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彭小仙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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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郑梦境心中猜测,大概是皇后病中心绪不稳,想要试探自己。她思忖着,将话往好处去说,总归没错,便道:“娘娘说的什么话,皇后是千岁,往后啊,这样的话要是再说,奴家可得向圣上禀明了。”

    “莫要哄我了。”王喜姐轻笑,“哪里真有圣上、皇后是活了万岁、千岁的?不过都是底下人编排了好听话来说罢了。全当不得准,统都是假的。”

    她的身子往后靠在隐囊上,舒服地喟叹一声,“陛下宠你得很,我一朝殁了,你便是下一任的中宫。莫说当年的两妃九嫔,杨妃早就没了,刘妃无宠无子,拿什么去坐稳皇后位?你已是皇贵妃了,皇后于你不过是再往前一步的事。”

    王喜姐的声音好似呢喃低语,“汐儿没了,皇长子叫废为庶人送去了凤阳。而今三个皇子,就全是你所出的了。便是为着名正言顺,太子的母亲又岂会不是皇后呢。”

    怔愣了一会儿,王喜姐抬起眼来去看自己身边的皇贵妃。见对方愣在那处,面容惶恐,知道对方没牵扯进去,心下软了几分。她自然是恨的,也许没有翊坤宫,没有皇贵妃,朱常洵就不会起了要杀太子的心。可也是高兴的,起码自己……不必做那等亡国太后。

    谁爱做,谁去做吧。

    “你去歇会儿吧。今日我精神头好着,你也许久没好好歇着了。”王喜姐将咳嗽压下,“去吧,回宫里好好梳洗梳洗,瞧你这头发,都几日没好好梳过了。”

    郑梦境恍恍惚惚地点头,在刘带金的搀扶下一步三晃地出去了。

    王喜姐的目光一直追着她,直到瞧不见了才收回来。

    都是可怜人。

    “媖儿呢,身子可曾好些了?”王喜姐撑着直起身子来,“让她……不了,还是我自己去一趟吧。她现在可不能下床。”

    宫人默不作声地上前为她穿上外袍。待要束发的时候,王喜姐摇摇头。“不必了,就这么去吧。都是母女,有什么见不得的。”

    都人小心搀着中宫往偏殿去。朱轩媖正歪在榻上绣花儿。王喜姐走近了去看,见是一双婴孩穿的鞋,不由会心一笑。

    果真是大了。不过这个女儿,从来不需自己多费心什么。

    朱轩媖放下绣绷,揉了揉有些生涩发疼的眼睛。趁着这空当,才发现母亲来了。她欣喜地牵住对方的手,“母后!你怎得来了?”上下打量一番,见母亲精神好似还不错,“可是觉着身子好些了?我现下很好,很不必劳动母后过来看。若是母后觉着好些了,该是先静养着才是。”

    王喜姐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道,还好方才来前叫都人给自己施了些脂粉,这才看起来好些,不致让女儿太过担心。

    将宫人摒退后,王喜姐望着女儿,“今日我来,是有事要同你说的。”她感受到女儿的手微微抖动了下,心下一叹。要是这般的机灵聪敏都生在太子身上,该有多好。

    “看来,就是不必我说,你也已经知道了。”王喜姐笑了笑,“既然你心中有数,我就不再多谈。往后的路,没有母后看着,你自己要小心。”

    看着母亲离开的身影,朱轩媖觉得自己似乎要再抓不住了。她慌忙叫道:“母后!”

    王喜姐停住了,慢慢回头来,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一切都仿佛成了慢动作,就连香炉中的香也都静止不动。

    朱轩媖看着自己的手放下,再望着母亲离开的背影。一切都变得极慢。好似菩萨要叫她将眼前发生的所有都记在心里。

    郑梦境回到翊坤宫,披散着湿漉漉的头发,看着立在面前四个惴惴不安的孩子。

    “叫我说什么呢?”她叹道,“骂你们一顿?还是打你们一顿板子。事情都做了,如今这局面你们也瞧见了,以后……多长点记性。”

    郑梦境觉得自己很疲惫,一个字都不想再说。曾经她希望有意夺嫡的朱常溆能用最没有伤害的方式达成自己的心愿,可当这一日到来之后,她却发现自己先前的想法是多么地天真。

    从来就没有能简简单单,不付出任何代价就能做到的事。耕农种地一年,换得温饱度日。学子苦读十年,换来一朝高中。

    夺嫡之路,从古至今,哪一次是轻而易举,没有任何人受到伤害就达成的?

