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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妩同普通的世家女不一样。
中土数百年战乱,一个个朝权建立,覆灭,世家也未能独善其身,总有些消耗,时至如今,思想虽不似王铎那般极端,也是有稍许靠近的。
世家女虽仍然骄傲,灵气者有之,才气者有之,相较以往,还是有很大不同,比如,相夫教子,安于后宅,是大多数人经营追求的结果。
王妩自小亲人全失,寄养王家,得到的教育资源却是最好的,加上她本身性烈,主意极正,志向不下男儿,养出的性格眼界远非一般女子能比。
她医画双绝,医承药王谷,凭自己打出了‘白衣圣手’名号,名传大江南北;画承当代画圣,成绩么,别的不说,起码当今大安,别说她的画,就是一小片练画的纸,也是千金难求。
凭着这两样本事,她自己闯下了一片天,也为王家带来不少人脉资源。她虽住在王家家庙,不见外人,却不似大多数人猜测的那样,被遗弃了,被禁锢了,反而自由度很大,王家的大事,也很有发言权。
除誓言许下的最初两年,之后每年她都会出外走走,隔几年去一趟远处,或行医,或磨练画技。另除了王芨,她在外还收有很多弟子,有男有女,有大有小,只是都不住王家。
这些,才是她的倚仗,她的志向。
她想给后世留下些东西,比如更精进的医术,更多对自然,对画技的感觉体悟,以及在这些东西里,呈现出来的——她王妩,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是个很自我,也很强大的女子,没有人能强迫她做她不愿意的事。
跟这样的女子在一起,最首要做到的,就是不能欺骗。
当然,杨菽也不可能骗她。
好不容易哄来的人,他怎么舍得王妩难过哪怕半分?
他就招了。
怎么和太子崔俣认识的,各自有什么缘份,用了什么心机,怎么相交信任,坐到一块定的这个计一五一十,全部交待清楚了。
王妩端坐桌前,漂亮眸底闪过一道赞光:“如此,这崔俣却是人才,太子”她顿了顿,似笑非笑的看了杨菽一眼,“你这是站好队了?”
杨菽到王妩面前莫名其妙就怂了,再觉得自己想的对,说话也轻声轻语的。
“那什么,这不是大安的江山么,有我一半的功劳呢!总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丢,小妇养的肯定不行!”他看了王妩一眼,音量加大,“不是我瞧不起小妇生的,谁生的没关系,关键是谁养。宫里那姓田的,再有人捧着,再无人出其右,她也是名不正身上不直,靠邀宠过日子,皇子跟着她有样学样,心胸哪能宽大起来?”
王妩对朝中局势也很是了解,想了想,对这话倒是同意:“越王眼光有限,能力却是有几分的,若能稳住心志,积极努力,未尝不能成长为一位守成之君。可大安需要的,是开拓之主。”
杨菽看向王妩的目光更加热烈,也就是她,寻常女人谁能想到这般长远,眼前的日子尚且顾不过来,哪能想到家国天下,群雄环伺?大安现在看着很稳,可早早晚晚,会面临几场大仗!撑过去,可换百年或更久太平,撑不过去这天下,便要重新换个姓了。
征战起,最苦的,还是百姓。
“太子这个年纪,我竟有些看不透。”杨菽说着对杨暄的印象,“武功很高,别说我那俩没用的孙子,便是我麾下最强的亲卫,都打不过他,我自己上,也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压他两分人也很聪明,回洛阳几日,就把民心拢成那样,能力也足,大大小小的事都能平,偏偏在宫里表现直率的有些粗鲁,传出些不大好的名声”
“还有那个崔俣,年纪轻轻,智多近妖,最擅攻心,几句话就能把我绕进去倒是本性不坏,有底线,若一直如此,可堪国士”
“我不想造反。大孙子这明显要绝后,二孙子算了,太蠢,不说他,这辛辛苦苦打下的江山,我是真不想丢,不如就交给太子。”
王妩也没说什么,只问:“决定了?”
杨菽点头:“嗯。”
王妩:“且不说这决定是否明智,一旦失败,你可知是何后果?”
“我怎会不知?”杨菽笑了,声音里带着些许叹息,也有些许无赖,“老了,很多想法都变了,以前坚持的,现在觉得不是事,以前觉得不是事的,现在反倒坚持了。剩下的日子也不多了,我这样讨人厌的,还就想一如既往熊着过!”
杨菽说着说着,手又开始不老实,越过桌子握住王妩的:“倒是难为了你,这一辈子”
王妩拍掉他的手,斜了他一眼:“我想过什么样的日子,由得你安排?”
杨菽就跟咬住肉骨头的大狗似的,眼睛亮亮的,牙齿白白的,要有尾巴一准早摇起来了:“那是那是,阿妩是谁,要不是心怀天下舍身取义,也不会将就我这个糟老头子!”
