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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着身边的呼吸渐渐绵长,朱翊钧睁开双眼。
“掌灯。”
帐外守着的都人将一盏烛灯取过来,替朱翊钧照着。他皱眉,“仔细着些,别将皇贵妃给照醒了。”
都人脸上露出惶恐的表情,身子越发弯了下来,将灯往下放了放。
朱翊钧小心地将纱帐掀起一个小角,从缝隙中钻了出来,转身将最外头一层不透光的锦帐放下,密密地盖住床。
“田义呢?让他将账册拿进来。”朱翊钧信手取了外袍披在身上,在桌前坐定,“磨墨。”
田义捧着几本账册进来,他身后还跟着几个举着烛灯的小太监,亦步亦趋地跟着。一个小太监因没瞧着路,脚下一拐,烛泪从灯座上落下,滴在青砖上发出“滋滋”的声响。田义停下了脚步,眯缝着眼往后看,伸手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头上打了一下。
“行了。”朱翊钧有些不耐烦,扭头叮嘱都人,“再烧几个火盆起来。”
有了先前的事儿,宫人们的动作越发仔细起来,轻手轻脚的,连呼吸都放慢了不少,生怕叫天子给听见了。
诸事妥当后,朱翊钧将最上头一本账册打开,从里面取出夹着的几张字纸。他揉了揉眼睛,提笔蘸墨,打开第二本账册。
田义将腰弯得更低,只不过比原本矮了那么一分,就觉得腰上隐隐作痛。他强咬着牙不吭声,硬生生地又弯下来几分,凑到朱翊钧的耳边,“陛下,这等小事,让奴才来做便是了。”
朱翊钧横了他一眼,“去,多事。”
田义敛目,用比原先更慢的速度挺直了几分,觉得腰越发疼。他身旁的小太监慢慢地凑过来,盯着朱翊钧的后背,不出声响地轻轻替田义揉着。揉了一会儿,田义觉得舒服了,微微侧头,朝那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垂下头,退回到原先的位置上。
田义将注意力又放回到朱翊钧的身上,他发现陛下自提笔后,只草草写了几个字就停了下来——不知想到了什么,有些出神。他也不出声,只朝都人看了看,嘴向天子脚边的火盆努了努。都人立即又退了出去,找了几个火盆烧上端来。
朱翊钧放下笔,搓了搓手,将身上的外袍拢得更紧。丝质的外袍滑得很,再怎么拢还是会往下掉。可他的眉头却与外袍相反,皱得死紧,一点都松不开。
朝鲜那头已经快接近尾声了,明军与朝军联手,收复了全国六道。倭国不过是苟延残喘,听说国内已有不少人反对,但丰臣秀吉还死撑着一口气,不愿退兵。
不过也快了。
接下来,就是明军班师回朝之后的犒赏。打了一年多的仗,金花银却是少不了的,不然朱翊钧心里也过意不去。这些大明子弟抛家弃子为国征战,到头来却得不到几个钱,温饱尚且不能够,还如何指望他们下次再出力。
朱翊钧捏了捏鼻梁,看着账册上记下的数字,划出一半来,预备做犒军的金花银。
剩下的一半,再划出一半。朱翊钧怎么看心里都觉得不够,不免叹了口气。
默不作声的宫人们将头低得更低了。
朱翊钧深感疲惫地闭上眼,将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一双带着几分凉意的手抚上他的额头,力道不轻不重地替他按着。
“怎么醒了?是不是朕动静太大?”朱翊钧并不睁开眼,伸手上去将郑梦境的手给捏住,“再去睡会儿,现下还早着,听话。”
郑梦境一双睡眼含着水雾,声音听起来娇娇嗲嗲,“奴家哪里睡得着。陛下一叹气,奴家这心里就颤三颤。”她往纸上扫了一眼,“陛下什么时候干起了户部的事儿?”