    “母妃,你别哭。”朱轩姝微微咬了下唇,“我们,我们已是知道错了。”

    郑梦境摇头,“我哭的不是这个。”她擦了泪,“你们去吧,容我好好歇歇。”

    朱常洵却不想离开,这是他和母亲最后几日的相处了,往后,他就会离开直隶,不知去往何处。母子想要再见,可谓是难上加难。

    郑梦境见他不动,以为有什么事,“怎么了?”

    “母妃,我……我要走了。”朱常洵不敢看她,这事儿虽然已经众人皆知,但自己从来没亲自向母亲说过。“我怕往后,往后就再见不到你了。这几日,允了我在你身边,好不好?”

    郑梦境将发丝别到耳后去,露出发根的银白来,看得朱常洵越发难受。“傻子,你父皇怎么会点头应下?没见你这几日的上表都叫他给留中了吗?朝臣便是胆子再大,也不会强逼着你父皇将你贬为庶人逐出宫去的。”

    朱常溆微微别开头,看来母亲还不知道。“母妃,王嫔叫慈圣皇祖母给放出来了。”

    郑梦境的动作微微顿住。什么时候的事?!她怎么不知道?咸福宫可有得到消息?

    “今早的事,大抵还没人传去母后那处。”朱常溆垂着头,不敢去看母亲脸上的表情。他知道王嫔出景阳宫后,必定会做些什么。可慈宁宫那头,谁敢安排眼线进去呢?那可是李太后的住所!

    不会有人拦着的。身子健壮的时候,兴许李太后还有那个精神去细细揣摩各人的言行心思,但如今她缠绵病榻已久,朱常洛也叫送去圈禁,谁能说她心里就不会同王嫔一样,想要看翊坤宫落于地狱之中呢。

    依着朱常溆的猜测,王嫔定会出手,而李太后无论赞成,或是不赞成,最终还是会出一场乱子。

    他有些颓丧,自己终究还是保不住弟弟。

    郑梦境的身子晃了晃,木着脸,“你们父皇……他答应了?”这怎么可能呢?关了十几年的人,说放就放出来?就因着朱常洛不在了?

    “是皇祖母的意思,”朱常治原先并不知道这个自己从未见过的女子出现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但向周遭的宫人们打听之后,心中嫌恶感无比强烈。“皇祖母说,自己也快没什么活头了,就想最后见一见什么的。父皇应是磨不过皇祖母,这才叫人上慈宁宫去侍疾。”

    果真好人没好报,这个险些害得二皇兄病殁的恶毒女人怎么没死了呢?!

    郑梦境坐在那处,愣了一会儿,腾地一下站起来。“不行,我这就去一趟启祥宫,让陛下收回成命,将王嫔重新给关起来。”她绝对不能坐视有人再一次害了自己的儿子。

    洵儿出宫能做什么?自小在宫里长大,不事生产,四书五经尚读不像样,也就一把子力气能唬人。成了庶人后,难道还要日日去码头给人搬东西过活不成?他能吃得了这份苦?!

    郑梦境是在宫外过过日子的,家里还穷过。她比朱翊钧,比自己的四个孩子,更能明白穷苦意味着什么。

    宫外多少人因着一个穷字,就卖儿卖女的?亲手送了女儿去勾栏院给人做养女?遇上灾荒的时候,又有多少人易子而食的?

    史书上记得清清楚楚!

    郑梦境唤来吴赞女给自己更衣,眼中的泪控制不住地成串往下掉。前世洵儿是怎么死的,她还记得分明。这一次,绝不能再让这个儿子落入险境之中。重生以来,她从不求富贵权力,只求自己所出的几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渡过这一世。

    难道这也是个苛求吗?!

