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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常汐的毒发令舆论又往前走了一步。相信犯事之人是朱常洛和朱常洵的人各自争得不可开交。
而朱常溆还在替自己弟弟的小命担心。
无论这件事会不会被人看破,朱常洵的命都在悬崖边上吊着。他不能不管。
“这药必不是你在的宫里拿的。”朱常溆将弟弟的手包在手心里,感受到了炙热的温度,“你是在何处得来的?”
朱常洵眼睛盯着地上铺着的毯子,沉默了一会儿。“哥哥还记得吗?有一回我们出宫玩,正好遇上一个猎户卖皮子。”
那已经是一年前的事了。
“现在还能找着那人吗?”朱常溆说完,就觉得自己问的可笑。他们与那猎户根本不认得,不知名姓,就连样貌也记不分明,上哪里去找人。
朱常洵觉得指尖有些痒,想挠,被朱常溆强自按住。“别给挠破了,万一到时候……”
他不愿再说下去,也不愿再往下想。可脑子却不按他自己的想法,私自转动了起来。朱常洵挠破了指尖,毒血蔓延到了全身,溃烂地都认不出来。父皇、母后、母妃看破了是他下的毒,愤怒、悲伤、绝望。
帐篷里生着火,熊熊烧着。可朱常溆还是觉得浑身发冷。
朱轩姝闭紧了眼,牢牢将朱常治锁在怀里。
朱常治觉得发心湿漉漉的,是皇姐哭了吗?他从朱轩姝的怀里勉强转过了头,去看两个兄长。他们还在对峙着。
夜里头,郑梦境还陪着朱轩媖一起在朱常汐那边,就连朱翊钧也一同陪着。营地里乱糟糟的,大家都忙着第二日回宫的事。
朱常洵自晚膳后就开始不对,整个人忽冷忽热地开始打摆子。朱轩姝取了所有的被褥、衣裳给他盖着,也无济于事。
没有药缓解,朱常洵只会死得比太子更快。
姐弟三个面面相觑,谁都拿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朱常溆定了定神,走到帘子边轻轻掀起一角。外头正乱着,没有人注意他们,就连白日里在门口守着的人也不见了。趁着这个乱劲,他偷偷潜出了帐篷,绕过所有人,在营地附近走了一圈,没发现什么。
大概是这里的火光照着,所以不敢来吧。他这样想着,渐渐朝林子里面去。
林中很安静,朱常溆除了脚下的踩碎的落叶声外,什么都没听见。
在哪里,快些出来啊。
朱常溆举着从营地偷取来的火把,在地上细细看着,不时翻开几块比较大的石头。
正当一筹莫展时,一抬头,就看见了手可触及的地方,有一条长长的百足虫正抱着那块石头走着。
朱常溆微微一笑,从衣裳下摆用匕首割了一块下来,用布包了手,将拿蜈蚣抓来,赶紧包好布,一路小心地回营地去。
将手中取来的火把重新放回去,朱常溆四顾周围,没有人注意此处。他小心翼翼地提着那块布,将蜈蚣放出来,在光洁的腿上任它爬行。
“嘶——”朱常溆忍着疼,将拿蜈蚣从腿上抓下来,立马踩死。
朱轩姝不断地在帐篷里外来回看着。二皇弟还没回来,也不知是去做什么了。□□叨着,就见朱常溆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
她迎上去,上下打量,“这是怎么了?”借着火光,能看出朱常溆的面色很不好。赶忙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凉的沁人。“病了?”