朱翊钧笑着睁开眼,拉着她在宫人搬来的绣墩上坐下。“朕想算算,私帑还有多少银钱,能不能拨出来去造新式火器。”
郑梦境动了动唇,没说话。
早前朱翊钧试探性地问了朝臣,阁臣领着头一个反对。他们的理由很充分,从近几年的哱拜之乱和朝鲜之战中可以看出,大明的军力还是足以应付现状的,并不需要花特别大的精力再去开发新式火器。在朝臣们看来,与其将钱花在这种不实用的地方上,还不如攒下来防着年后可能会到来的天灾。
从表面上看来,朝臣们想的是眼前,急迫的事;朱翊钧心里念着的是长远的事。分两头来看,谁都没错。可实际上,朱翊钧明白,这是朝臣们对自己的不满,和抗议。
自去月港的史宾暴露身份后,举国都知道天家开始染指海利。这倒不算什么,不偷不抢,还明明白白地交税领船引,倒也并未引起太多的舆论。但史宾靠着林海萍,将近海一带的假倭给予沉重打击的事,却成了沿海一带士林们和朝中之臣心中的一根刺。
这些人大都染指海利,以前都为了不交税而与假倭私下进行合作。假倭负责护送,每年从他们手中抽一笔钱,划拉下来,比每次从月港领船引出海要划算得多。现在假倭不敢轻易揽事,他们也惧怕海上的倭寇和佛郎机人,无奈之下,只得前往月港,同史宾结伴出行。
看着白花花的银子就这么从自家手里落入天家的腰包,一个个都心疼得紧。也不能明面上指责朱翊钧,只得让清议散播些天家与民争利之类的无稽之谈。再有,便是于朝上同天子暗中作对。
虱多不痒,却也难受。朱翊钧烦不胜烦,可也无法弹压,只得死死忍了。
前日史宾来信,说是在佛郎机和倭国走了一遭,发现他们的火器要比大明朝的好上许多。他可以负责偷偷从他们手里搞到新式的火器,希望朱翊钧可以拨出一笔钱来仿制。
这也是林海萍提出的要求,现今大明朝的火炮并不利于海上作战,射程不够远,威力不够大。幸好遇上的几波都是零散的,若是开战,怕是只能夹着尾巴逃回月港。
朱翊钧从史宾的信中,看到了大明朝重新制霸周遭海域的曙光。可拖后腿的人实在太多了,没有阁臣点头,他的旨意根本无法施行。何况私帑已经没有钱了,纵有史宾源源不断地补充,但这一年多来私帑的钱就像流水一般地出去,收支严重不平衡。
所幸郑国泰今年就能出孝,到时候再赐个皇商的身份,又多了一笔进账。
可钱还是不够。
朱翊钧为着一个钱字,这些时日愁得头发一把把地掉。郑梦境在一旁看着也着急。她自己的小金库里也没多少钱,日日的花销都是宫里拨的,寻常穿戴的衣物根本没可能运出宫去,更何况是想法卖了。算一算没打了印能带出去用的银钱,统共也就万把两白银。
可郑梦境那日宫宴上,亲眼见着一个从四品官儿的嫡妻,露出来的贴身衣裳那质地比自己的还要好。
钱全在江南士族的手里。
有时候,郑梦境不禁想,虽说唐朝之后就没了世家,但现在的士族又与世家有什么区别?同样都是国蠹。整日只盯着礼法、规矩,结党营私倒是头一份,谁都不想落下。偶有几个清流,也给挤兑走了。
外头的天将将拂晓,霞光把夜色驱赶走。
朱翊钧打了个哈欠,“快去床上再歪一会儿,回头叫风吹了头,又该吃药了。”他起身,让田义将账册全都收好,“今日有朝会,朕得走了。你就去歪着眯一会儿,别送了。”
郑梦境哪里肯。她眼下一片青黑,与朱翊钧不遑多让,但看对方在眉间留下的细纹,心里就放不下。“不过几步路,奴家送一送吧。”
朱翊钧拗不过她,只得听了。两个人刚走到门口,朱常治就抱着枕头从朱常洵的屋子里出来。他揉着眼睛,“父皇,母妃。”打了个哈欠,“今儿怎么起的这么早?”