    在郑梦境将要坐上肩舆的那一刻,朱常溆拦住了她。“母妃,即便你去见了父皇。父皇也不会应的。”

    郑梦境红着眼眶,瞪了他一眼,“你让开。”

    朱常溆拉住她,“母妃这是要让父皇与皇祖母生隙,招来士林舆论说你媚惑天子,离间天家亲情吗?届时父皇如何自处?母妃如何自处?我们几个又该如何自处?!”

    天子永远都不会有错,错的只能是旁人。只要郑梦境今日走进启祥宫向朱翊钧请求重新将王嫔关回景阳宫,等待她的将是慈宁宫的雷霆震怒。

    曾为帝王的朱常溆很明白,他的父皇可以迅速地将秋狝案草草了结,也可以用拖字诀保下朱常洵。但他挡不住士林清议的熊熊怒火。父皇没有世宗的手段,世宗可以解决大礼仪,他的父皇不行。

    朱常溆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走错一步路。他必须拦下她来。

    “难道你要我亲自看着洵儿被人害地出宫?”郑梦境含泪逼视着他,“你也不是没有出过宫的人,算是见过世间百态。你难道想不出,一旦洵儿出了宫,他会是什么下场吗?”

    “洵儿可以去投靠舅舅。舅家想要保他平安,还是能够的。”朱常溆平静地道,“舅舅在江陵建办了织布坊,洵儿能算能写,手脚不废,上江陵也能帮得了舅舅一二。”

    郑梦境一挥手,将儿子推开,“你少来哄我!”

    “你当作我是傻子?不知道他心里想的什么?朱常溆,你别忘了,你们都是我生的!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别以为你们的那些小心思我不知道。”郑梦境指着不知所措的朱常洵,“洵儿早就想去从戎,他会乖乖地上江陵去?”

    今年是万历二十四年,再过二十年,努|尔哈赤就会建立后金,以“七大恨”的名义向大明朝开战。倘若朱常洵选择参军入伍,死的可能要比活下来高太多了。

    古来征战几人还。唯有马革裹尸慰亲人。哪一个将军的高位不是由兵士的白骨堆积而成的。

    郑梦境不想有朝一日再次看到朱常洵是他裹着草席的模样。

    “你以为自己有多能耐?这么多年来,你父皇拨了多少军费给辽东?李家看着多风光,是吧?可你知不知道,他家儿子有几个是活下来的?!人那还是武将世家,世袭的!在战场上,有父亲、有兄弟护着。你有什么?嗯?你有什么?你说说看!”

    郑梦境快步走到朱常洵的面前,死命戳着他的额头,希望可以让他清醒一点。“你以为去交了投名状,人家会看在你曾经是皇子的份上就让你统率三军了?做梦!我告诉你,人根本不稀得让你这种只会纸上谈兵的人去领着他们精心调|教出来的兵士冲锋陷阵!死你一个,他们顶多就削个爵位。你父皇从始至终都要靠他们镇守北境啊,这头削了,转过头就立刻找个由头给重新赏回去你信不信?!”

    朱常洵由着母亲说了一大通,一个字都不反驳,乖乖垂头听训。这是他自小的梦想。他知道父皇要靠李家,那不也是因为大明朝没有武将可用吗?重文不重武是大明朝历来的看法。为什么母亲就是不相信自己也能做到呢?

    靠李家也是靠,靠他也是靠,他便是成了庶民,身上也还留着朱家的血,是自家人。难道不比李家更可靠些?先前皇兄就说过,要不是李家在北境放任,努|尔哈赤根本就不会有机会一统女真。

    与其靠着那个吃里扒外的,还不如索性推着自己上。便是死,于他而言也是死得其所。

    “母妃,我姓朱,是天家的人,理当……协助天子,镇守国门。”许久,朱常洵才说了这么一句话。

    郑梦境被惊得后退了几步。

    前世福王就藩,她也是这么对他说的。

    “便是天命所归,做不成太子,只是个藩王,你也得担起朱家的重担来,助天子镇守国门。”

    可结果呢?

