。
凡尘俗世的钟鸣鼎食,高官厚禄,富贵荣华,佳人红颜,对修士而言,比之条条浩瀚大道缥缈仙路,不值一提。
陈青牛在莲花池上修养了足足小半年时间,才恢复如初,重见天日,足见汤红鬃之霸道,出了莲花池,发现裴青羊就坐在外头的一尊等人高青玉貔貅上发呆。
陈青牛笑问道:“干啥呢?”
她转头见到陈青牛,一脸惊喜,跳下栩栩如生的玉石貔貅,拉住陈青牛的袖口,眼神幽怨道:“都等你一百四十二天啦。”
陈青牛身高七尺多,再过几年,还有望到达八尺,到时候兴许能不再仰视高挑的范夫人,不过此生是注定要仰着脖子与谢石矶说话,但对付裴家姐妹,绰绰有余,拍拍这眉眼妩媚却是孩子心性的裴青羊脑袋,笑道:“扳手指扳得过来?加上脚丫也不行嘛。”
裴青羊嘿嘿得意道:“在台阶上做记号呗。”
陈青牛欢乐笑道:“裴仙子不愧是莲花宫仅次于谪仙和你姐姐的聪明人。”
她使劲点头,扳着手指道:“是探花啦。”
可怜莲花宫总共才五人,这探花也太不值钱了。
陈青牛称赞道:“那以后称呼你为裴探花,如何?”
她拍掌欣喜道:“好呀好呀,一言为定。”
陈青牛三言两语,这位裴探花苦等一百多天的哀怨便一扫而空烟消云散。
陈青牛与裴青羊并肩走向摘星阁,问道:“裴探花,想不想下山去朱雀和北唐走一走?”
她嘟着嘴摇头道:“不想。”
陈青牛没有料到是这个结果,纳闷道:“你不想出去透气?见一见莲花峰以外的风光?”
她苦着脸道:“姐姐说外头不是兵荒马乱便是勾心斗角,富贵人家沆瀣一气,市井百姓蝇营狗苟,无趣得很。你要离开莲花宫吗,岂不是没人与我说话啦?”
陈青牛无可奈何,进了摘星阁,准确来说是一座塔楼,有足足八十一层,裴青羊对那位谪仙素来不喜,就呆在格外等候。
陈青牛来到顶楼,王蕉躺在檀木美人榻上,摆出睡观音姿,却无半点慵懒媚态,她便是如此,清心淡泊,难以惊起心境涟漪,陈青牛与她相识八年,不敢说朝夕相处,却可以说是莲花峰除墨子大家以外与王蕉交谈最多的人物,却依然琢磨不透她的心思,九世阅历,将一块璞玉雕琢得先是成材,大器,然后过犹不及,雕工过于繁琐,便有了瑕疵,陈青牛早无起先对谪仙的敬畏,八年来最爱做的事情就点到即止地惹她贪嗔痴,偶尔流露一抹女子娇态,这是他与她的一场斗阵,一直持续下去,直到她去见着宿命中的那位魔障才到终点。
王蕉紧闭双眸,摇晃青葫芦,这枚酒壶不盛放琼浆玉液,只装有一种浑浊烈酒,缓缓道:“还有两年,巨兽饕餮就要在西域孔雀王朝现世,你这莲花峰客卿还不下山,做做样子也好?”
世间武夫被折腾出个中正九品制,修士也差不离,但后者划分远不如九品武夫来得泾渭分明。
洞明。经脉气府依次畅通。
灌顶。此灌顶非密教语,而是寓意三华聚顶,此乃仙家大门槛。
丹婴。以己身为乾坤炉鼎,自成小三千世界。道家练气士成就一朵元神,佛门生成一尊法相,兵家塑就英魂,与天地共鸣。
龙象。大中小三品。分别被冠以三个别致名称,小品谓凤尾,中品谓玄黄,大品谓魁斗。
飞升境。
陈青牛离丹婴境相差不远,气象清远,容貌更加秀逸,加上身高修长,双手如玉,一身华服,头戴人间帝王紫金冠,再无起初沐猴而冠的窘态,连不苟言笑的陆姥姥都曾暗中赞叹一声好俊的后生。
他坐在美人榻边沿,从王蕉手中夺过青葫芦,小喝了一口,滋味可不咋地,入口惨烈,余味也不绵长,比起兑水的劣质凉州花雕,还要逊色,只是这酒是谪仙的酒,意义非凡,记得当年头一回夺过青葫芦,喝酒的时候故意多舔了一下葫芦口,结果被王剑匠一剑刺落摘星阁,若不是阁外裴青羊接住,就得去莲花池疗伤一段时日。
这八年里,与王谪仙斗法,与谢石矶斗阵,与裴青羊东拉西扯,陈青牛的确不曾寂寥过,喝完酒,还给王蕉,笑道:“你瞧瞧,还说我爱耍心眼,咱俩啊半斤八面,想去龙虎山见你情郎,直说便是,我又不会拦你,谪仙大人浪费八年时光在我身上,做牛做马的,天下除了我谁有这等福分。若这点小事都不肯帮忙,我就太遭天谴了。你放心,买卖公平是我的宗旨,这块金字招牌砸不得。”
王蕉叹息道:“他不是我情郎。”
王蕉靠着绣枕躺在美人榻另外一头,陈青牛靠这一头,凝望着那双被罗袜包裹的纤足,脑海中都是一位前辈客卿撰写的《品莲玉钩经》种种妙言,心中杂欲丛生,嘴上嗤笑道:“嘴硬。”
王蕉不置一词。她对仙道长生兴趣缺缺,唯独苛求事事念头通达,心无半点业障,她若不去辩解的,必定是心中认死了的。
陈青牛不知为何,躺在美人榻上就想睡觉,入了莲花宫,他便再无纯粹的睡眠,只是一刻不停歇修习《尉缭子》,很多时候看似闭目,其实依旧在灵台养神,满脑子都是锤仙拳,《太上摄剑咒》,或者那被王蕉修改完善的《黑鲸吞水术》,一刻不得闲,古语所谓偷得浮生半日闲,奢望了。
陈青牛能活到今日,不是侥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