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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太子的册封礼,赵志皋觉得自己的身子实在是无法再继续立于朝堂之上,便向朱翊钧提交了辞呈。
朱翊钧犹豫了一下,倒是允了,却为赵志皋保留了他的次辅之职。现在内阁的几个大学士挺稳定的,朱翊钧对现状很是满足。可人实在老病,也不能拖着不让人休息。
此举于赵志皋这个心软的老实人而言,倒是真正的天赐皇恩。离京的马车上还感激涕零地朝着宫里回望,嘴里不断同家人说当今圣上有多好多好,更狠狠鞭策了自己的儿子好生参加来年的科举,争取有朝一日能入朝将满身学问货与帝王之家。
赵志皋一走,朱翊钧就琢磨着是不是该动一动内廷。陈矩近来像鹌鹑一样老实,人是好,但他觉着不是个做事的料,不过果断。比起陈矩,他更欣赏田义,凡事都能摸透了自己的心思,还不等自己张嘴说话,底下的事就都给办妥当了。
陈矩倒是早就看出了天子对自己的不满,所以一直隐忍不发。这几日见朱翊钧好似对自己越发不满,便筹划着是不是早早地给退了。他在掌印这位置上倒是没怎么拿人钱财,不过底下的孝敬还是少不了的。此时退了,也是好过日子的。
田义一直没说话,两个人的心思都叫他看在了眼里。虽然心里早就垂涎着司礼监掌印之位,但在宫里这数十年的时光,令他更懂得什么是韬光养晦。在朱翊钧身边的这几年,他已是摸清了天子的脾性。轻易提出来并不可取,得将天子给伺候得舒服了,到时候自然而然就落在了自己头上。
现在就等着,看陈矩什么时候撑不住了。届时掌印之位便是唾手可得之物。
陈矩没熬多久,就主动向朱翊钧提出告老,想要出宫去。到底是服侍了自己有些年头的人了,朱翊钧虽然允了他的请求,另还给了他不少银钱,让他可以在宫外安度晚年。
陈矩一走,田义就心安理得地等着朱翊钧的旨意。不出他的意料,不过第三天,升任掌印的旨意就到了。
不过叫他奇怪的是,秉笔的位置却空着。这样重要的位置空着,莫非天子另有心中所属之人?
底下早就有人想用银钱买通了田义,让他在天子跟前说几句好话,能将自己给提拔上秉笔的位置。田义不敢轻易收了钱,先从天子这头旁敲侧击了几句。
朱翊钧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思,并不点破。哪里有宦官不贪财的呢?也就只有那个抛却了秉笔之位,一心出海的史宾了。他是有心想招史宾回来,只漳州那头要由谁领着,又是一桩要烦心的事。
田义在朱翊钧这边碰了个软钉子后,就再不敢提起这事。若是惹恼了天子,怕是刚到手还没捂热的掌印就给削没了。没有官职的太监会落得什么下场,他心里一清二楚,可不敢轻举妄动了。
心里却有几分埋怨。似这般不清不楚地吊着人,便是连句准话都没有,自己也摸不清圣上的意思,不知少了多少银钱入账。
田义生怕自己那一问,令朱翊钧不开心给抹了大太监的位置,慌忙绞尽了脑汁想着要如何扳回一局来。太监身家悉数系于天子一身,入不了朱翊钧的心,他们就什么都不剩。
这点慌的心思,还不能在服侍天子的时候露出来。田义急了几日,几乎要上火了,日日拿黄连泡了茶,捏着鼻子将那苦药汤子连药渣一同咽下,苦得他干呕不已,几乎要吐出来。上了火,就不得近天子跟前,待好了后再近身服侍,早就有人抢在自己前头殷勤了。
田义年岁算不得小,看着底下几个徒弟,年轻、脑子够机灵,心里的那股子慌就越发盛了。指不定那日,这些个徒子徒孙就越过了自己,把他这个老不死的给挤下去。
这种恐慌在看到新送来的私帑账册的时候消散无踪。
私帑已是剩不了多少钱,可日子还是得照样过,处处都得花银子。
田义心思一转,就想到了矿治上去。将所有的可能都想了遍,他心中暗暗点头。可行,确是可行。圣上八成也会答应了。
不过需得找个时机往近前去说才成。再有,换了新的皇后同太子,自己可不能将他们给怼到对面去。这力啊,拧成了一股,才有作用。
且还得再瞧一瞧,看一看。
心中有了主意的田义好似定了主心骨,舒服地往圈椅上一靠,由着身后的小太监给自己捶着酸涩的肩膀,两腿一伸,又有另一个小太监过来给他捶腿。
郑梦境和朱常溆对田义的心思全然不知,他们尚在担心由册封礼上带来的舆论。与眼下来看,这是件好事,足以让刚刚上位的他们迅速站稳脚跟。但从长远来看,却是个麻烦事。
郑梦境想了好几日,最后还是决定将太子叫来跟前,好生说道说道这件事。
等人来了,她又觉着有些说不出口。自他们彼此二人知道了对方的经历,单独相处的时候就多了几分尴尬。情谊还在,可这一时的尴尬却是免不了的。
郑梦境在心里拼命地说服自己,管那许多做什么,还是大事要紧。来回反复地同自己说了无数遍,这才开了口。她清了清嗓子,希望能将方才尴尬的沉默给忘了,“这几日的风声,你当是听见了。”
朱常溆恭敬地道:“是,孩儿都知晓。”
郑梦境见他坦然相对,便知其心中自有底气,也不多说旁的,只问道:“你且说说看,如何应对。”
朱常溆沉吟了几分,道:“旁人要说什么,我们挡不了,只得由着他们去说。等说够了,自然就会腻烦而忘了这事。当忧虑的是日后由此事引出来的祸端。”
