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雾声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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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八十九章

    她睡眠一向很浅,因为会梦到儿时的悲伤。

    今夜暴风雨,她懒得睁眼,听着雨水与狂风拍打门窗的声音,屋外好像一场纷杂的战争,搅得人不得安息。

    忽而,一缕琴声深入风雨之中,徐徐浸透开来。

    那样的琴瑟,好像在与风雨抨击,又好像幽冷的泉水淌来,凝结心底的气息。

    她终于忍不住,将被子一把掀开,气冲冲推开窗,喊道:“大晚上你很闲吗!”

    刚一吼完,她怔了怔。

    窗外月色寂静,皎洁无暇。

    今夜根本没有雨,蔷薇花被月光滴上晶莹的露珠。清冷无风,只有前庭中间坐了一名长袍男子,手压在琴弦上。

    他四周的地上,散落许许多多碎片,它们躺在地砖上发出鲜红的光芒,像是坠落浸血的星屑。她细细看了一番,那好像是……蝴蝶的尸体?

    她还未再次看清,那些碎片便化烟消散。

    她蹙眉道:“请问落音公子,这是什么?”

    落音含笑道:“不过是些零碎小玩意,惊扰到了阁主夫人,万分抱歉,在下已将它们处理妥当。”

    她最见不得他说恭敬话,冷哼一声,啪地关上窗户,不一会儿门推开,她披着裙衫大步走过来,“这里是我的院子,你出去。”

    落音道:“在下在此守夜,保护阁主夫人。”

    她道:“你说这两天宅子里死人了?我听说了,呵,我既然要嫁给江衡,还怕这些不成?”她一手指向大门,“你出去,你在这里,我睡不着。”

    “在下只不过是听从阁主的命令。”

    “命令?你还听他的?”她阴阳怪气地冷笑起来,“你有这么听话,当年诛风家九族时怎么不把我也杀了?留着我干什么?”

    “哦对了,如果我也死了,你们就再也得不到风家长生术,当年莳妃死得早,她儿子可是老皇帝心头肉,怎么可能让他遭遇跟母亲一样的早逝命运?”

    她盯着落音低垂的眉眼和他抚琴的手指,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是曾经握过刀的手指,“江家真是为了讨好皇家不择手段。”

    面对女人的讥讽,落音公子面容未有一丝不妥,从善如流笑道:“夫人是要嫁入江家的,又何必说来这些话。”

    “哈,皇城如何,江家如何,我不在乎,只不过正好我用‘长生术’换我后半生荣华富贵,玉飞阁夫人……”女人丹凤眸眯起,居高临下看着男人,他已经站不起来,她可以永远这样俯视他。

    “这个称号我倒是很喜欢的。”

    落音定定注视她半晌,低下头来开始抚琴,他奏了一首平缓清丽的曲子,温柔得催人入眠。

    凤紫烟又骂了一阵,见落音不动,咬咬唇回屋了。

    *

    百里汐被架到疗愈处治伤,大夫又是个美人,不多废话一句,三下五除二止血包扎,还取来干净的红裙给她换上,“未来十天是不得见水的,洗澡沐浴时叫人帮着些。”

    百里汐嘿嘿笑道:“多谢美人姐姐。”

    钟毓坐在一边等百里处理妥当,才道:“你这伤口,再深半分就没命了。”

    百里汐嘿嘿继续笑。

    钟毓犹豫道:“你怎会受伤,宗主大人……没和你一起?”

    百里汐说:“我背着他出来的。”又问,“他现在在哪?”

    钟毓道:“方才我进来时,他在外头等着。”

    愈疗处分男女两所,百里汐捂住额头,转头对大夫道:“美人姐姐,人家头疼,今晚想在您这儿睡。”

    美人大夫爽快得狠,“好,我这儿有床。”

    钟毓道:“汐姑娘,你这是作甚?”