“贫嘴。”
王妩被他逗笑了,不轻不重呼了他脸一下。
杨菽笑的跟傻子似的:“阿妩放心,不管我怎么作,必会护你安全,哪怕我不在了,也会帮你安排好一切!”
王妩白他一眼:“在你心里,我就是那小心眼的?”
杨菽头摇的跟什么似的:“阿妩可莫误会我,我就是想让你过的好”
“今日既然见面,以后又得一道过日子,有些话,我也说与你听听。”
王妩表情严肃,杨菽不由自主也跟着认真起来:“你说。”
“我做事一向随心,过往一切,从不曾有半分后悔。多年前我愿意为你那般,今日自会愿意与你同甘共苦。我喜欢的,不是缺点满身,随随便便就能挑出一大堆毛病,远非良人标准的英亲王杨菽,而是眼前这个,对我始终如一,经年不变,蠢的无可救药的你。”
“阿妩如此对我告白”杨菽眼神十分热烈,“感觉好害羞啊。”
王妩眼角直抽:“害羞个屁!我倒希望你早时另娶她人恩恩爱爱,我好早了断情伤,假死脱身,也寻一乖巧听话的粉面玉郎!”
“阿妩阿妩,不好说脏话的”杨菽凑过去,又被王妩嫌弃的推到一边。末了还长长叹了口气,就这蠢样,还敢下那么大主意,也不怕把自己给玩死。
“我虽是女子,也同样想天下安平,百姓静好。这些年我冷眼看着,朝局是一时不如一时,朝官一个不如一个,你的决择,许也没错。”
她拍了拍杨菽脑门:“放心,我会看着你的。”
“嗯嗯!”六十岁的老爷子目光晶晶亮的看着王妩,姿态无比乖巧。
王妩默默别开了脸。
她怕她再看下去,会忍不住一巴掌抽上那满是风霜皱纹的老脸。
一大把年纪了,学什么孩子卖萌!
可是自己选的路跪着也要走完。
王妩喝了几口茶,脑子转了几圈,正色道:“别的都不急,有几件事你必须先做好,三日后”
三日后。
英亲王府大门敞开,英亲王老爷子亲自走出来答谢诸位百姓。
“老少爷们们!我老头子又活回来了哈哈哈!”
看着门外街上热闹的人群,英亲王精神好的不行,挥手就放话:“托诸位的福,老夫往阎王殿前看了个景,又溜溜达达回来啦!阎王老子说,这事可没有下回了,叫我同大家带个好呢!”
百姓们看到老爷子十分高兴:“半仙说的果然没错,老爷子真回来了!”
“死人还能活,真真是奇景啊!”
“老爷子福厚啊!”
“咱们可没做什么!”
“阎王爷带话还是免了,能求求他老人家,别往我家走么?”
老爷子看到人们反应,乐的不行,哈哈大笑:“今儿个老夫痊愈,稍后会摆几日流水席,各寺庙恩堂也会施米施粥,算是聊表谢意!”
“老爷子仗义!”
“要有好酒好肉啊!”
“家中有女人主事就是不一样,咱们妩姑奶奶还好吧,啥时候成亲啊!”
老爷子又笑:“有吃的都堵不上你们的嘴!老夫的好日子,当然也要请诸位同乐,大家就等信吧!”说完话,他还叉腰放话,“老夫活回来了,洛阳城的纨绔们,可记得夹好你们的尾巴,别被老夫逮住喽!”
百姓们跟着笑:“有老爷子就是好!”
“咱们就喜欢看老爷子主持公道!”
“不过老爷子,咱们下回可不能这样了,冲动赌命可是不好啊。”
“用得着你操心?有妩姑奶奶管着呢,老爷子哪还敢胡闹?”
老爷子就这么站在门口,和百姓们聊了好半天,末了还道:“我听说三日前有人为我都急哭了,可别这样,我一生无悔,一辈子在战场上打滚,为大安疆土,为如你们这样淳朴的百姓,我心甘情愿!哪日便真要走,也是草木之柘荣,人生死之轮回,我希望到时候,大家伙笑着送我走!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百姓们无不感动:“老爷子是真英雄!”
