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休养数日,皇帝的头痛之症有所缓解,他把少微叫到流华宫,要与他说说话。
流华宫内静谧安详,地方不大,却布置得十分雅致,此处没有姹紫嫣红,亦没有莺歌燕舞,不过是一丛凤尾竹生在院落东南角,风吹过时摇曳生姿,竹影倾照在下方池塘中,红鲤穿梭其间,自由来去。
这里是后宫弥夫人的居所。
近来弥夫人甚是得宠,皇帝养病就是在她这流华宫里养的。要说姿色,弥夫人的姿色平平,尚不能在后宫列位前三,但她素来喜静,不怒不争,正合了皇帝这阵子的心意,于是皇帝在此处安心休憩,召见少微时也说在流华宫见他。
弥夫人知道他们父子有事相商,送上亲手烹的白茶便去了外间,为他们掩上了门。
皇帝叹了口气道:“朕老了,竟是一场祭天大典也熬不下来了。”
少微忙道:“父皇这说的什么话,那日风大,父皇不过是受了凉气,只消好生调理,定能恢复康健,别说一场祭天大典,就是上阵杀敌也不在话下。”
皇帝笑着摆摆手:“你啊,就会哄朕开心。”
少微看着他父皇消瘦下去的面庞,一时百感交集:“父皇,太卜大人给出的占言……”
皇帝抬手打断他:“既是说与你听了,便当由你决断。朕不用听天命如何说,朕只想知道你是如何想的。”
少微犹豫道:“该派使者前往渠凉?”
皇帝抿了一口茶:“唔,左相已想到此事。”
“还要高筑城墙,厉兵秣马,广积粮草。”
“战前自当如此。”
少微蹙眉想了想,道:“然兵马可驻,百姓何安?”
皇帝赞赏地看了他一眼:“可见你平日政事没有白学,这一问,你可自去寻得答案。但需记得,软弱的从来不是百姓,而是君主,君无惧,则百姓无惧。”
少微郑重道:“儿臣谨记。”
皇帝与少微谈了一会儿,有些困乏,少微服侍他歇下,这才出得门去。在外间小厅,他看见弥夫人正在作画,心下好奇,便上前看了几眼。
那画的竟然是他父皇,还是他父皇和衣睡倒在案几上的样子。
少微问:“父皇睡觉也皱着眉头吗?”
弥夫人边润色边道:“陛下忧思深重,睡也睡不安稳。”
少微颇觉难受,只恨自己不能再为父皇多分担些忧虑,不过瞧着弥夫人笔下生风,好像无须多想便能描摹出父皇的神态模样,他又被岔开了心思:“弥夫人,你常常画我父皇吗?”
“不常画。”
“那你为何能画得这般快又这般传神?有什么诀窍吗?”
“哪里有什么诀窍。”弥夫人笑说,“我画翠竹,画鱼儿,也画陛下,心里想的什么样,画出来便是什么样,如此而已呀。”
“哦。”
少微深受启发,拜别弥夫人之后回到东祺宫,正好看到华苍在帮他整理笔墨,一时兴起,磨着他让他给自己画幅画。
“殿下,属下不会画画。”华苍诚实地说。
“没关系,你心里想我是怎样的,就怎样画好了。”
华苍被逼无奈,只得勉强提笔作画。
他心中的少微是怎样的?
——沉沉夜色中,这人提着两盏明晃晃的宫灯而来,鬓边散落的发丝被夜风撩起,就这么笑意盈盈地望着他,风流而多情。
华苍收好最后一笔,将画作仔细晾干,交给少微。
少微迫不及待地接过,展开欣赏起来。
“……”少微的表情僵在脸上。
这是什么?
两个圆圈中间一根棍子……两个圆圈是什么?还跟中间的棍子相连?棍子是我?棍子上方又是一个圆圈,圆圈里面是两道弯弯的线……我的眼睛长这样?圆圈顶端还戳着几根长而弯曲的细线……我头发掉光了么?