田义手上的账册叫风吹开了书页,里头夹着的字纸掉在地上。朱常治走过去,将东西捡起来。晨风扑面,带着寒意,驱散了他的那一点睡意。
朱常治看了一眼,随手放在账册上,田义赶忙收好。
“父皇,里头有一个算错了。”朱常治丢下一句,踩着软鞋踢踢踏踏地往自己屋里去。
朱翊钧挑眉,算错了?可他明明来回算了好几遍。不过现在却是没空再回头重新算了,他道:“田义,将账册都留下,等会儿五皇子清醒了,叫他照着上头打一遍算盘看看。”
田义低着头,应了。亲自将书送回内殿的书桌上,这次他特地用镇纸给压了,心道可万万别再叫风给吹了。
送走朱翊钧,郑梦境憋了个哈欠,再撑不住回内殿去歇着了。后来是叫清脆的拨算盘的声音给吵醒的。她躺在床上,懒懒的不想动,翻了个身,透过纱帐去看在书桌上算账的儿子。
朱常治算的很认真,左手打算盘,右手捏着笔,时不时地停下来翻页。
刘带金见郑梦境醒了,弯腰贴着耳边道:“娘娘。”
郑梦境点头,双眼半睁半闭,同样轻声回应,“治儿算了有多久了?”
刘带金在心里估摸了下,“大概半盏茶的功夫。”她朝朱常治那儿看了看,“已经算了大半了。奴婢方才替殿下换茶,看到陛下写的纸上许多地方叫墨迹给划了一道,边上给改了新的。”
“治儿……好像打小就对算术特别喜欢?”郑梦境沉吟着,她记得朱常治刚记事的时候,就跟着女儿学了商贾之道。那时候还小,虽然懵懵懂懂的,但瞧着倒是有几分样子。
算盘珠子的声音啪啪作响,极有节奏。郑梦境还没完全睡够,同刘带金略说了会儿话,眼睛一张一合,在这声音中又睡了过去。
朱常治算完之后,长舒一口气。他很是骄傲地弹了弹满是墨迹的字,想着等会儿要同皇姐炫耀番才行——因朱轩姝日后出嫁是要管家的,郑梦境怕她叫底下人给蒙骗了,管不住偌大的公主府,特地叫了有经验的几个夫人教她。朱轩姝旁的倒是一点就通,就是算盘打不好。弟弟在边上看都看会了,她还算不准。
“母妃还睡着?”朱常治踮着脚往床边看了一眼,心里有些失落。他原本还想同母亲显摆一番来着,既睡着,那便罢了。
刘带金轻轻掀了帐子一角,“方才殿下打算盘的时候,娘娘醒过一次,后头又睡了。”
朱常治点点头,回到桌前,重新誊抄了一份干净的。“送去乾清宫给父皇。”他扫了眼桌上胡乱摆着的几本账册,拢了拢,全都塞到内监的手里,“这个也带去,别丢了啊。不然就要丢脑袋了。”
内监连连点头,抱着账册就跑。
朱常治摸着下巴,微微噘着嘴。没想到父皇竟然这么穷,那以后自己就藩的时候,还能给得出多少银子啊?