朱轩姝急得快哭出来了。帐篷里朱常治正守着有些神志不清的朱常洵,她也不敢让人进去服侍,更不敢叫太医,正担心怎么办,想找朱常溆回来商量个法子。没想到这个弟弟也伤着了。
“是哪里不舒坦?”朱轩姝扶着他慢慢往帐篷里走。
朱常溆很冷静,一步一步走得极稳,“我方才在外头不留心,叫不知什么虫子给咬着了。皇姐你速速让人去见太医,拿个药回来。”他也不知道朱常洵的毒到底和蜈蚣的毒是不是一样的,但只要是能解毒的,当是都能缓解一二。
“好好好,我这就去,你赶紧躺下,歇歇。”朱轩姝抹了一把泪,调整好了表情才绕过屏风走去外面叫人。虽然弟弟没有说,但她还是叮嘱了都人一句,“多向太医要一些药来,我怕溆儿不够用。”
朱轩姝心里很清楚,朱常溆的性子是绝不会让自己陷于困境。营地附近早就让人用驱虫的药草熏过了,哪里还会有什么百足虫。一定是他自己外出去寻来,特地让咬的。
就为了掩人耳目给朱常洵拿药。
朱常洵做了什么,看他现在的状况就知道。他与太子中毒之事绝对脱不了干系。得亏现在大家都聚在太子那儿,根本管不过来,这才让他们有空子可钻。
朱轩姝担心地直发抖。要是洵儿拿不到药,该如何是好?会不会自此事发,连累上母妃?他这个鲁莽性子什么时候才能改一改!做事前就不多想一想吗?!
他用这法子,竟是连命都不要了吗?!
朱常治给冷得发抖的朱常洵盖好了被子,见朱轩姝担心地不行,走到她身边安慰道:“二皇姐不必担心。四皇兄……远没有我们想的那样鲁莽。那□□,他可是藏了一年呢。”心中又悲又气,“他早就想好了要怎么做,只是这次给了他一个机会。”
朱轩姝捂着嘴,压抑着哭声。“国本真就有那般好?他命不要了,父皇母后也不要了,兄弟手足也不要了。真、真是白疼了他!”
这般说着,却还是忍不住朝朱常洵那处去看,担心他捱不住,小命就此呜呼哀哉。
“殿下,药取来了。因秋狝跟着来的太医不多,现下都围着太子那儿,拨不出人来,所以只有药。”都人在帐外道,“娘娘说今夜她且走不开,荣昌公主也不大好,得留在太子那儿,让殿下看顾着几位皇子殿下。”
朱轩姝擦干了泪,扬声道:“知道了。”她推了推朱常治,“我眼睛定是红的,见不了人,你去将药拿进来。”
朱常治点头,很快将药拿了来。
“给我看看。”朱常溆的脸上密密的全是汗珠。他强撑着起来,险些跌下床。
朱轩姝过去将他扶起来撑住,带着哭腔道:“你就同洵儿一般,都是个爱作践自己的!”
朱常治将药全都放在床上,“大概全是解虫毒的药,也不知四皇兄能不能用。”
朱常溆挨个看了,统共四五种药。他对医理也不甚通,不过是取来眼前看一眼,求个安心。将药往外一推,“先去给洵儿用上,统统都用上。有剩的,再取来给我。”他再撑不住,往后倒在姐姐的怀里,“只要洵儿能撑到明日启程,就行了。父皇母妃看不出端倪来,就不会有事。”
朱常治亲自给兄长上的药,十个高高肿起的指尖让药膏糊地极厚。剩下还有许多,全不浪费地抹在朱常溆被咬了的伤口上。
这一夜,朱常治和朱轩姝两个人都没合眼,一人看着一个,提心吊胆着,生怕哪一个会在不知道的时候就停了呼吸,身体冰凉,叫人抬回宫里。
幸好朱常洵底子不错,一夜之后也不打摆子了,也没发烧,除了脸色看起来略显苍白,倒是与平时并无异样。难受的是朱常溆,他本就是早产,又因身体之故,一直体弱一些。一晚过去,虽还清醒,却也起不来床。
天刚拂晓,一脸疲惫的郑梦境从朱常汐那里回来了。她望着四个孩子,“怎么个个脸色都这么差?”又朝朱常洵看去,“尤其是洵儿。”
她疾步走到榻边,心疼地揉着朱常溆的手,“太医署的人真是越发没用了。竟连简单的驱虫草都没效。你父皇原本想来看看你,但荣昌同太子情况危急,他同我一时都走不开。溆儿,你可别难过。”
朱常溆苍白的脸上扯出一个笑来,“太子弟弟要紧,我不难受。”他眼珠子动了动,见朱常治一直在后头撑着朱常洵,不让他倒下露出端倪,心下安了不少。“昨夜几个手足为着我,一直担心着没睡,所以才气色差。母妃莫要怪他们,是我自己胡乱跑出去,惹的祸。”
郑梦境见他说话都有几分吃力,哪里还顾得上责怪。“我让太监进来扶你上车。要回京了。”
“好。”朱常溆在母亲的帮助下慢慢起身,“让洵儿他们同我一车吧。我现在心里慌得很,一眼见不着,就怕。”
病了的人总是特别想与血脉至亲呆在一块儿。郑梦境自然允了,“我到时候还得在另一车看着太子同荣昌。有姝儿他们陪着你,我也放心。”当下悉数安排妥当,“我还得回去照看着太子,这里就交给姝儿了。”
朱轩姝忙应道:“姝儿明白了,母妃仔细自己的身子,莫要再添一个病患才是。”她的眼神虚虚地晃了一圈,“太子……还好吗?”
