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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载堉激动地在屋子里来回走着,周遭的家人看得只觉得有些眼花。他捏着信,时不时地停下来,看上一两句,又开始激动地来回走了起来。
改历!改历!!
天子要改革历法了!
朱载堉突然停脚下一转,急匆匆地朝自己书房走去。房中的桌上摆着他早就撰写完毕的《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他小心翼翼地捧起这两本书,仔细地摸了摸书皮,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忽而,他想起什么来。从书房的角落里拖出一个箱子,将两本书放进箱子中去。偌大的箱子里只有这两本书,看起来空空的。
朱载堉似乎有些不满意,又将书给拿了出来,捧在怀里,来回走着,不知该怎么好。
“不!该先上疏才对!”朱载堉这才想起,自己当是该先行上疏天子,让自己的皇侄允了他出藩地前往京城才对。
落笔的手不住地抖着,原本飘逸潇洒的字迹因不断的颤抖而显得十分滑稽。
朱载堉已经顾不得再计较字迹的不妥,草草写完后吹一吹上头的墨迹,就让家人快马送去京城。
走的是驿道,快得很,短短几日这奏疏信就会到宫中。
将奏疏送走之后,朱载堉开始冷静了下来。他坐在桌前,长长地呼吸了几次,闭上眼。
等了多年,终于等到了。
不过出乎朱载堉的意料,朱家竟然还有一位这样的皇子。他轻轻笑了笑,将那信又打开细看起来。
朱常溆并不仅仅在上面写了朱翊钧决心改历的事,还提到了朱载堉多年来的一块心病——除爵。
朱载堉是已经过世的郑恭王的儿子,他的父亲当年就因直言不讳地上疏劝谏嘉靖帝不要为了追求长生而服用丹药,结果被贬为庶人,发往凤阳圈禁。在十七年后,朱翊钧的父亲隆庆帝继位后才恢复爵位。隆庆帝是个厚道人,知道当年自己父亲做的并不对,不仅给自己的皇叔复爵,还另加了四百石的岁禄。
郑恭王很是长寿,复爵之后又活了二十四年,到了万历十九年才薨逝,享寿七十四岁。
朱载堉虽贵为藩王世子,可也算得上是命运多舛。在与父亲一同圈禁的时候,他就好好想过藩王的事。随着父亲复爵,重回怀庆藩地,朱载堉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想法。他不愿做一个混吃等死的藩王。
爱与士人结交的朱载堉性格更偏向于士林学子,倒不太看得上孔方君的铜臭。于他而言,成为藩王不过是对自身的一种束缚。看不惯天子所为,可为了保全己身而无法上疏这等事,与父亲性格相似的朱载堉是做不出来的。
所以在父亲薨逝之后,朱载堉就上疏要求让爵,就是礼部退让一步,让他的儿子袭爵也不答应。爵位不过是天子想给就给,不想给就能收回的东西。他在凤阳已经被关够了,不想再进去一次。
这事太过匪夷所思,所以朱翊钧一直心有疑虑,认为是自己的皇叔受了什么刺激——就没见过哪个藩王世子说不要袭爵的。拖了五年,直到现在的万历二十四年,这事儿还没商定出个章程来。
朱载堉也不计较天子皇侄答应不答应,反正就执意不承袭爵位,自己个儿关起门来只顾着做学问。
不过现在倒是有个皇侄孙愿意助他达成心愿。这很让朱载堉意外。他甚至为朱常溆的想法忍不住要拍手叫好。
朱常溆在信上说了两件事,一个便是改历,另一个则是向朱载堉询问,能不能以后让自愿除籍的皇亲也能与平民百姓一样参加科举。
踏入考场这是朱载堉从未想过的,这个梦太过遥远而不可及。大明朝的皇亲哪里有涉足科举的。现在,竟然有人敢想,还敢提出来。