看来还是得靠自己!朱常治右手握成拳打在左手掌心里,决定回去翻翻自己床头边的小箱子,等下次郑家舅舅来宫里的时候,同他商量着看看能做什么。
听说潞……哦,不对,是皇叔就藩卫辉那时候,父皇给买空了整个京城的珠宝。啧啧,真是叫人羡慕。
朱常治心里打着小九九。他不喜欢朱翊镠那么张扬,反倒更喜欢闷声发大财。甚至都想好了,到时候就藩,他就坐一条船,叫大家都知道他两袖清风,穷得很,回头就不会打他主意说借钱。他听说底下不少宗亲过得不好,说好的岁禄都叫地方官给扣了,只能借钱度日。借给亲戚朱常治倒是无所谓,但这是有借无还,和白送没什么区别。
都说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朱常治绝对不想做那个送鱼的。
不过现在都是还没影儿的事。连大皇兄都还没娶妻就藩呢,自己急得什么。朱常治伸了个懒腰,朝内监挥挥手。抱着书的内监点头哈腰地服侍着的他出门。
郑梦境没给他请假,今儿还是要去阁里听学的。
今日负责讲学的先生是破格提拔的徐光启。朱常治同一母同胞的两个兄长听得津津有味的。
朱翊钧为了能让徐光启入宫来授学,同阁臣们费了不少口舌。最后保证徐光启这个落魄秀才绝不会教授四书五经,只授西学,这才叫他们勉强点头。
徐光启倒也不在意,能混个帝师就挺不错了,可比他天南地北四处做西席要好得多。他在宫里教西学,但一点都不妨碍和一同授课的翰林编修请教学问。能进翰林的大都是一甲进士,个个做的一手好八股文。徐光启求学若渴,恨不得翰林上课的时候,自己也能跟着内监们旁听。
与此同时,徐光启一边努力向京城的几个传教士请教西学,一边努力备考。他还是不死心,想着要重回考场参加科举。背靠天子这棵大树是好乘凉,但为官重名声。徐光启还不想自己未踏入官场,就名誉尽毁。
朱翊钧也答应了他,只要等到下次乡试,就获准他在直隶就近参与考试。这对徐光启而言,就是天上先掉了一块大饼,后来又下了一场钱雨。京城虽繁华,但北直隶到底底蕴不济,比不得南直隶的江南学子才华横溢。俗话说笨鸟先飞,可也要底子扛得住。徐光启出生南方,天分平平,自然屡屡落榜。这次有了天子的金口,留在京城,倒是可以放手一搏再试试。
有了功名傍身,徐光启的腰杆子也就能挺直了,不会叫人在背后说是好弄小巧,魅惑圣听。
为了报答朱翊钧的好意,徐光启教的时候也越发尽心,恨不得将一身所学统统塞进几个皇子的脑子里。不过可惜的是,皇太子对西学并不感兴趣。徐光启的循循善诱,到了朱常汐这儿就成了“坏先生”故意让自己玩物丧志,偏离正道。几次下来,徐光启也就歇了这份心思,转而投向朱常溆三兄弟。
朱常治其实是听不太懂的,不过他见两个皇兄学的认真,心里便认为这是门极重要的学问,必得用心学了。况且徐光启走南闯北多了,有时候课上就会讲些自己的所见所闻,听起来并不比话本子差多少,他也就权当是听说书了。有些新奇事儿,学了回去在母亲跟前一说,亦能当是尽孝。
“好了。今日便讲到这里。”徐光启将案桌上的火铳和鸟铳零件收拢,熟练地装成一整个,看得朱常洵羡慕不已。他倒是一直想学,可惜徐先生不让,说这个比刀剑更威胁,轻易不让动。
打那次叫人给抓了后,朱常洵就意识到武力值的高低,有时候还意味着自己能不能活命。自回过神来后,他发奋地开始习武,现在已能同武学先生对上几招了,偶尔还能赢上一局。朱常洵心知赢的那一次八成是先生放水了,也不在意,日后总有法子叫先生不小觑了自己。
朱常治粘着怀抱了两杆火铳的徐光启,眼露羡慕。“徐先生,火铳一定很值钱吧?”徐光启微微一笑,“这是自然,听说在倭国,十斗米才能换一杆鸟铳。”
朱常治在心里飞快地换算着鸟铳折成银钱是多少一杆,越想越激动,嘴角的口水都快滴下来了。真是好多钱。
“擦擦。”朱常洵一脸嫌弃地将手绢丢在弟弟脸上,看起来没有半点手足之情。朱常治也不在意,接了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脸,朝朱常洵挨了过去。他向闷不作响的朱常洛扬了扬下巴,“大皇兄怎么了?一副……嗯,的样子?”他特别想说死了娘,但觉得不大好。
朱常洵撇撇嘴,“可不就是……嘛。”作为兄弟,对朱常治的言外之意明白得很。他拉着朱常治去了角落里,“你知道大皇兄近来常去景阳宫见王嫔吧?”朱常治大力点头,这在宫里已经快传遍了,只还瞒着几个长辈。
“王嫔前几日病了。”朱常洵笑得意味深长,“大皇兄心里正急着呢。景阳宫只管着饭食和水,谁还管病不病啊。”
朱常治朝朱常洛的背影看了一眼,忍不住道:“没去求父皇?”