郑梦境摇摇头,“不大好。但太医说了,宫里是有药的,只要快些进京就行了。你大皇姐昨夜哭醒了又晕过去,醒过来又哭。我真是怕她眼睛都叫哭瞎了,偏还劝不住。”顿了顿,又道,“荣昌昨夜晕了后,叫太医诊出怀了身子。”
怀孕是好事,可偏在这个节骨眼上,叫人连句恭喜的话也说不出来。又因朱常汐出事,所以累得朱轩媖胎位不稳。
郑梦境心里有数,太医提起朱常汐的病情时,还是有所保留的。朱常汐本身的底子并不好,娘胎里带出来的。中宫的身子弱,他也好不到哪里去,打小就是病歪歪的,好不容易长成,也并不爱武艺骑射。这几年小病小痛就没断过,一年到头便有十二个月是在喝药的,比不上朱常洵和朱常治。
如今只担心朱常汐撑不到回宫,直接死在了路上。郑梦境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同皇后说这事。好好一个人出来,结果回去了却是一具尸体。
朱轩姝见朱常洵有些立不住了,忙赶着郑梦境出去。“母妃赶紧去那头忙吧,这里全有我看着呢。”她亲扶了郑梦境出去,立在门口见她并不回转,才疾步进去。
朱常洵已经歪在了朱常治的怀里,软绵绵的一团,根本立不稳。
朱轩姝急得跺脚,“这下可怎生是好?等会儿还得上车呢,外头全是人,总会有人注意到我们的。洵儿本就因太子中毒而受人瞩目,若是此时露出些什么来,必会招人非议的!”
朱常洵就着弟弟的手,喝下一大碗浓茶——神农尝百草,日遇七十毒,遇荼而解之,浓茶能解一部分毒性。“无妨,我歇一歇就行了。”
“你可一定得撑住啊。等到了车上,你想怎么歪着都行。”朱轩姝现在唯一庆幸的是秋狝所选之地离宫里并不远,快马走上半日也就到了。
唯一可虑的是,等到了宫里,如何将太子用的药给弄到手。
朱轩姝取了自己用的脂粉,给朱常洵稍稍抹了点,“治儿你来瞧瞧,现在看上去可好些了不曾?”
朱常治细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比不用好多了。”
“殿下,该上车了。”帐外都人的声音响起。
“知道了。”朱轩姝示意弟弟将朱常洵扶起来,看他步履虚浮的模样,还是担心。“真个儿不要紧吗?”