    郑梦境前世最后悔的事,就是在朱常洵就藩前对他说了这句话。福王妃同福王世子,一个妇人,一个孩童。他们都能从被李贼围攻的洛阳城逃出来,难道福王一个大男人就逃不出来了?

    是他自己,安排好了一切。留下殉城,最后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天旋,地转。

    郑梦境感觉自己仿佛又化成了魂魄,立在宫门前。望着后金入关,攻破京城,大明朝宫墙上的旗帜在马蹄下被踩地破碎。

    是不是自己做再多的努力,历史的车轮还是会朝着原本的方向滚滚而去?仅靠己身,螳臂挡车,根本无济于事。

    “你要去,那便去吧。”郑梦境漠然地道。她一步步地往正殿走着,脸上的泪滑落,从下巴滴在衣襟上,濡湿了衣衫。

    朱常溆看着弟弟脸上的歉意,走上前去握住他的手。“母妃。”他出声叫住郑梦境,“母妃身居后宫,不懂朝政。我不会让洵儿落入那般境地的。”

    好似同自己做保证一样,“绝不会的。”

    不懂政事是郑梦境两辈子的苦处和软肋。

    四个孩子看着母亲微振的背影,有些担心。朱轩姝死死地牵住了朱常治,焦躁地想着自己是不是该上去劝劝母亲。

    “是,我不懂。”郑梦境仰起脸,望着正殿的宫檐,“但起码我知道,上了战场,去同北夷作战的汉人,没有几个是能回来的。”

    孩子们默不作声地望着她走进去,身影消失在殿内。

    朱常洵喃喃道:“我是不是……是不是太过任性了?”

    “没有。”朱常溆对他说道,仿佛也是说给自己听的,“母妃总有一日,会明白过来的。”

    朱轩姝望着他们许久,松开了被捏红了的朱常治,扭身进了屋子。

    既然洵儿出宫已成了定局,身为长姐,自己也该做些什么。便是让他日后的路能容易些,也是好的。

    朱翊钧木然地坐在龙椅之上,望着下面的朝臣们不断提出对自己草草结束了秋狝案的反对。他知道朝臣们并非出于正义,而是因为事涉翊坤宫,自己有偏袒之嫌。

    言官的唾沫几乎都要喷上朱翊钧的脸了。他还是努力地让自己保持冷静。

    不懂轻举妄动,不能廷杖。一旦自己动了怒,这些人的目的就达成了,小梦和那四个孩子,今后的路都会很难走。

    他的姝儿,还没婚配呢。万不能让这件事阻了好人家。

    阁臣中除了赵志皋外,谁都没说话。张位从来都是城府不低之人,在这种涉及天家*之事上,惯来不发话。王家屏身为首辅,被连带着一起骂地狗血淋头,不是不想反驳,而是他看出朱翊钧想要利用皇长子一个人的牺牲来保全大局,令这件事不致再次发酵升级。他也忍着,没说话。

    言官们却不是这样想的。这是“清君侧”的最好机会,天子偏袒翊坤宫,往常并无逾矩,他们也就睁一眼闭一眼,如今牵扯上了国本,还要因爱而行事,这就是无法容忍的了。

    他们巴不得可以激怒了天子,给自己来一个廷杖,博得一个青史之上的美名,此后连带后人一起都扬名立万。

    朱翊钧张嘴,很想说退朝。但看了眼王家屏,后者朝他轻轻摇头。

    还得受着。言官们骂过了瘾,这件事的余波才算真正结束。到时候一切都会重新上正轨。

    朱翊钧在心里盘算着,也许等册封溆儿为太子的时候,还会有人翻一回旧账。到那时候却比眼下好对付多了,便是再让皇长子回京,也基本是个废人,并无可能参与国本之争。

    王家屏看着天子脸上的不耐,知道他快到忍耐的底线了。可言官们还在说个不停。自己得想个法子才行,否则先前忍的一切都会成了泡影。

    “陛下!陛下!”慈宁宫的小太监哭着跑进来,跪在朱翊钧和朝臣们的面前,“陛下,就在方才,慈圣太后娘娘薨了。”