“父皇怎么会肯?”朱常洛见人慢慢散了,才带着弟弟走出来,“先前就求过几次,父皇都不允。这次王嫔似乎是烧了好几日,一直不见好,所以大皇兄才那个样子。”心里却巴不得王淑蓉早点死了干净。
当年朱常洵还小,不知道朱常溆得天花的原委。等大了后,见身边的几个贴身人提起王嫔就嗤之以鼻,丝毫没有好感,好奇地追问之下,知道了当年的事。
合该叫父皇给拘了。换做是自己,真恨不得一刀砍死。还给留了嫔位呢,真真儿是看着大皇兄的面子上给留了情。
朱常治出生的时候,王淑蓉早就关在景阳宫了。他没见过王淑蓉,感触也就不深。郑梦境一直都是后宫之中最得宠的妃嫔,朱常治甚至都无法想象有一天自己的母亲会被关起来。所以问过一回,也就放一边儿了。
因朱常溆还要给皇太子课后开小灶,所以就让两个弟弟先回去。路上,朱常洵拿没开刃的小匕首比划着武学课上新教的招式,眼睛盯着刀尖,嘴里却问:“今儿怎么了?看你一直都不开颜的模样。有心事?同哥哥说说,一定不笑话你。”
朱常治不屑地撇嘴。还笑话自己?就冲那没心没肺的模样,就只能被他给笑话。父皇那么穷,肯定给不了四皇兄那么多银钱。等自己赚钱了,哼哼,一定不借给他。
朱常洵见他不说话,将匕首给收了。“怎么了?”
朱常治左右看看,朝跟着的内监挥挥手,让他们离得远些。他凑近朱常洵,有些期期艾艾,“皇兄知不知道……父皇,他很穷啊?”
“知道。”朱常洵丝毫不意外这个消息,嫌弃看了眼大惊小怪的弟弟,“父皇一直想仿制新火器,但阁臣们都不答应。嗐,关键还是私帑里头铜板叮当响,没钱。”他有些感慨,“有钱好啊。你看咱们舅舅,有钱,名头多响?满京城谁不知道郑大户,就连叫花子都爱上舅舅门口去讨吃的,比旁人家的油水足。”
朱常治酸溜溜的,“我也有钱。”
“就你那小箱子?”朱常洵竖起五根指头,“五百两黄金有没有?没吧?就那点小钱,能干什么用,咱们宫里一旬的吃食就得十几两银子打底了。若是赶上母妃有了兴致,想办个宴,还得自己往外掏钱。你那点钱,还不够咱们一年的嚼用。”
朱常治受到了打击。“你你你,你等着,回头我就……”
“就什么?”朱常洵笑眯眯地看着他,搂了他的肩膀,“回头要是赚了钱,记得借哥哥些。我听二姐说,大皇姐年底就要封号出嫁了,父皇和母后正忙着给她挑驸马呢。我们做兄弟的,总得送个礼吧?我都看好了,就是还差着些。”
朱常治却是刚听见这消息的,“知道选了谁家不?”他心里有几分难过。皇长姐出嫁了,就意味着自己的亲姐姐也差不多到年纪了。他差不多是朱轩姝一手带大的,虽然男女性情有别,有些事谈不到一块儿去,但在心目中这个皇姐的地位却是比两个哥哥还要高几分。
“不知道。”朱常洵沉吟了几分。这事他听朱常溆提过一耳朵,“但我估摸着,朝上又有事可以闹了。”
朱常治挑眉,“怎么又闹?他们还消停不消停?”