他这侄孙还真是敢冒大不韪啊。
朱载堉笑着从圈椅上起身,招呼家人给自己收拾东西。他笃定了朱翊钧一定会让自己进京的。光靠手里的《黄钟历》和《圣寿万年历》,朱载堉就是朱翊钧亟需的人才。再者,想来天子还会同自己说说除爵的事。
朱载堉打定了主意,入京后见了朱翊钧,就去会会自己这个皇侄孙,问问他是如何想到这事儿的,又打算如何推行。
想法虽好,可要让朝臣们接受可是极大的不易。
果然就像朱载堉想的那样,朱翊钧收到了奏疏后立刻就同意了他离开藩地入京。不过郑藩能入京的也只有朱载堉一人,下人可以带上,家人却是不行的。
将旨意发出去后,朱翊钧就差田义上隔壁偏殿去找王喜姐,让她安排朱载堉入宫后的住所。他念着皇叔久离京城,宫外哪里还有居所可言,都是一家子亲戚,住在宫内也不算过分。
王喜姐亲跑了一趟,“陛下,奴家看倒不妨就让皇叔留在启祥宫住着?既是为了改历而来,陛下一定有诸多的话要同他说。皇叔到底也上了年纪,若是住的稍远,来回跑动也不便。”
这倒是好,只是王喜姐现在也在启祥宫住着,怕是有所不便吧?朱翊钧这般想着,还未等问话,就听王喜姐道:“奴家正打算同陛下说,这几日就搬去咸福宫住着。启祥宫如今暂代乾清宫,朝臣来回跑着,奴家也多有不便。”
“便依皇后所言。”朱翊钧朝她笑了笑,“委屈皇后了。”
王喜姐福了身,“哪里有委屈了?既陛下应了,那奴家这就去准备。”
回了偏殿,王喜姐同入宫的朱轩媖接着方才的话继续说:“西学真有这般好?不过如今太子大了,我的话也不一定听得进去。媖儿就没想过自己去同他说?你是长姐,又一母同胞,哪里有说不得话?”
朱轩媖冷笑,“太子如今躲着我呢。母后你见我入宫来,何曾与太子见过面?大都是不小心给撞上,迫不得已他才上前同我寒暄几句。我知他瞧不起我嫁了驸马,以为驸马是个糟老头子,殊不知驸马的能耐可远比他这个太子强上百倍。”
“母后,你想想,我还能害了太子吗?那是我亲弟弟!我能说出这番话,也是思前想后了多日。”朱轩媖极力说服着母亲,“若非他实在对我看不过眼,我又何须劳动母后呢?这不是没法子么。”
王喜姐叹了一声,“也罢,既如此,我就去同他说说看。只是连驸马那般能耐他都不入眼,又哪里会听我这个妇道人家的话。若我劝不成,你可别怪我。”
“我知母后,为着太子都不晓得操了多少心。”朱轩媖抿嘴笑了笑,又冷哼了一声,“太子是有眼不识人,旁的弟弟就是再灵醒,也知道好好用功。偏他,自以为是太子就能怠懒了。要不是老二一直帮衬着,我瞧他更没了边。”
跟着徐光启,朱轩媖也看了不少史书,如今倒是能和母亲说道说道了。“母后你真以为太子的位置就是铁打的了?”
王喜姐有几分糊涂,“难道不是?”
朱轩媖摇头,“当年仁祖不就险些叫汉王给挤兑地被废了?得亏仁祖有朝臣们支持,又是仁孝娘娘所出的嫡长子。可成祖几番动了心?”
王喜姐听了不由心惊。朱常汐要说很不像样,倒也谈不上。可硬要说他好,那可真是睁着眼睛说瞎话。若她在朱翊钧的心目中能有仁孝皇后那般的地位,还能有几分保证。可实际上呢……
“母后,虽然我们不必担心翊坤宫或者皇长子,但你可曾想过,要是有朝臣提出要求,说是太子失德。我们当如何是好?”朱轩媖凑近了母亲几分,“李家尚无什么权势呢,不过外戚罢了,其家次子就敢作出梃击案来。母后可别忘了,当日窃了内阁出入牌的人还没找到是谁呢。”
朱轩媖最后砸下一击重拳,“倘若那人觉着太子不好,一心要拉下太子来。母后,敌暗我明,怎能抵挡得住!那人既会做出这一番动静,其志必不会小了。我们可是在外朝一点人都没有,到时候除了那帮子守着礼法的旧臣,还有谁愿意帮着我们?”