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朱常溆比任何人都明白这个道理。当年他在登基为帝之前,也是这般想着,自己一定可以做好兄长未能做好的事。可结果却是自己成了亡国之君。
这对曾经的朱常溆而言,十分地羞于启齿。可如今却是看开了。命数,由不得自己。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都一样。他只能尽人事。
郑梦境听了他的话,点点头,“我也是这般念着的。往后旁人都会觉得你身负天命,有足够的能耐稳定朝局。若是往后步步而退,如今的夸赞就会一股脑儿地翻身,数落你的不是。”
到时候朱常溆就会变得比朱常汐更悲惨,毕竟朱常汐打小就是那个性子,无法改变,大家对他并未抱有什么希望,只求别是个暴君、昏君便好了。
但现在大家心里念的,大概是希望朱常溆成为一个圣君。
朱常溆虽有重活一次的奇遇,可说破了天也是个普通人。凡人焉能不犯错。
“只能接着往下走。还有什么旁的法子不曾?”朱常溆苦笑,被封为太子后,他早已想过自己未来会是什么样的了。“不过倒也好,往后我要做的事起码不会太难。”
被舆论赋予了天命之后,朱常溆的一言一行都带上了迷幻的色彩,就好似庙里供着的菩萨一样。凡是他要做的事,自会有人赞成。毫无理由地赞成。
有人支持自然有人会反对。朱常溆早就想好了,从宗亲除籍开始必须得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势力。踏上科举之路的宗亲外戚不仅仅是听命于天子,他才是真正的领头人。只是此举虽好,但若过了头便会招来朱翊钧的怀疑与不满,认为自己等不及想要废除父亲的皇位。
朝有党争是大忌,对于身为太子的朱常溆而已,身涉其中亦是祸事。必须步步为营小心谨慎到了极点才行。
郑梦境松了一口气,“你既然心里有数,我就不多说了。还是那句老话,凡事仔细些,总不会有大错。”
朱常溆点头,“母后放心,我尽知道的。”
旁的事郑梦境就不再多问了,她相信以朱常溆的能力可以做到。前世的朱常溆输在没有经验,也输在其力不逮做不到力挽狂澜的地步。现在同前世相比,大环境已经好了太多了,再加上朱常溆原本就有的勤勉,最终应该还是能做到的。
朱常溆正打算告退,就被郑梦境给叫住了。“母后还有事?”
郑梦境轻咬了一下唇,叹道:“我知你同周后感情笃深,可你终究还是要大婚的。”
朱常溆沉默了许久。他以为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个女子了。“母后……是想起了去岁我同治儿说的话?”
当时他曾开玩笑地说自己心慕的女子已香消玉殒。如今郑梦境知道了原委,自然猜得出来。
果然,郑梦境点头,“还有什么猜不到的呢。周后虽好,可只有一个。你……心里得有数。”
朱常溆微微撇开脸,“母后放心,我会对太子妃好的。”之后也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朝郑梦境一拜,步履匆匆地离开了。
郑梦境叹了一声,她知道朱常溆并非在生自己的气,而是想起了周后,情难自已。
郑梦境见过周后,的确是个能入男人心中的一个好女子。可再好又有什么用?家国一破,终究还是叫碾入了尘土之中。
刘带金从外头走进来,“娘娘,田公公来问给皇太子选妃的事了。”
“让他等着,就说皇太子现在还小着呢,我舍不得。”郑梦境眼睛一翻,别开了视线。田义想拿这事来讨好朱常溆,怕是马屁拍在马腿上。
刘带金微垂了眉目,应了声诺就下去回话了。
朱常溆踉跄了几步出了翊坤宫的宫门,在肩舆前扶着单保站定。单保见皇太子浑身的汗,取了丝帕给他擦,嘴上不敢问,心里却在想,莫非是让娘娘给说了什么不中听的话?
“信王!信王!”
那个声音又一次在脑海中响起。
朱常溆甩了甩头,睁开紧闭的眼睛,“走吧,回慈庆宫去。”单保搀着他坐上肩舆,当中有一回险些给跌下来,“殿下可小心些!”
朱常溆朝他挥挥手,强迫自己定了神,尽量稳健地坐上肩舆。坐定后他吩咐道:“走吧。”
单保一躬身子,朝请轿长喝了一声,肩舆自平地抬起,缓缓离开。
回去的路上,那个声音还在朱常溆的脑子里不断回响着。听得多了,不知为何竟觉得双眼有些酸涩。朱常溆拿袖子遮住有些怕光的眼睛,后背颓丧地靠在肩舆的椅背上。
涌出的眼泪浸湿了袖口。
“信王,这位便是你以后的信王妃了。”
“奴家给信王见礼。”
“奴家早就让陛下听了奴家的劝,陛下不听,现下……再无挽回之地了。”
繁杂的声音一句接着一句向朱常溆涌来。在煤山自缢时的难以呼吸的感觉再一次袭上心头。
朱常溆摸着自己的脖子,那里没有白绫掐着。他轻轻动了动嘴角,露出一个奇异的笑来。总算他也是同皇后有了一样的体会。知道了那种无望。
回到慈庆宫,朱常溆摒退了殿中的人,浑浑噩噩地走到自己的床边,往上头一倒。
脑海中浮现出一个浅笑着的女子,要说活泼,谈不上,有些拘谨,却也称得上大方。那女子朝自己恭敬地行了一礼,是宫礼,显见受过调|教了,但还是有些小错。再一转眼睛,边上出现一个头发蓬乱,哭得梨花带雨的妇人来。娇俏的女子与憔悴的妇人重叠在了一起,朝着朱常溆扑了过来。
朱常溆赶紧将眼睛睁开,胸口剧烈地起伏。
是一个梦,一个真实无比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