兄弟俩拐了个弯,就到了翊坤宫前的那条宫道。朱常洵放慢了脚步,不欲叫他们的话让母亲听见。
“你知道祖宗定了规矩,皇女只能嫁于寻常百姓家的。但父皇和母后,似乎不大乐意。”朱常洵压低了声音,“他们这回想从五城兵马司里头挑人。”
朱常治沉默了一会儿,带着些嘲讽,“挺好的了,没直接找上文臣。事情没到自己头上,他们闹腾个什么劲!”
“可不就是怕么。”朱常洵淡淡道,“父皇可不止一个女儿,后头还有咱们姐姐呢。再说了,若是开了先例,后面也就不好说了。规矩一坏,再想正起来却也难上天。保不准啊,那天就轮到他们自己身上,可不得急?”
朱常治眉头倒竖,喝道:“他们敢!”他还舍不得皇姐嫁到那些文绉绉的人家里头去,整日被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想回宫一趟都不容易。把头一扭,“就是求上门了,我也不答应二皇姐嫁过去。”
朱常洵嗤笑,“那也得他们看得上才求。你看看二皇姐那样儿,啊,哪里能入得了朝臣们的眼。只怕也就芝麻绿豆大的官儿才乐意巴巴地来求——看上的也不是二皇姐这个人,而是她的嫁妆。父皇早就说了,那台在库房里搁地都积灰的西琴以后就是二姐姐的陪嫁。光那台琴,恐怕就值不少钱。”
他语带讽刺,听得朱常治心里好不痛快。“不说了!”朱常治手一挥,先哥哥一步跨过门槛。
“给母妃请安。”朱常治请过安,还带着气,脸扭到一边,谁也不看。
郑梦境看看他,再看看朱常洵。“谁惹咱们治儿不高兴了?来同母妃说说。”
“没什么,”朱常治闷闷地道,“就是我心里不痛快。”
儿子不愿说,郑梦境也不逼着他。倒是朱常洵道:“母妃,治儿是想着二皇姐以后出嫁的事,心里才不高兴的。”
“哦?”郑梦境失笑,“离姝儿出嫁还早得很,有哪门子的不高兴?”
朱常洵扫了一眼对着墙壁独自生闷气的弟弟,“我同他说了大皇姐在挑驸马了,他就老大不乐意。我也纳闷,他就是再不乐意,也没法儿给二皇姐挑啊,自己同自己置的什么气。”
郑梦境掩嘴笑了,“就为这事儿啊。”她牵了儿子的手,“母妃答应你,以后让你同我们一起挑人,好不好?”
朱常治听了这话才高兴一点,转念又想起了文臣的嘴脸,犹气鼓鼓地道:“必得我出宫去上人家里头看过,不仅驸马人要好,公婆妯娌都得好,一个不好就不嫁。”他嘟囔着,“二皇姐一定要嫁个顶顶好的!”