这画的是什么?!
“华苍!”少微火大地回头,却见身旁早已没了华苍的身影,他气得把那画几下撕了个粉碎,愤恨道,“都是骗人的!”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在休战了大半年之后,革朗的呼维斜单于捎来一封极尽嚣张的战帖,声称要在夏至发兵,直取长丰的西北三州。
这宣战比他们预计得还要早。
出使渠凉的使者尚未归来,但从寄回的书信中可知,渠凉王并不想参与长丰与革朗之间的争斗,怕是会保持中立,不予出兵。
朝中众人就此事争执不休,有说战有说和的,各有各的道理,皇帝听了也就听了,他自然是铁了心要战,少微也是这般想法。呼维斜野心昭昭,他们断不会服软议和。
然而就在大家人心惶惶地等着革朗夏至攻城之时,呼维斜却没在那时发兵,这场开战直拖了三日才姗姗来迟,顿时显得有些滑稽。
百官众说纷纭,谁也说不出这场闹剧是怎么回事,但战事既然已经开打,长丰还是要全力应对的。护国上将军华义云镇守北峪关,其子华世承守卫章州的落沙城,只要保这两处边关要塞不失,料想革朗没那么容易进军中原。
就在众人将心思放在前线战事上时,只有少微还在琢磨革朗延迟发兵之事,他总觉得此事略有蹊跷。
羽林军营中,少微拧眉深思,对华苍说:“开战之日并非儿戏,呼维斜再不把我长丰放在眼里,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玩什么猫腻。其实以往的战报上就有过偏差,休战时革朗来使抵京的日期也与事先所说不同,我怀疑……”
他顿在这里,似乎自己也没完全理清思绪。
华苍不去扰他,布置好手下士兵的夜巡任务,便坐在一旁翻看兵书。经过一年多的磨砺,他已由队正擢升为羽林郎将,由于太子殿下对他极为信任,以及他中庶子的身份,他平日里不仅要带兵练兵,还要经手打理太子在羽林军中的种种事务。
到了时辰,华苍合上兵书,看着少微道:“殿下,该睡了。”
少微抓抓头发,将案上乱写乱画的宣纸揉成一团:“罢了,不想了。”
戌时已上了灯,不过少微仍是看不太清楚,此时有巡夜的士兵路过,他不愿在人前暴露自己夜不能视的缺陷,因此在人多的地方不会牵华苍的衣带,只让华苍与他并行,手边能蹭到他的袖口就好,若是脚下有阻碍,华苍就出声提醒,或直接拉他一把。
华苍送少微回东祺宫,两人在宫门口驻足。
少微忽然问道:“华苍,你想去前线吗?”
华苍微怔:“怎么这么问?”
少微叹了口气:“看你近来读了不少兵法,还在沙盘上推演过边关战局……你待在羽林军,终归还是屈才了。”
华苍仍是那句话:“前线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侧首,望着他眸中跳跃的灯火,笑道:“我知道了。”
在华义云的严防死守之下,革朗来势汹汹的首轮攻势并未奏效,护*狠狠地挫了一把他们的锐气。然而呼维斜这次果然是有备而来,首战失利后并未退缩放弃,而是发起了一轮又一轮更猛烈的进攻,像是有耗不完的兵力与财力。
战事时缓时急地打了三个月,西北三州尚能勉力抵抗,护*不由得心生懈怠,认为革朗此番也不过是雷声大雨点小,他们定能同以往一样守住城池,甚至借机反压过去。而就在此时,革朗军突然临阵换将,原先的主帅扎布尔被呼维斜撤去帅印,转而换上了一名极为年轻的将领。
扎布尔是华义云多年的老对手,两人都十分了解对方的路数。扎布尔的打法稳妥而保守,即便是试探性的骚扰战,也会尽可能以最小的伤亡来换取最大的利益,他绝不会贸然深入,更不会选用以十换一的战术。
正如这一天之前华义云所面对的那样,革朗的进攻虽然猛烈,但依旧有迹可循,护*有足够的应对之法。可就从这天开始,革朗的攻势骤然转变。
“革朗人疯了吗!”廖束锋望着北峪关的千里焦土,面露不忿。
昨夜革朗军突袭,万发箭矢携着流火从天而降。顷刻间,无论是关内还是关外,但凡箭矢所到之处,良田、山林、房屋……全都付之一炬,大风将草木灰吹得四处飘扬,火势蔓延极快,不过一夜时间,北峪关成了萧瑟荒芜的死地。
华义云望向远方驻扎的革朗军营地:“他们换了将旗。”
“临阵换将?呼维斜不怕动摇军心?”