朱常洵稳了稳身形,甩了下头。“没事。”他努力地挺直了腰板,睁开半合的眼睛。朱常治慢慢松开手,看他一步一步走了出去。
“我们也快些。”朱常溆也下了床,“治儿过来扶我一把。洵儿撑不了多久,我们要快点下车才行。”
朱轩姝打头,朱常治扶着朱常溆随后跟上。他们出来的时候,见朱常洵已经在车边立好了,面色虽瞧着还好,但仔细去看就发现他双腿不自觉地微微抖着,腰部借着宽大的袍子遮掩,倚在车辕上。
“快。”朱常溆催促道。
兴许是朱常洵掩饰的好,又也许是因有朱常溆,反衬出朱常洵的体健,竟无人看出毛病来。
车上的门一合上,方才还正襟危坐的朱常洵立刻就从车壁上滑倒下来。
“药呢,还有没有?”朱常溆急道,“再给洵儿用上。”他起来的时候有些猛,眼前一片漆黑,过了好一会儿才复原。
朱常治为难道:“昨日都已是用完了。”
朱常溆想了许久,道:“叫太医来,就说……我撑不住了,来瞧瞧。”
“那洵儿会不会给看穿了?”朱轩姝急道,“还是向昨天那般,去拿药过来就好,人就别来了。”
朱常溆摇摇头,“昨日就拿了那般多的药,哪里一晚上就用完了?太医也不是傻子,能不知道?”他推了推朱常治,“去唤太医来。”
朱常治撩开帘子,见车马飞奔不好下车,只得退了回来。“现下里怕是找不到人过来,都赶着回宫呢。”他望着朱常洵,“四皇兄且熬一熬吧。”
“放心,我且撑得住。”朱常洵咬牙尽量坐直了,扯出个笑来,“是我自作自受,倒累得你们这般担心。”
朱轩姝捶了他一拳,泪眼朦胧地望着弟弟,“你知道便好。往后莫要再鲁莽行事了。还说要去同北夷打仗呢。你道北夷都蠢的?”
朱常洵笑中带了几分得意,“我早就想好了,不会的,不会叫人破局的。”他喘了口气,“父皇、母妃定信我,不会怀疑是我下的手。大皇兄从来都喜欢与我对换了箭矢去用,这一点等到了京城,父皇叫来蒋千户一问便知。蒋千户早就看出来了,只不说破罢了。”
“那你可曾想到自己会中毒。”朱常溆冷不丁地反驳,“你中了毒,还与太子一样,这就是最大的破绽。”
“为何我中毒就不会是大皇兄下的手呢?为了嫁祸我,洗清自己,有何不可,反正他已经对太子下了手。多害一个兄弟也不多。”朱常洵狡黠一笑,“当日我便是看准了他抽出的那根箭是我提前放进去的,若非老天助我,又岂能让我得逞。”
“皇姐、皇兄、皇弟,这是天命。老天爷注定的。”朱常洵右手高举,指向天空。话音刚落,就咳得厉害。
朱轩姝替他抚着背,“我倒宁愿没有这份天意,好叫我的弟弟平平安安,无病无灾。”
朱常洵倒进她的怀里,“皇姐且安心,我命硬得很,死不了。先回叫白莲教的匪贼捉了去,我不也平安回来了吗?我呀,命大。”
“就你这犟脾气,迟早死在这上头信不信!”朱轩姝气不打一处来,在他胳膊上拧了一下,方松了手又心疼地揉起来。
马车行地飞快,但因车多人多,辎重也多,所以是到了夜里头才回到宫里的。
郑梦境忙着将朱轩媖送回咸福宫,只派了刘带金随朱轩姝他们一同回翊坤宫去。
大家都是匆忙忙的,灯也点得不够多。几个皇子各自上了提前在宫门等着的肩舆,回了翊坤宫。刘带金走在最前头,步下飞快。
朱常洵告诉自己一定要撑住,翊坤宫必定灯火通明,能将自己给照得无处可逃。只要过了这晚,明日就能有药了,再撑一撑。
朱轩姝也怕这一点,所以在院子里就让几个弟弟各自回屋了。再与朱常治擦肩而过的时候,彼此对了个眼神,朱常治会意地点头,脚下一转去找了朱常洵。
“今夜我要同四皇兄一道睡,你们都下去吧。”
宫人们纷纷退出屋子。
朱常治眼疾手快地将往后倒的朱常洵抱住,“要不然,我先去找了李建元,让他入宫一趟?他还算是我们的人,又是菩萨心肠,嘴也够严,不会乱传的。”
朱常洵摆摆手,“你且等着看,今夜父皇就会将他叫进宫来。你贸然让人去找,太打眼了。”
朱常治急道:“不独你一个,二皇兄也还伤着呢!”