“好好好。”郑梦境朝门口涨红了脸的女儿看了一眼,咬着唇死命憋住笑。
朱轩姝站在门口,跺着脚,冲了进来,朝朱常治身上就是一击打。“什么嫁,什么驸马,什么公婆。整日不知道好好做功课,就知道混说。”撂下话,自己先羞得逃得没了影。
朱常治揉了揉被打疼的背,嘶哑咧嘴地反倒笑得开心。
郑梦境歪在隐囊上,在心里估量着朱轩媖的婚事。朝鲜之战眼看着就要打完了,大约等班师回朝犒赏后,就会提上议程。
日子过得可真快,这一眨眼,连嫡长女都要嫁人了。只这次,她可舍不得让温顺乖巧的朱轩媖嫁给杨春元那个害她后半辈子都守了寡的混蛋。
这人么,还是得细细看。郑梦境眯着眼,心里做着盘算。五城兵马司里头的好儿郎可并不算少。即便没有,满京城的武官可多了去了,一个个看,一个个挑,总归会有一个是满意。
郑梦境还在想着,怎么才能把杨春元从驸马的人选中给踢出去,王喜姐就捏着名单找上门来让她帮自己一块儿参详。
女儿要出嫁,王喜姐这做娘的心里又高兴又难受。刚把名单放在桌上,就舍不得起来,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
郑梦境赶紧起身,坐到皇后边上替她擦眼泪。“这是哭的什么,又不是嫁得远远儿的,还是在京城里啊。什么时候想了,就叫进来见一见,哪怕是住几天也是使得的。”
“陛下昨日里把名单给了我,我就一夜没睡好。”王喜姐拿手比划着,“媖儿刚出生的时候,才那么点大。我心里怕啊,急啊,就担心她娘胎里带出个病根来,一辈子都跟着。”
王喜姐从郑梦境手里接过帕子自己擦泪,“我身子不好,你也是知道的。就这么日日提心吊胆地,总算是见她长成了。偏又有那不肖子……”
这说的却是朱轩媖断了腿的那回。
郑梦境安慰她,“这不都过去了吗?还想来做什么?快别哭了,回头叫人瞧见了,宫里又得传个没边儿了,说我这皇贵妃胆子越来越大,竟跋扈到把中宫给气哭了。”
王喜姐“噗嗤”一声笑了,将脸上泪痕擦干,打起了精神来看人。“来,你帮我瞧瞧,里头可有几个你知道的?”
郑梦境接过单子先扫了一遍,见杨春元的名字排在第一个。她在杨春元的名字上头用指甲划了一道,“这个不好。”
王喜姐忙问:“哪儿不好?竟都坏到传你耳朵里来?”事关女儿的一生幸福,不得不紧张。
“听说脾气不好,还有点愚孝。”郑梦境回忆着前世的记忆说道,“虽说夫妻总会拌个嘴,可要是脾气太大,将来闹到陛下跟前来,却是过了头了。还是得寻个脾气好的,拎得清的人。家世好坏倒不甚要紧。”
“对。”王喜姐让都人捧来笔墨,将杨春元的名字给涂黑了。愚孝这个根本不用郑梦境多说,她自己都能明白。婆媳之间哪里还没点事儿?等年后过了门,夫君帮亲不帮理,自己的媖儿心里该有多难过。
郑梦境顺着名单往下看,有几个却是没听过的,便跳了过去。她的目光在倒数第三个名字上停了下来。“冯邦宁?”她扭头看了看王喜姐,有几分诧异,“是陛下的意思,还是娘娘的意思?”
王喜姐有些不好意思,“都有。”她挨近郑梦境,指着冯邦宁的名字,“陛下的意思是,选不选上都没关系,得给冯家一个脸面。我呢,是听说人性子不错,也有几分见识,便心动了。”
对比王喜姐的几分赧色,郑梦境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一个做爹的,一个做娘的,竟全都这个样儿,能有点谱没有。
这可是事关嫡长女的大事!
冯邦宁是不错,郑梦境也不否认。当年冯保受文忠公牵连入狱的时候,他想尽了法子去救人,可见是个知恩图报的。这些年来虽说官职升的不快,却还是挺稳健的,与同僚相处也好,好些人都在郑梦境跟前夸赞。
上回朱常洵被人拐了,心里还记着偷偷跑来说一声。就凭这一点,郑梦境心里就对冯邦宁有几分好感。
可再多的好感,郑梦境也绝不会因此就断送了朱轩媖的婚事。
冯邦宁万历十年就已经娶过亲了,不过原配五年后没生育孩子就病殁了。之后他也没再续娶,听说是打算以后从族里头过继一个来承香火。
这人再好,也是个二婚的。朱轩媖可是头婚,还是元后所出的嫡长女。
郑梦境忍不住地朝王喜姐翻了个大大的白眼,得亏皇后还活得好好的。否则要真定了冯邦宁,不知道自己的脊梁骨要叫多少人给戳断了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