“太子自己还不敢同朝臣相交呢。内廷碍于父皇,也不会愿意同我们多走近几分。”朱轩媖叹道,“母后,若是太子自己不争气,只凭着我同你,怎能扶得起他来。”
王喜姐叫女儿的一大通话说的险些喘不过气来。她从未想过自己的处境会危险如斯。心中怀抱着一分希望,王喜姐犹疑地道:“当是……不会有这般严重吧?媖儿也这话也太危言耸听了。再说了,还不是有驸马吗?驸马可是站在我们这边儿的。”
朱轩媖见母亲不愿相信,无奈地摇摇头,不再劝她。“母后既不愿信,那我就不再多说什么了。可西学这事,还是得劳动母后替我多劝着太子些。顺着父皇来,总归是好的。”
“这我晓得。”王喜姐点头,这事儿她还是熟练的,便是做不成,也还能推了皇贵妃上去帮一把。“你父皇原就不喜太子了,再要逆着来,岂非活生生自己把自己推火坑里不是。”
见母亲到底还是有些明白的,朱轩媖松了口气。“母后心里有数便好。天色也不早了,我先出宫。过几日再来看你。”
王喜姐有些舍不得女儿走,“不多留些时候?好歹用了晚膳再回去也行,左右驸马家中并无什么人要侍奉,就不能多陪陪我?”
朱轩媖笑着摇摇头,“女儿到底嫁出宫了呀。哪有嫁出去的女儿赖在娘家的,又不是同夫家处得不好。这般隔三差五地进宫来,已是有人说嘴了。”忽地想起一事来,“母后若得了闲,倒不妨去同皇贵妃说说看。我欲让骥儿入宫同皇弟们一起进学,只不知皇贵妃答应不答应。”
“她有什么不答应的。”王喜姐笑道,“早就同我提过这个了。只你一直没信,我们拿不准你那头是什么章程,所以才一直没说。你既有这念头,只管将人送来便是。不过日日来回宫里家里地赶着,倒是会辛苦几分。”
提到这个,王喜姐不由叹了声,“若是你亲生子倒也罢,索性就在宫里住下,同他几个皇叔处好了关系也是好事。偏是个……宫里也住不得。”
朱轩媖理了理衣裳,“骥儿倒是同我说没这心思,不过我看呐,都是他外祖家出的馊主意,摆明了不想让他们外孙承我的情,与我亲起来。呵,这般小人心思,怪道成不了什么大事。骥儿倒是乐意,只是嘴犟,若是能入宫来听学,莫说日日这般来回赶路,便是几日不睡,怕也高兴。”
“那你去安排便是,待都妥当了只管差了人进宫告诉我一声便好了。徐家那头不必我多说,你也能料理得好。”王喜姐拍了拍她的手,牵着女儿起来,“既要归家,那就早些回去,现在天冷,日头短,趁着还亮的时候赶紧到家。”
“哎。”朱轩媖向母亲行了礼,转身离开。
王喜姐站在台阶上望着女儿离去的背影,直到见不到人影了才回转往里头走。她还要安排宫人们去收拾东西,早日搬去咸福宫将地方腾出来。
朱载堉得了旨意立刻就从藩地动了身,为了能及早到达,他人没多带,东西也带的不多,轻车简便地走了官道,一路平平稳稳地朝京城而去。
在得了皇叔第二日要入宫的消息后,朱翊钧有些按捺不住心思,连奏疏都看不进去。他亲自去了偏殿,看了一回给皇叔预备的屋子后,回到正殿颇是坐立不安。
“准备銮驾,朕要上翊坤宫去。”
田义拱手往后退,到了宫门才转身径自去安排。
朱翊钧在殿内搓着手,有些兴奋。“将朕那件绛紫色道袍拿出来备着,皇贵妃说朕穿那色最精神。”又飞快地驳了自己方才的话,“还是不忙,绛紫色皇爷爷也爱穿,要叫皇叔瞧了怕心里不喜。”
左右拿不定主意之时,田义已领着人将銮驾备好了。朱翊钧撩了袍子走出去,上了銮驾就催促着请轿长走得快些。
翊坤宫先前并不知道天子要来,郑梦境都领着几个孩子用过了晚膳,正漱了口坐在一起说闲话呢,就听见守门的太监报说天子到了。
郑梦境领着孩子们出来迎接,嘴里倒是抱怨上了,“要来怎么不也提前说一声儿?这会子都用过晚膳了,陛下用过不曾?要不要让小厨房再做点东西过来垫垫饥?”