    王家屏松了一口气。这下言官便是再想逞口舌之能,也不得不收敛。他领头向朱翊钧行礼,“陛下节哀。”

    朱翊钧看着底下跪了一片,有些茫然。等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是泣不成声。多少年了,自己同母亲相争相亲,最后还是迎来了这一步。

    小太监边哭,边将一封懿旨从袖中取出来,双手举高了。“陛下,娘娘薨逝前写了这封遗旨,让奴才交给陛下。”

    田义快步下阶,将懿旨取来交给天子。

    朱翊钧只看了前面几句,手上的劲道就松了。懿旨飘飘然落在阶上。田义赶忙将其捡了起来,趁着机会瞄上一眼,不由大惊。

    王家屏微微抬起头去看天子的表情,旋即又收回视线。心中的惊涛骇浪,难以言说。

    朱翊钧缓缓起身,用手捂着眼睛,朝下面挥了挥手。田义上前一步,喊道:“退朝。”随后搀着天子往后面走,时不时地朝朱翊钧脸上看一眼。

    “去……翊坤宫。”朱翊钧停下了脚步,望着阴沉沉的上空。

    小梦,朕还是没能保住洵儿。你可会责怪于朕。

    茶汤泼湿了郑梦境的裙子,茶碗顺着织金裙一路滚下了膝头,落在青砖地上滴溜溜地转着。

    郑梦境面对着朱翊钧的泪眼,半晌没说话。许久她才觉得自己找回了声音。“既然,是娘娘的旨意,奴家,同洵儿,自当遵守。”

    朱翊钧点点头,不再说话,径自离开了翊坤宫。

    因一时之气,将王淑蓉从景阳宫给放出来,是他现在最后悔的事。

    慈宁宫里宫人们哭作一片,朱翊钧行过之处,纷纷膝行让开。

    这是朱翊钧在十几年后第一次再次见过王淑蓉。满头的白发,黝黑的皮肤上满是斑点皱纹,一点都不像是享尽尊荣的后妃,便是比常年在李太后身边服侍的田夫人都老。她看起来很瘦,好似十几年不曾吃过饭,从袖子里探出来的手好似一双白爪。

    王淑蓉脸上没有丝毫悲伤,平静地望着走近的朱翊钧。她起身,朝天子一福,“陛下。”看着此时的天子有多悲伤,她心里就有多幸灾乐祸。

    是你们逼我的!将莫须有的罪名强行按在洛儿身上,让他不得不被送去凤阳圈禁,过那种生不如死的日子。

    洛儿,她最后的那点曙光,你们都要夺了去。

    不仅是天子,连同整个翊坤宫,自己全都不会让你们好过!

    朱翊钧怠懒看她,只朝陈矩挥挥手。

    陈矩侧过身,向身后特地挑了的几个太监使了个眼色。他们飞快地上前捂住王淑蓉的嘴,双手反剪,拉下去。

    出人意料的是,王淑蓉连挣扎都没有。就这样任由他们粗暴地对待自己。她的嘴虽然被捂住了,可那双睁得发亮的眼睛叫人瞧着心里极不舒坦。

    坐在母亲榻边,看着她紧闭着双目,朱翊钧摸上了她的手。冰凉,僵硬。就好像当年先帝驾崩时候的模样。

    李彩凤的头发已经叫宫人们梳理过了,脸上也给施了脂粉,看起来倒没有还活着那时候的病态与憔悴。只是没有起伏的胸膛与一动不动的模样,还是叫人看出来她已是没了生气。

    对这个母亲,是爱更多,还是恨更多,朱翊钧自己也分辨不出来。他只知道在母亲的心目中,李家凌然于一切之上。也许母亲过世前,心中嫉恨自己没能保下潞王,没能对武清伯府更好些。

    还将她最为疼爱,一心想捧上太子位的皇长子送去了凤阳。

    母亲死前,大概是恨着自己的吧。

    朱翊钧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在坐上銮驾的那时,田夫人从角落里走出来。她跪在天子的脚下,全身都抖得厉害。

    “陛下,娘娘的遗旨乃是王嫔矫诏。她、她盗了娘娘的金印!”