“那你去问问他,按着他的性子,必会同意我的说法。你先等等看,李建元今夜必会入宫来。”朱常洵说完就好似失了全身的力气,滑倒在地上。
朱常治拿他没法子,拍了几下发现人也没醒过来,赶紧将他搬上床。也不敢去外头寻人,担心引起旁人的注意。
比起翊坤宫表面上的风平浪静,慈庆宫里已是乱作了一团。
王喜姐自宫门起边一路哭,此时已哭晕在朱常汐身前不知多少回。
“药呢!怎么还没取来!”朱翊钧又急又气,火地不行,直冲着内监们发怒。
田义躬身道:“已是去取药了。”又道,“陛下看,要不要差人出宫将李建元找来?”
朱翊钧此时已顾不上会不会被人知道天家发生了这等手足相残的龌蹉事。当日朱常洛射伤太子,那是在多少双眼睛底下发生的。便是想瞒也瞒不住。索性破罐子破摔,“快去找来!”
田义行了一礼,不再多说话,脚步飞快地出了殿。
郑梦境在一旁看着方掐了人中醒过来的皇后。王喜姐已经没了力气,只靠着郑梦境,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床上人事不省的朱常汐。
“娘娘,便是看着荣昌的份上,也得保重身子才是。您还不知道吧,荣昌就要给您生个小外孙了。”郑梦境低声劝慰道,“若是娘娘撑不住就此病倒了,荣昌那头往后谁去看着呢。底下人哪里会尽全心,还是得娘娘盯着才是。”
王喜姐呜呜咽咽地又哭了一会儿,才道:“我如今呐,真真是后悔了。生了这个孽障后,不知多少次都睡不好,吃不下。如今又来这一场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罪,真是前世造的孽,菩萨要活生生地报应我。”
郑梦境忙打断了她的话头,“娘娘说的什么话,太医署不正在配药吗?等药来了就立即给太子用上。”
王喜姐哭着摇头。她已是看出来了,朱常汐面色泛黑,出气多进气少,便是有了药,恐也是神仙难救。
猛然想起罪魁祸首来。王喜姐从郑梦境的怀中挣扎开,一下扑向朱翊钧,跪在他跟前连连磕头。“陛下,奴家侍奉天家数十年,兢兢于宫务,育嗣亦上心。不说有功,却也辛劳。今日奴家且求了陛下,念在这点情分上,莫要轻饶了凶手才是!”
皇后是个好皇后。朱翊钧知道,对她虽无儿女情长,心里到底是敬着的。但此事还未查地水落石出,他又怎能轻易就将朱常洛下罪。
“皇后起来吧,这事儿朕……自会替你做主。”朱翊钧亲扶了哭成泪人的王喜姐起身。思虑许久后,还是下了令,“将皇长子看管起来,多派几个人。”又叮嘱,“莫要将此事传与慈宁宫去,慈圣太后病重,她素来宠溺皇长子,听闻此事必加重病况。”
“奴知。”陈矩领了命,立即就出了殿。
等请来李建元的时候,太医已经配了药给朱常汐用上了。但朱翊钧为了给自己放心,还是让他给太子搭了脉。
李建元的手抚上朱常汐的手腕,只一摸,心下就狂跳。他下意识地望向几个太医,见他们朝自己缓缓闭了闭眼,又打开。
心下了然。
李建元不由苦笑,现在总算是明白了为何当日父亲执意离宫。能在太医署呆久了的人,统都是人精。他们不说,只等着自己开口。
这面对又是父亲,又是天子的朱翊钧,他如何能开得了这个口?!