叫她这般一提醒,朱翊钧揉了揉肚子,倒是觉着有几分饿了。“略做一些来即可,万不要弄些大鱼大肉的来。”
“知道了。”郑梦境替他将外头的袍子给取下,亲自去了趟小厨房,让他同几个孩子说说话。
朱翊钧坐在上首,搓了搓大腿,望着几个孩子,“方才都同你们母妃说什么呢?”
“听说皇叔父要来宫里了,我们都在想皇叔父长什么样,是什么性子。”朱轩姝自那晚叫母亲给说了一通后,现在面对父皇便有了几分拘束,并不敢上前亲近撒娇了。“父皇可曾见过皇叔父?”
朱翊钧摇摇头,浅笑道:“你们皇叔父离京的时候,朕还没出生呢。不过朕倒是听说,皇叔他同仁祖长得有几分像。”他望着几个儿子,“你们当是见过仁祖的画像,心里该是有数的。”
朱常洵苦着脸,“我瞧着画像上的祖宗们个个都长一个模样,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不过倒是见人提过仁祖,说是挺……富态的。”
他差点说是胖了!幸好反应过来改了口,要不然一定又让父皇和兄长一通好骂。
朱翊钧憋笑,“是……有些富态。”他自己这几年也似乎有些微微发胖了,要不然晚膳就先别吃了?
清了清嗓子,朱翊钧端正了心思,道:“你们皇叔父的性子随了郑恭王,好简朴,为人正直,又爱折节下交。旁人都说他们父子是皇亲中的异人。不过朕倒是觉着,这异人异的好!莫要叫旁人都看轻了天家,以为个个都是好搜刮百姓脂膏的。”
朱常溆在一旁默默听着,算计着自己所想的事情究竟能不能成功。
“父皇,治儿听说皇叔父一直上疏要求让爵。可有此事?”见朱翊钧点头后,朱常治又问,“那皇叔父让爵后,便不会再有岁禄进账,他们一家子吃什么、喝什么呀?”
朱常治对朱载堉的想法感到非常不解,“难道皇叔父不知道一家子吃喝用度都是一笔不菲之数吗?没了岁禄,他要靠什么去养活家人?”
“朕也不知道。”朱翊钧想了想,没能得出答案,“不过明日朕见过皇叔后,会让你们同他见见。治儿你若有惑,可私下寻了机会向皇叔讨教。不过朕得先同你约法三章,话说出口不能收,你向来不注重规矩,但在长辈跟前可不能如此。多想想,多斟酌,别叫皇叔以为你是没规矩的孩子。”
朱常治瘪瘪嘴,一上一下地点着头。好端端的,又挨骂了。
郑梦境领着都人进来,将都人托盘上的汤面放在桌上,摆好了碗筷。“奴家亲自做的,陛下尝尝?只许久不曾下厨了,只怕做的滋味不比膳房好。”
热汤面扑鼻的香气在满屋四溢,勾地已经用过膳的几个孩子也咽口水。
朱翊钧得意地扫了他们一圈,慢悠悠地走到桌边坐下,用筷子夹起一筷子面,吹了吹。
香味更浓了。
朱常治被父亲坏心眼的举动给气坏了,想端过边上的点心碟子捧着吃。刚伸手过去,却捞了个空。
朱轩姝面不改色地将碟子交给吴赞女,让她收起来,一脸嫌弃地望着朱常治的小肚子。“也不瞧瞧自己那身子都成什么样了,这是要明日同皇叔父去比比谁更富态是不是?”