    田义上前怒道:“先前为何不拦着,如今才知道禀上来!”若是在太监送来前,事情未曾宣扬开,朱常洵离宫尚有转寰的余地。

    田夫人哭道:“奴家,奴家不敢啊!王嫔她疯了!王嫔当时关了大门,举着刀子不许任何人出去,只将遗旨交给了那个小太监让他去跑腿。”

    朱翊钧合上眼,不想再听下去。他朝田义挥挥手,让他将田夫人拉开。

    如今说什么都晚了。

    中宫病重沉疴,无法料理太后的丧仪,所有的一切都压在了郑梦境的肩上。

    郑梦境多希望慈圣太后的丧仪永远都不要结束,这样她的洵儿就能一直留在自己身边了。

    内外命妇哭了一天又一天,最后还是迎来了下葬的那日。

    郑梦境木然地望着慈圣皇太后的棺材从宫里缓缓驶出,朝着昭陵的方向去。做完一切事,她丝毫不留情地率先离开。

    如果没有李太后,她与王淑蓉本就不会成了敌手,她的洵儿也不会就此离开。

    郑梦境走过外命妇的身旁,听着她们窃窃私语地对自己议论着。她的胸膛挺得越发高。

    夜里头,朱翊钧再一次来到了慈宁宫。

    这里已经空无一人,唯有偏殿还算有些人气。

    田义将门打开,让朱翊钧走进去。被捆成个粽子样的王淑蓉正在里面待着。

    朱翊钧将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太后印丢在她的面前,“该怎么做,田义你来定吧。”

    田义脸上带着浅笑,躬身向朱翊钧行了一礼。

    原本并未挣扎的王淑蓉在看到田义身后的那些锦衣卫拔出尖利的匕首时开始剧烈地动作起来。

    一张大网将王淑蓉整个都牢牢捆住,不多的肉从网眼中突出来。

    锦衣卫手起刀落,新鲜的血液喷溅出来,落在行刑之人的手上。冰凉的青砖地上落下一块带着血的皮肉,散着一丝热气。

    王淑蓉瞪大了眼睛,嘴里被塞着一大团的布,想喊也喊不出来。

    一刀,又一刀。

    朱翊钧在一旁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女人从剧烈的挣扎,到最后的奄奄一息。

    只剩下最后一刀了。

    田义朝朱翊钧行礼,“陛下,后头有些腌臜。夜已深了,陛下还是回去歇息吧。奴才会清理干净的。”

    朱翊钧点点头,转过身,冷漠的声音听在王淑蓉的耳中好似地狱里最恐怖的魑魅魍魉。

    “王嫔私盗太后金印,畏罪自裁。将这消息送去凤阳,叫庶人洛知道,也好缅怀生母,服个孝。”

    正红色的袍子擦在地上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在悄无声息的夜里格外清晰。

    王淑蓉听着这样的声音,双目上移,望着一杆大刀泛着月色的光辉向自己砍来。

    滚烫的血液流经冰凉的青砖上,一路冒着热气。还不等冷却,就被人一一擦拭干净。

    朱翊钧从慈宁宫出来后,就去了翊坤宫。在宫门外头,他就看见里面灯火通明。

    今夜翊坤宫谁都睡不着。

    李太后的遗旨上写得分明,朱常洵当在丧仪结束后的第二天就离开宫中,于民间做一个庶人。

    朱轩姝熬了几天几夜,赶着将一件衣服做了出来。宫里的布料大都是丝缎,平民是不能穿的,为了找棉布,她费了好些功夫。

    将折好的衣服递给朱常洵,“你现在还在长身体,兴许过几年就穿不下了。”

    朱常洵笑着接过衣服,手不经意地在衣襟上擦过。

    硬邦邦的,里头缝了东西。

    朱轩姝扭开脸,“你好生收起来,别叫人给偷了去。”