    百里汐摸摸脖子上的纱布,目光投向门口,疗愈所门口有一张门帘,她望着门帘微微笑道:“我就是想一个人清净清净。”

    百里汐花了整个晚上,打了满满一肚子腹稿,毕竟那黑手女人说的是实话,毕竟寂流辉有洁癖,毕竟他是名门正派。

    毕竟这个事儿,是个人都难以接受,百里汐也没想过隐瞒,反正不会主动说,也不会有人晓得,有人会问。

    结果偏偏就发生了。

    她也不愿骗他,做过的事情,她肯大大方方承认,无论炼赤血骨蝶,还是成为白发魔女,她从来没有后悔过,吃人肉喝人血,就算将她的心染成黑色,变得不再是人,她也没有犹豫过。

    她死之前的人生,后来的每一步她都走得如她所愿。

    所以因此刻下沟壑,成为隔阂,亦或者人魔殊途,分道扬镳,再亦或被厌恶,她也觉能坦然接受。

    没有寂流辉,她可以找一千个美少年来填那个洞。

    翌日江衡阁主大婚,愈疗处外传来热闹的声音。她收拾好自己,打着哈欠撩开门帘,一抬头就看见青袍男子杵在门口,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眼里黑寂寂的。

    百里汐愣了愣,僵硬在原地。

    他身上还是昨晚的衣袍,长发也没有束好,头顶上还有一根毛乱翘起来,竟生出一丝憔悴。

    百里汐胡思乱想着,难不成他一晚上就等在这儿?

    他一大步走上来,脸是绷着的,百里汐一肚子腹稿忘得精光,见他伸出手,她竟然有点儿畏缩,不知他是要对她做什么。

    寂流辉手指在空中停一会儿,才缓缓触碰到她脖子上的纱布。

    他碰得很轻,低声说:“疼么?”

    百里汐咬住嘴唇,想了一下,轻轻点头,又摇摇头,“现在不疼了,大夫说没事。”

    寂流辉听罢,像整个收紧的身子松开一般,他吐出一口气,伸手把她抱住了,“对不起。”

    “昨天我去晚了,对不起。”

    男人脸埋进她的颈窝,百里汐傻傻道:“为什么要道歉?”

    寂流辉把她搂紧了,薄荷药草的味道若有似无。

    百里汐复又呆呆问一遍:“寂流辉,你为什么要道歉?”

    她忽而有点想哭。

    莫说一千个美少年,天底下所有美少年加起来。

    也是填不了心口那个洞啊。

    江衡一身喜袍,眉目张扬俊美,倒是和宅子里四处盛开得鲜红蔷薇花相称。

    喇叭唢呐,锣鼓喧天,殿堂门帘上的大红花格外喜庆,喜堂里各大家族汇聚一堂,百里汐赶过去的时候新娘子已经到了,披霞凤冠,嫁衣是精致的黄金丝和翠绿鸟羽线刺绣出来的凤穿牡丹,美艳不可方物。

    百里汐不得不承认,江衡是个奢侈而讲究的人,新娘子的嫁衣穿金戴银,却雍容美丽,不见半分俗气。

    她披着红盖头,那盖头上也绣着漂亮的花纹,价格不菲。

    终于见到庐山真面目本尊,百里汐这是头回目睹婚礼,在一旁大呼小叫,鞭炮噼噼啪啪炸响,百里汐挤在后面堵着耳朵听见旁边不知哪个门派的窃窃私语。

    “这回总算是晓得了,原来是风家千金。”

    “风家千金,那是什么?”

    “就是当年被皇上满门抄斩的风家啊,这是唯一逃脱死罪的小女儿,这么多年过去,都长这么大了,江阁主不愧是江阁主,真是好手段。”

    百里汐在一旁听得稀奇,如今世道她是不懂的,连皇帝换了没有都不晓得,连忙道:“说来听听?”