之后,气氛前所未有的高涨,英王府的流水席,几乎整个洛阳的百姓都去吃了。
接下来,英亲王府发了两张贴子。
一张给太子,一张给越王,皆是表达谢意。
两张贴子时间不一样,皆是分别单独请,可见英亲王对两位皇子谢意如何真诚。
当然,哪个是真真诚,哪个又是必须过的面子情,只有当事人心里明白。
因杨暄是太子,位尊于越王,遂杨暄的日子在前,他先赴约。
当日,崔俣由杨昭带着,避着人也进了英王府,这一点,却是无人知道了
英亲王不愧为武将,请太子,不请到正厅喝茶,不请到花园看景,也不请到书房谈事,直接把人请到演武场,先打几个回合。
杨暄最不怵这个,也不含糊,先与英亲王一干亲卫来了几轮,又先后和杨煦杨昭过了手,越打精神头越高,越打越来劲,一个时辰过去,竟还不累,目光灼灼的看向英亲王!
英亲王圆了他的想法,将外衫一扯一丢,拳起握劲,就同杨暄打在一处。
老爷子自幼熬的筋骨,生死沙场上培养出来的战斗意识,招数功法带着犀利杀气,没有虚招,哪怕看起来平常无奇的普通招数,也卷着杀机!
杨暄与老爷子经历相仿,到底年纪还小,与几十年经验的老爷子不同,略占下风。不过他眼力极好,身法也很灵活,几乎是贪婪的学习着老爷子透露出来的东西,不出两刻,竟能学着老爷子的样子反击了!
老爷子目光微闪,唇角高高扬起,孺子可教!
越是期望值高,老爷子下手越狠,制造的压力越大,试图看到杨暄的最大潜力,逼杨暄快速成长!
杨暄也没辜负老爷子的期望,短短时间的交手,将老爷子表现出来的本事学到了大半
之后,才是谈正事。
议事厅里,只有老爷子和杨暄崔俣三人,没有下仆,没有杨煦杨昭,也没有王妩。
老爷子在最大程度表示他的善意——没有杨暄许可,他不会让第四个人知道他们的事。
杨暄便也不见外,一点寒暄都没有,直接进入正题。
老爷子也是个利落性子,见杨暄如此,更为满意,一些事说起来半点不忌讳。
二人就朝事,边关局势说了好半晌,十分投机。
这一阶段,崔俣捧着茶盏静静听着,只偶尔插个话提醒补充。
聊完后,杨暄想了想,直接将四年前与崔俣一同得到的册子拿了出来,递给老爷子看:“不知您可认识这个?”
老爷子看到是本书册没有在意,拿到手后,懒懒一翻,眼神立刻变了:“这是你们从哪得来的?”
杨暄眯眼:“您认识?”
“这东西,可害人不浅。”
老爷子翻开书册,看了遍上头的记着的名字,冷冷一哼:“这东西你既握在手里,是不是去查了?是不是大部分人名已经死了,剩下的都是小官,表现与寻常人无异,可一旦接触,这人便惶惶不可终日,哪怕不出意外,也可能自己闹出点事来,丧了命?”
杨暄与崔俣对视一眼:“确是如此。”
四年前得了册子,他们就暗里查探,能寻到的人不多,大部分有了些年纪,最高也就在地方上做了太守。也是奇怪,平时真就与一般官员无其差别,顶多是性格处事不同,会钻营,会贪,会做小动作,很是精明。可他们试着接触了一个,那人明明精明胆大,见着册子立刻就变了,安排妻子家人,各种后路,做官也不似以往小心谨慎,哪怕得罪人被穿小鞋被整治也不怕了
最后还真就死了。
意外。没任何人出手。
“这册子的事很神秘,与当初建朝时有关,事情很久远,很多不可查,我也是这些年里知道了些风声。”
老爷子呷了口茶,指尖轻点几下桌面:“这册子并不只是一本,相传是当年小官,或者读书人把柄被捏在别人手里,制成了九本册子,握有册子的人,掌握着这些人的秘密——所以,拥有册子的人,可以号令册子上的人名。”
崔俣眼梢微垂,目光微闪:“然事实并非如此。”
“对,”老爷子眼睛微眯,冷笑一声,“我无意中得知,并非是什么秘密把柄,而是一种控制别人的毒!有人想买忠仆,有人愿意卖自身以期一博之力,双方达成共识,买的人以毒控制卖的人,先期提供一定资源,保证忠仆们能做官,能升官,之后,忠仆们便要给予回报”
杨暄:“所以,这是个交易。”
看似公平,实则不公平。
老爷子:“人们在逆境时,总觉得走投无路,一根救命稻草都会紧紧抓住,等危机过了,方才会后悔,其实那段也没那么难,挺一挺就过去了。可惜毒已入腹,后悔无用,只得仰人鼻息,被人掌握。”
崔俣关心的却是旁的:“是否除册子之外,还需别的信物?那些想买忠仆的,又是什么人?”
“你问到了关窍,”老爷子眸底绽出一抹赞光,“前者我倒是听说过一点,需得有枚印鉴,后面一个问题,我却是答不了你。”
崔俣与杨暄对视一眼,所以是因为没有印鉴,单凭册子取信不了人他们去试探,别人才如临大敌,惶惶不可终日。
“这背后是不是有个组织?”