原先扎布尔的蓝色狼头旗被替换成了鲜红的鹿角旗,这是他们从未见过的革朗将旗。
“破釜沉舟。”华义云眸光暗沉。
这一场大火,把整个战场烧了个干净,预示着之前的小打小闹已经结束,也意味着革朗军从此再无退路,他们不进关,就没有足够的粮食,就要曝尸荒野,再无颜面回到故乡。
这是不要命的打法,可见这个将领的行事作风与扎布尔大相径庭。
——他足够狠绝,对长丰的西北三州志在必得。
当日,这个新上任的将领便亲自上阵与护*正面交锋。
他在焦黑的荒野中勒停战马,凶悍凌厉的鹰目扫过长丰军阵,嗤笑一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我是木那塔,华将军,幸会!”
接下来的两个月,战报一封封传回来,惊得长丰朝中众人魂不附体。
北峪关失守!
落沙城沦陷!章州岌岌可危!
护*伤亡五万!
上将军……
战死!
与军报一同归朝的,是上将军华义云的尸骨,与其长子华世承被俘的消息。
上将军出关迎敌,遭遇革朗军埋伏,身中数箭,力竭而亡。落沙城沦陷之后,章州守将华世承被敌军俘获,下落不明。
长丰痛失华家两员大将,军心大动,要再派将领,一时竟有些推举不出人来。
不是朝中当真无将,而是这一仗长丰完全被打懵了。上将军华义云平生未尝败绩,几乎被奉为战神,然而这次竟处处掣肘,甚至被算计了性命,试问还有谁有上将军那般的威严魄力,还有谁能不惧革朗那新任将领的凛凛杀气,接下护*的帅印?
凌老将军年逾古稀,早已无力带兵。
曹亮?曹将军也已不复当年,纵然他有心杀敌,腿脚上的不便却不容忽视,如今行走尚且吃力,要如何冲锋陷阵?
庄顺?庄顺又太过年轻冲动,剿灭山匪,击溃流寇尚能一用,要说护国守城,终究欠了些火候,难当大任。
如此一来,只剩下定西将军高盛,还有……
自请卸任的前太尉,太子殿下的亲舅舅,现今的裕国公——邵轩。
长丰西面紧邻渠凉,此次使者未从渠凉带回任何有利的消息,皇帝自不敢将高盛抽调回来,否则一旦渠凉趁虚而入,长丰腹背受敌,情势将更加混乱。
那便只能寄希望于裕国公了。
裕国公似是早已料到这般局面,接连数日托称身体不适,没有上朝。
直至上将军华义云的尸骨归来当日,裕国公终是抵不过心内煎熬,再不能眼睁睁看着国破家亡,应下了皇帝的单独召见,从皇帝手中接过了护*的帅印。
他悲恸感叹:“此情此景,吾妹在九泉之下,亦不得安。”
皇帝歉然许诺:“裕国公可放心出征,朕之属意,未曾动摇过半分。”
于是裕国公临危受命,领四万人马即将奔赴北关前线,即便如此,北关仍是缺将,这合适的人选一直没有敲定。
朝堂之上,太子站出来道:“儿臣有一人选,还望父皇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