    那两位修道弟子看到红衣女人笑眯眯的脸,又见到她身后的青袍男人,整张脸都白了,匆忙低头行礼后不知挤到哪里去。

    百里汐只好转头对寂流辉道:“你看,你又把人家小晚辈吓跑了,你说说这江阁主怎么就好手段了?”

    寂流辉盯着喜堂中央那对新人,淡淡道:“风家世代御医,代代忠良,当年风家冤案因崔丞相一家惨死迷案而真相大白,皇帝心愧,江阁主主动迎娶风家孤女为妻,在皇帝眼里是风家孤女正好的去处,替皇帝缓解心头愧疚。”

    百里汐立刻了然,这大腿抱的,委实高端。

    寂流辉道:“此事与你有关,你不记得了?”。“

    百里汐连忙伸手:“皇天后土为证,我从来没有做帮朝廷抄什么风氏全家的事儿……咦,等等。”

    崔丞相这个名字,有点印象,死在她手里的似乎有这么一个人。

    百里汐恍然大悟,猛地抬头瞪向新娘子。

    “……哈?”

    那头主持人高喊。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新娘子拜身时,百里汐发现突然有一抹金光闪现在她袖口!

    她的手中紧紧捏着一根金簪,金簪用宝石和翡翠装饰,美丽华贵,而她的金簪并未刺向与她对拜的丈夫,而是后退一步,猛地压在自己的脖子上!

    众人大惊。

    随着她的动作,红盖头滑落在地面,露出女人精致娇美的妆容和秀气苍白的面孔。

    凤紫烟。

    百里汐心道:“果真是凤紫烟。”

    “鬼医”凤紫烟,她还活着的时候,寥寥打过几次交道。因为南柯与凤紫烟相熟,而她又帮凤紫烟杀过人,正是崔丞相一家。凤紫烟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白道黑道的病人她照单全收,只要有足够的金子,好像死的也能被她掰成活的。

    这样生活的女人,往往很不容易。

    百里汐怎么也没想到凤紫烟和玉飞阁阁主江衡扯上了关系,还是非比寻常的关系。此时凤紫烟站着,反手握着金簪,正正对准自己的颈动脉表面的肌肤,她的眼睛无神地睁着,额间一枚血蝴蝶印记。

    百里汐心头咯噔一响,这不是“蝶控”么?

    江衡微微眯眼,神色镇定道:“紫烟,你这是何意?”

    凤紫烟又后退了一步,像一只提线木偶,脸缓缓向堂外转动。

    所有人的目光随之转动,齐齐望向门外。

    殿堂之外,台阶之下,守卫不知何时已经不见了,庭院正门口空荡荡的大道上站着一个人,一个女人,女人身穿鲜红的嫁衣,和凤紫烟一模一样的金丝牡丹嫁衣,头上盖着一模一样花纹的红盖头。

    风吹过,她的衣裙在迤逦抖动。

    她背后的天空,是黑压压的红,远远望去像是一大片被火光染红的云彩,再看仔细些才会发觉,那是蝴蝶。似千军万马。

    赤红的蝴蝶,匍匐在女人肩头。

    血红色的光芒漫过屋檐围墙,从四面八方倾泻进来,将这偌大丽雅的庭院宅邸淹没。

    “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她的灵魂被我掐在手里。”

    似乎眨了个眼,她已经飘到喜堂门口,如同鬼魅幽魂。

    她身后的蝴蝶一并随之飞翔而来,在喜堂上空盘旋,然后纷纷散开降落,如同凋谢的血樱花瓣,洋洋洒洒铺满了屋檐栏杆,密密麻麻,令人心瘆。

    蝶翼收拢,又时不时抖动一下,整片庭园像是被蒙上一层猩红的纱。

    江衡默默看着女人,眼睛是冷的,嘴角却依旧带一丝笑。

    “十年了。”女人轻轻道,“阿衡,我回来了。”

    她一脚迈过门槛,裙摆下露出一点绣花的鞋尖,蔷薇花的刺绣栩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