“我我我,我还小呢!还没抽条!”朱常治眼疾手快地从经过身边的吴赞女手里抢了一块玫瑰糕塞进嘴里,得意地在位置上扭来扭去。“等抽条了就瘦了。”
朱轩姝嗤笑,“你倒想得美。”朝刘带金道,“明日早膳给五殿下的粥少半碗。”说罢朝朱常治挑了挑眉毛。
朱翊钧连菜带汤,吃了个碗底空。他抹了抹嘴,下意识地朝自己的肚子看了看,又朝朱常治比了比。“治儿别怕。父皇这是全熟的西瓜,你那还不过是半熟的西瓜,且不算胖的。”
殿内宫人都崩不住地笑出了声。
朱常治捂着脸,欲哭无泪地跑了出去。他今晚一定要把《三国演义》再给看一遍,边看边吃点心!
哼!气死你们!
笑闹够了,郑梦境就让都人将碗筷给收拾了,把几个孩子赶去睡觉,自己同朱翊钧牵着手在院子里遛弯消食。
朱翊钧拿自己没想好的事儿问道:“小梦你觉着,朕明日是穿那件赭黄色衮服好,还是明黄色圆领袍子好?大红织金的那件直身似乎也不错。”
郑梦境目不转睛地望着他,“噗嗤”一下笑出声。“陛下这样担忧,哪里像是要见皇叔,明明就是新郎官要见新娘,对着喜服挑花了眼。”
朱翊钧面色有些红,幸而是夜里,没亮到看得见。他嘟囔着,“哪里有像小梦说的这般。朕不过是担心,会给皇叔留下坏印象——到底是长辈。”
郑梦境假装拈了酸,斜睨着他,“也不见陛下对我这么上心的。”笑够了,她就给朱翊钧出主意,“要不就穿那件四团龙常服,蓝色云肩通袖的。奴家觉着吧,都是自家人,穿着太过正式,反倒让皇叔拘束了。”
“对对,还是常服好,显得亲近。”朱翊钧当下就让陈矩趁着还没落锁回去准备。“到底是小梦有主意。”
郑梦境笑眯眯地牵着他往回走,“哪里是奴家有主意,分明就是陛下做了局中人,瞧不见罢了。奴家呀,这是讨了个巧。”
回到殿中后,两人各自洗漱,换了干净衣衫躺在床上。郑梦境还不想睡,翻个身,用手撑起脑袋,“陛下就不打算重新修缮了乾清宫同坤宁宫?老这么在启祥宫住着,也不是个法子啊。奴家见娘娘都搬去咸福宫了。”
“哪里有钱。”朱翊钧叹道,将手枕在脑后,“播州最近一段时候不安稳,朕瞧着啊,迟早是要打的,也就这一两年的功夫。都是哱拜那贼子惹的祸,他一乱,旁的土吏也都蠢蠢欲动了起来。”
郑梦境放下手,将头靠在朱翊钧的胸口,心跳声清晰无比,沉稳而有力。
都人将帐子放下,在里殿留了一盏烛灯,退到里殿门口去。
朱翊钧的声音听起来很是沉重。“北境的女真人又起了新乱子。你还不知道,努|尔哈赤已经扫平了女真族,将其统一了。朕看他其心不小,日后恐还会与蒙古人联手。不过在那之前,他定会派人入京一趟,用纳贡来安大明朝的心。”
郑梦境没说话,只觉得朱翊钧的心跳陡然加快。
“其实不过是面上的安抚罢了,大家心里都清楚。可有什么法子呢,虽知其日后必会危及边境,大明朝也不能因这猜测而出战。只能等。”朱翊钧有些苦涩,“可这一等,就将先手给丢了。”
大明朝乃□□上国,以仁孝治国,岂能轻易便动武。
旋即他苦笑一声,“不过现在便是打,大明朝与女真鹿死谁手还说不好。满蒙从来彪悍,中原男子有所不及啊。偏能派上大用的火器不叫人看重。”
“陛下,莫再想了。”郑梦境劝慰道,“船到桥头自然直,兴许这事儿以后就会迎刃而解呢?”她想起自己的奇遇来,天马行空地道,“指不定努|尔哈赤突然暴毙呢?陛下也说了满蒙彪悍,他们兄弟间说不好就各怀心思,并不是一条心的。”
早前需同心协力一起剑指外人,等平定了一切后,大家就会想着如何分权。