“如何?”王喜姐紧紧抓着手中已经绞破的帕子,急切地询问。
李建元很久都没有说话。
殿内众人,先是奇怪,随后明白了过来。
王喜姐登时便晕在了郑梦境的怀里。
朱翊钧不敢相信地大喊道:“不是已经用了药吗?!”他的眼中迅速积起泪水,声音也逐渐转小,语气近乎哀求。“是药没起用吗?还是要另外再配方子?只要能救得了太子,多名贵的药材都用上。凡是宫里有的,统统都取来。”
李建元跪在地上,朝他磕了个头。这好似一个信号,殿中所有的人,太医,内监,宫人,纷纷跪下。
朱翊钧抹了把脸,将泪水都糊在了脸上。抬起头望着顶上的梁。中年丧子,而且还是太子,他无法接受。即便这个儿子不聪慧,不懂事,但他还是早在十几年前就做好了将这个国朝交给他的准备。
他的心里,对朱常汐永远都怀着一份希冀。想着也许明年,太子就会懂事些了,能好好处理朝政,亦能同皇长子解开心结,做兄弟。念着自己驾崩后,继承大统的朱常汐可以雷厉风行地解决自己所不能解决的问题。
为他千挑万选了翰林最有学问的人来做先生,替他寻来徐光启教授火器,让东厂最优秀的锦衣卫手把手地带着学武艺。
现在,没了。
只因一支擦伤了他的箭。
没了。
“太子,还有多久?”朱翊钧强忍住心中的悲恸,哽咽地问道。
李建元摇头,轻声道:“毒性其实并不强,只是太子体弱,又受了惊吓,所以扛不过去。若当时就有药,立即用上,还能有救。如今……大抵就是明日的事了。”
朱翊钧踉跄地走向外殿,朝李建元挥挥手,“送……送、送李御医出宫吧。”
外头由近及远的哭声传来,不多时一个瘦弱的身影出现在宫门口。
“太子!汐儿!”朱轩媖跨过门槛的时候险些摔了,还好身边有徐光启扶着。她撕心裂肺地一路叫着朱常汐的名字,跌跌撞撞一路进来与朱翊钧擦身而过,都忘了行礼。
朱翊钧泪眼模糊地望着里头哭倒在朱常汐身上的皇后和大公主,立在那处,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的太子,他的嫡子,他内心给予了无数希望的儿子。
田义余光见陈矩要送李建元出宫,先一步走了出来。陈矩见状,退回原处。
“李御医,咱们走吧?”
李建元点点头,跟着田义出了宫门。
田义在前面不紧不慢地走着,“李御医,其实这次不独太子中了毒,翊坤宫的二皇子也叫毒虫给咬了。您瞧着,要是妥当,可否去瞧瞧?”他没有回头去看李建元的表情。
“走吧。”李建元果真如他所想的那般应了。
田义走到禁闭的翊坤宫前,敲了敲门,“开门,咱家领着李御医过来了,给二殿下看病。”
宫门上的锁被打开,李建元随田义一起进去。
田义立在院子里扫了一圈,见唯一亮着的地方便是朱常洵的屋子,不由奇道:“旁的殿下都歇了?”
吴赞女走过来,向田义行礼道:“二皇子一直吵着要见四皇子,二皇女扶着他去了。现下四位殿下都在一个屋子里。”她又朝李建元福身,“奴婢这就领了御医过去。”
方才朱常溆出来的时候,脸色白得吓人,吴赞女不敢出声,只紧绷着一直在朱常洵的门口立着,待里面一声叫唤便进去。可惜今日娘娘也去了慈庆宫,这处没个主事的人,二皇女也没提要叫太医。心里正担心呢,就盼来了李建元。
“殿下,李御医到了。”吴赞女敲了门,等了一会儿才听见朱轩姝让他们进去。
朱轩姝独个儿坐在外殿,强自镇定。“让李御医进去看看吧。”见田义和吴赞女也要跟进去,赶紧拦住,“溆儿他……现在不想见外人,就让李御医一个人进去便好。”
田义同吴赞女对视一眼,收起了眼中的狐疑,垂首立在朱轩姝的边上。吴赞女特地挑了个离里头近一些的地方,可惜有屏风挡着,看不见。
李建元绕过屏风,却见竟是有两个患者。他看看人事不知的朱常洵,再看看勉强自持的朱常溆,一时有些闹不明白。
田义不是说,叫毒虫咬了的是二皇子吗?怎得现下看来,却好似是四皇子?