老爷子很实在,话音笃定:“能做到这地步,肯定是个组织,只是不知为何,那组织头领好像突然隐匿了,留下诸多册子,以及册子上的人,终日都在担心何时毒发,何时来人,来命令。”
杨暄目光略凛冽:“这么多年,此事就没人管么?”
“有。”老爷子手中茶盏放到桌上,发出清脆声响,“龙卫。”
“龙卫!”
崔俣与杨暄对这个话题也非常感兴趣:“您知道龙卫在哪里?”
老爷子摇了摇头:“龙卫传承很隐秘,规矩很严,有不同分部,人数贵精不贵多,我只知道他们的存在,却不知道都有谁,但我肯定——他们,无处不在。”
老爷子定定看着杨暄:“别想去找他们,也别试图拉拢,得其忠心,他们有自己的规矩,不会轻易现身。但他们使命所在,对皇上皇子都很关注,若他们属意你,会悄无声息的过来试探,观察,满意了,自会认你为主。若你德行不够,能力不足,哪怕站身朝野数年,也不会得他们效忠——就像越王,定是被放弃了的。”
说完,老爷子唇角上扬,露出一个似笑非笑,别有深意的表情:“不要急,也许——现在就有龙卫在你身边也说不定。”
杨暄:
崔俣又问:“既然龙卫这般厉害,为何初时没管册子之事?”
“那时是建朝初期。龙卫有规矩,他们可以择主而侍,但未择主时,不得干预天下英雄起势走向。如今会管——”老爷子续了杯茶,“是因为天下大势已定,百姓们安居乐业数十年,朝局现安稳状,可期久安。这种过于邪恶的制约朝臣之法,于国有害,必须清除”
随着老爷子的讲述,崔俣与杨暄对视,彼此眼神皆深含思索,回忆如此几乎可以确定,之前他们屡次遇到争抢册子的人里,定有龙卫!
王家秋宴上的黑衣人身份已证实,是越王的人;刑部开审彭传义案后,平郡王的人才插入;那么龙卫一定是当时的灰衣,或者白衣人!
再深想两拔人行为特点,龙卫十有**是白衣人!
而那灰衣人,表现那般诡异,许与册子源头有关
可若真如此,灰衣人背后之主与当年做这本册子的人有关,不正好利用么,为何要销毁?
灰衣人是龙卫就更说不通,处事方式不对。
且崔俣失踪之时,杨暄曾与白衣人面对面交过手,对其观感尚可,是有原则之人。
想起这个,杨暄又问老爷子:“您可知一伙潜于洛阳的神秘力量,隐藏非常深,以一青衣人为首,底下好几个私宅暗桩?”他将当时掳走崔俣的势力特点说了一遍。
老爷子皱眉:“洛阳世家多多少少都会蓄些私卫,小世家和官家都有,成如此大规模的,我倒不知。不过我少有在洛阳,在洛阳时也不关注这些,许有遇到过,但未上心,也未留意。”
崔俣斟酌着问:“您觉得宫中田贵妃,会不会私自蓄养下面人?”
“她那样的,肯定会,”老爷子冷嗤一声,神色略有些鄙夷,“但皇上不可能丁点不知道,若其势力大,许是皇上默许。”
崔俣垂眸:“您连皇上都敢打,宫中气氛如此,您就没想过管一管?”
老爷子眉梢高高挑起,哼了一声:“我才懒的管这起子烂事!有些人,说是说不通的,反正也没到最坏的时候不是么?我信一句话:一力降十会。真到万不得已,该出手我自会出手。”
房间安静片刻,有风从窗子吹过,拂过青纱悠悠。
杨暄想着,左右都坦诚了,老爷子也实在,不如也别藏着了,有什么疑问就问。他指尖点了点桌面,看向老爷子:“日前越王遇刺,父皇查后说是之前越王灭的一个邪教所为——”
“假的!”老爷子往后一靠,翘起了二郎腿,懒洋洋道,“那个小邪教,当年就被全部绞杀了,还是我帮的忙,我确定未留任何后患,你父皇是骗外面人呢!不是他查不到是谁干的以此敷衍,就是中了计。有人对这刺客团伙,很熟悉。”
崔俣有些意外,小小一个刺杀,水竟也这么深?
“朝上左相班维安,您可熟悉?”
老爷子眨眨眼:“怎么说起他了?”他唇角上扬,眸含笑意,表情颇有些桃色八卦的模样:“我与他不熟,皇上器重他,动不了,遂他干过些什么勾当,我也不想知道,可我知道一点——”
“他对他那位小二十岁的继妻,十分上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