朱翊钧揉了揉她的头发,“瞎想什么呢,睡吧。”他说着合上了眼,心里却给辽东李氏记了一笔。
努|尔哈赤能一平女真,李成梁可谓是功不可没啊。
朱翊钧已经不像当年那样青涩稚嫩,一味听取阁臣和舆论的意见。有了十几年的磨砺之后,他的眼界已然比过去开阔了许多。李成梁在朝中所依附的对象,不过是几个有交情的老阁臣,等申时行、王锡爵一退,当年杀良民冒功的事就被人给顶了出来。
要不是朝中无良将,朱翊钧早就办了李家。可惜现在还不到时候,播州还没打,他还得将李家给稳住了。
这时候朱翊钧有些意识到自己接手的是一个怎样的烂摊子。不过还好,靠着文忠公十年的辛劳,还是积了一点底子下来。
但还不够,远远不够。
改历不过是朱翊钧想走的第一步而已。有人支持自己,甚至连血亲都愿意伸出援手,这已经出乎他的意料了。
前方的路没那么难走。朱翊钧给自己吃了一颗定心丸。
第二日没有朝会,朱翊钧早早地就换好了衣裳回启祥宫等着了。众人不知道天子与郑藩世子关起门来说了些什么,只知道郑藩世子离开后,天子下了旨,让他襄助刑云路一同改历。
王家屏看着由司礼监加了印后送来的奏疏,浅笑着摇摇头。异人,果真是个异人。票拟批红之后,内阁将这封奏疏通过了,让文吏们誊抄送报各处衙门。
朱载堉倒不曾想过朱翊钧会让自己留在宫里住着,而且还就是天子所居的启祥宫。他将随身不多的行李收拾了一下,换了件衣裳上文渊阁去了。
听说今日皇子们并未因自己的到来而免读,此刻都在文渊阁里听学。
朱载堉悄没声地走进文渊阁中,朝侍奉的太监们竖起食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而后就在皇侄孙们的最后头背着手立着,猜着到底哪一个给自己写信的。
今日授课的方翰林在朱载堉进来的时候眼皮子都没抬,天子在授课前就差了人过去同他说过郑藩世子可能会去听课。只要不打搅自己授学,方翰林对朱载堉在不在一点所谓也没有。
反倒觉得很新奇。方翰林早就听说这位郑藩世子饱读诗书,只因进不得科考,所以将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旁门左道之上,颇是闯出了些名声。方翰林自己也喜欢音律,还想着课后同这位郑藩世子探讨一番。
朱载堉立在后头,饶有兴致地将皇子们一个个进行对比。偶尔同自己家中同龄的幼子相较,偶尔也会想起自己小时候的模样。
朱常汐穿着皇太子的常服,坐在正中间。他的服色是五个皇子之中最为显眼的,位置也最显眼,也是朱载堉第一个留心到的。但也不过片刻,他就对这位太子没了兴致。
天子皇侄倒是有几分聪明劲,但这个太子却没挑好,或者说是中宫没给生好了。
朱载堉觉得人可以不聪明,但不能不勤勉。他只看朱常汐那虚胖的模样,就知道被人保护地太好,先生提问的时候也从不主动回答,可见于学问上并不用心。
其余四个皇侄孙,两个小的倒是各有所长,朱载堉对朱常治最感兴趣,有心想问他愿不愿意同自己学学“旁门左道”的东西。不过今日他来,并不是为此,此事大可押后再论。
剩下的两个皇子,因全是坐着,也看不出哪个是有腿疾的二皇子,勤勉的程度瞧着倒是一样,不过各自稍高些的那个有股子戾气,朱载堉并不喜欢,也不认为他会是提出让除籍皇亲参加科举的人。
用了排除法后,朱载堉信心满满地认定了自己要找的人。