朱常溆捏紧了自己备好放了银票的荷包,压低了声音,“还请李御医先给四皇弟先行诊治。”朱常治扶着他让开了位置,好叫李建元坐过去把脉。
一搭手,李建元就知道自己此次赴了鸿门宴。他心下捉摸不定,不知道田义清不清楚这四皇子同太子中的是同一种毒。
应当……是知道的吧?否则这般特地领着自己来又能是为了什么?
李建元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神情复杂地看着昏迷不醒的朱常洵。
同为皇子,却不同命啊。若太子的底子能有四皇子这般健壮,哪里还会救不过来。
“可还能救?”朱常溆病容憔悴,却显得眼睛极亮。他备下的可不仅仅是荷包。
无端搅进这一桩皇家辛秘事中的李建元努力掩饰着心中的惊慌,“有救。”他甚至都不敢用话去试探两个皇子——朱常治袖中的一角,露出银光让人心惊。
“那就速速用药。”朱常溆朝朱常治使了个眼色,让他收好了匕首。
二人在一侧盯着李建元用了药,才松了口气,
朱常溆用袖子将脸上的汗擦去,“方才对李御医多有得罪了。”他恭恭敬敬地向李建元行了一礼。
李建元连连摆手,称不敢。又端详了朱常溆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道:“二皇子……似也被毒虫给咬伤了?”
朱常溆大大方方地伸出了手,“还请劳烦李御医为我诊治。”
李建元在翊坤宫待到天快亮了才让田义领着出宫。
朱常治坐在朱常洵的身边,看他面色红润起来,才出去向稳着宫人们的朱轩姝报信。
“谢天谢地。”朱轩姝抚着胸口,“待这事儿了了,我必去佛前磕一百零八个头。”
朱常治却没放松一丝,“没大好前,还得先瞒着父皇同母妃。皇姐可是忘了,现下四皇兄还叫人疑着呢。”
朱轩姝叹道:“那我们哪里还有法子?不过走一步看一步罢了。”她警觉地朝门口看了看,“昨夜似乎做的有些过了,我今日隐约又听到宫人再议论。若是他们转头告诉了母妃,那可就全完了。”
他们的母亲对他们几个宠是宠,可该有的底线一寸都不让。若是知道了洵儿所做之事,朱轩姝不知道母亲会不会来个大义灭亲,捅到父皇跟前去。
连着几夜没好好休息,朱常治也累的不行,一屁股坐在圈椅上。“事情做都做了,能有什么法子?也不知太子哪儿到底如何了。若是真的……人……没了……”
朱常治打了个冷战。
那接下来父皇和朝臣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当日侍奉的锦衣卫不提,必会拿几个替罪羊出来。
而大皇兄和四皇兄,也是必须得折一个进去。
大明朝不杀皇亲,只有拉去凤阳圈禁,在高墙之中叫关着,若是遇到新帝开恩,倒还有可能出来。
可事涉谋杀太子,只要进去了,就别想再出来。便是大赦天下也不行。一辈子都给废了。
朱常治摸着胸口,觉得等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后,他也该同皇姐一样去佛祖跟前一百零八拜。
丧钟响起,传遍了整个京城。
朱轩姝和朱常治面色一变,同时起身,疾步走到外面。
院中一个小太监跪着,“二皇女、五殿下,太子殁了。”
朱轩姝闭上了眼,该来的,总归要来。到底是谁送去凤阳圈禁,就看后面事态会如何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