    朱常洵默不作声地点点头,将姐姐亲手做的这件衣服放在最底下,用旁的衣物盖起来。

    “我没什么好送的。往日里父皇母妃都是一碗水端平,我有的,皇兄也有。”朱常治给的是一把能贴身藏着的匕首,薄如蝉翼,比普通的匕首都要小,要薄。“只这个,是当年我磨着父皇要来的。”

    朱翊钧站在门口看了许久才进来。“都去睡吧,明儿一早洵儿就得走了。”

    郑梦境坐在上首没起身相迎。今夜她没心思再去逢迎什么。

    朱翊钧在她身边坐下,身上传来淡淡的血腥味。“王嫔没了。”

    “她终于没了。”郑梦境转过脸,不想叫朱翊钧看到自己狰狞的泪脸。

    朱翊钧默了许久,又问她,“知道洵儿往后会去哪里吗?”

    “大抵会去辽东吧。”郑梦境扯了扯嘴,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便是说去江陵投奔他舅舅,八成也是假的。这么多年了,陛下还没看出他是个什么性子的人吗?”

    朱翊钧怎么会不知道呢,他再明白不过了。

    两个人谁都没提去睡的话,一起在正殿不言不语地枯坐着。直到天拂晓了,才如梦初醒般地意识到朱常洵该走了。

    三兄弟倒是晚上在一个屋子睡的,说了一晚上的话。

    “我瞧着二皇姐把银票往衣服里头缝的。都是些小银票,怕你在外头露富,被人盯上了。”朱常治将手枕在头下,望着顶上的帐子,“衣襟、袖口、下摆,全都缝了。”

    朱常洵默了片刻,道:“我知道,方才接过来的时候摸到了。”他扭过脸去看一直没说话的朱常溆,“哥哥你说,我去了辽东之后,该投奔谁?”

    无论投奔哪一个,朱常洵都是从一个兵卒开始的。不会有人因他曾经的身份而另眼相待。

    朱常溆很想告诉他,别去了,上江陵去找舅舅吧。可他还是听到了自己对弟弟说:“去李家吧。”

    二十二年后,努|尔哈赤就会攻打抚顺,辽东是离他最近的战场。

    “好,我听哥哥的。”朱常洵嘴角微微上翘,“你们等着我,我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太子哥哥一定要让父皇封我个骠骑将军。”

    朱常溆扭过脸,将眼泪埋进枕头中。“嗯。便是我不提,父皇也会封的。他素来……喜欢你尚武。”

    朱常洵望着外头的天亮起来,从床上起身。

    “我该走了。”

    两个兄弟默不作声地同他一起起来。最后一次一起更衣,洗漱,出门。

    郑梦境舍不得儿子,一路将人送到宫门口,犹觉不够。

    这是她看儿子的最后一次了。

    朱翊钧知道她会舍不得,自己是没法子亲送了,便允了他们同朱常洵一起上马车。

    马车的帘子被风微微吹起,路边小贩们的叫卖声入耳。

    郑梦境心中不知是什么滋味。多少次念着想要出宫,现在倒是成了,却是因着再也见不到朱常洵。

    马车在城门口停下,朱常洵伸出手去撩开一半,又放下。他转过脸,将车上每一个人的脸都细细看了,记在心里。

    随后鼓起了所有的勇气,一把撩开帘子跳下车。

    车上哭声一片。

    朱常溆用力地攥紧了拳头。他不会让朱常洵轻易赴死的。

    马车在城门口停的时间并不久,等朱常洵离开后就开始往回走。途径徐家的时候,朱常溆提出要下车。郑梦境不想说话,只朝他摆了摆手,由得他去。

    敲开徐家的大门,朱常溆直奔徐光启的面前。

    “先生,大明朝的火铳,要怎样才能让兵卒人手一杆呢?”

    对付草原上的骑兵,火炮、火铳,是最有效的方法。

    朱常溆仰着脸,认真地看着徐光启,等待对方给自己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