的确是个聪慧之人,也够勤勉,看得出平日里在学问上下了很多苦功夫。方翰林是个好问偏门的人,若课前没有预习,怕是很难答得上来。而且还得将学问融会贯通了,这难度便大的很。
朱载堉在心里将朱常溆与朱常汐比较了一番,摇摇头。
可惜了,投错了娘胎,没能托生在中宫的肚子里。
皇子们等方翰林讲够了宣布下课后,纷纷揉了揉咕咕叫的肚子。已经离平时午膳的时间挺久了,今日方翰林讲的兴起,所以拖了很久的堂。
朱常洵嚷嚷着让服侍自己的太监将午膳端来,余光却瞥见自己前头的兄长站了起来,向后行了一礼。他赶紧回头,见一个从未见过的中年男子正立在最后,捋着胡须不断点头。
朱常治凑过去,捅了捅他,悄声道:“这位该不会就是我们的皇叔父吧?”他不断拿眼睛往后头瞟,“瞧着一点都不想仁祖,哪里胖了?明明道骨仙风的要命,都快瘦成一把骨头了。”
朱常溆行了礼后走过去,“溆儿见过皇叔父。”顿了顿,又道,“我行二。”指着走过来跟着要行礼的朱常洵和朱常治,“这两个是我一母同胞的弟弟,洵儿行四,治儿行五。”
“见过皇叔父。”被朱常溆点名的两个弟弟齐齐见礼。
朱载堉摸着灰白的胡子点头,“不错,知礼便是头一等的要事。你们兄弟素日里都做的不错。”
虽然饿的头晕眼花,但还不忘在先生走的时候起身相送。
“午后可还有课?”朱载堉有些迫不及待地问道。他刚才已经注意到了朱常溆的腿脚有些不便,同自己的皇祖父是一样的。
不知可是皇祖父托生到了这肉胎之中。朱载堉望着朱常溆的目光越发温和。
朱常溆答道:“午后是武艺课,不过我是不上的。”他拍了拍自己残废的那条腿,“若是教的骑射,我倒能学上几分,可惜今日武学先生要授刀枪。”
不卑不亢,不因己身残缺而怨天尤人。朱载堉对朱常溆越来越满意,迫不及待地想问问他关于皇亲科举的事。他相信自己终能说服了朱翊钧让爵,如此一来,他,及他的孩子,能不能进入科场就显得很重要了。
寒窗苦读十年书,先前是因为皇亲之故,只能蒙尘。若是能有出息,谁不愿意试上一试。
“既如此,侄孙不妨陪我一同饮几杯茶,对弈一局。”朱载堉微微眯着眼睛,“你父皇忙于政事,宫中人事多变,我已不认得多少人了,与己对弈到底失了几分兴趣。如何?”
朱常溆赶忙行礼,“却之不恭。”又问,“不知皇叔父可曾用过午膳,要不要同我们一道用?”见朱载堉摇头,他便让内监再去取一副碗筷,并让膳房赶紧做几道菜送来。
朱常洛一时没能认出朱载堉来,现在上去觉得难免有攀附之意,便收回了脚步。望着翊坤宫的三兄弟同朱载堉有说有笑地一同进膳,他在心中冷笑。长得好的到底占了便宜,就是个瘸子也不例外。
朱常汐草草向朱载堉见了礼后就回位置自己吃饭,根本不想和这个皇叔父多说几句话。
连爵位都不要的人,能有什么能耐,又能做多少事。这般眼界轻薄之人,不理也罢。
他皱着眉头将一筷子青菜塞进嘴里,明知自己最不喜欢绿叶菜,竟还让做了。看来下回得让自己的内监去膳房盯着。又想起王喜姐千叮咛万嘱咐,让自己对西学上心,同徐光启缓和关系。眉头不由皱地越发紧了。
朱常汐将筷子随意地扔在桌上,让内监来收拾。他扫了眼旁桌的朱载堉他们,不出声地冷笑。
同糟老头子们交好能有什么用?他们可都是半只脚踏进棺材里的人了。还不如费些心思同翰林的先生们打好关系,从来翰林出阁臣,这些人日后可都是内阁的大学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