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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很糟糕了。我不是很擅长和异性保持距离。”她说得坦坦荡荡。
聂非池笑,难以避免又捎上几丝不屑。
说出来可能没人相信。他对她的轻蔑与不屑,从来都是真的。她刻意把自己说得很糟糕,想要将人挡开的小把戏,或者故意主动给人制造机会的小伎俩,都太容易看穿。
小时候她追不到姜溯,哭着问他:“我这么好,为什么姜溯不喜欢我?”
他回答说,因为“an.(秘密使女人有女人味。)”
她太好懂了。于一般男人就是如此,于他而言就更不必多说。
所以她一切刻意的举动都是造作的。
他一直避免自己看得太过清楚,想要浸没在她制造出的情景里。然而却总像一个俯瞰大地的灵魂,摆脱不掉出戏的抽离感。
也许她说得很对。他们俩在一块儿只会很没意思。
人真的不应该拥有理智。
他默默付完账,将她带出去。
美术馆前的那条路在早上是一条安静的长街,车道太宽车太少,在路边走走只会觉得心静。这时候她是放松的,洗掉了身为女人的那股子刻意,仰着脸天真单纯:“有时候很怀念上海,美术馆博物馆都在上世纪的租界,房子旧一点,花也种得没这么整齐,旁边三步一家奶茶铺,绝对比这里更适合散步。”
“全上海的博物馆还敢放你进去?”
“……”她哼一声,不欲计较,“我跟你说,我现在如果想走进去,人家肯定倒履相迎。”
听她吹一阵牛,两人之间的温馨感再度回归。九点展览开幕,他俩是第一对参观的游客。聂非池自己也料不到,有一天他会这样支持他妈的事业。
进馆时候已经有一些人排队。江怀雅有着本能的习惯,在展厅里很少说话。
慢慢绕一圈出来,已经过去一个半小时。
坦白说,他这样的人和当代艺术几乎是绝缘的,很少捧他妈妈的场也不是因为外人揣测的母子关系不合,纯粹是因为难以欣赏。
出展厅的时候江怀雅在走廊里继续看一个展板,他则暂避去洗手间。
三分钟后,他出来,发现她还在盯着那个展板看。
这目光是呆滞的。
平常她看一幅画,看一串花纹,也能看很久,然而那时她的思维很活跃,目光专注而明亮。但对这块展板不一样。只不过是一串英文的介绍性文字,她看得出神。
那是过两天开幕的一个展览的宣传,一位艺术家的遗作展。
李祺。
走廊里路过的另一行人也注意到了她。
那一行人西装革履,平均年龄四五十岁。停下脚步的那人看起来尤其老,中年谢顶,头发已经很稀疏。他向同行人做了个手势,自己在江怀雅身畔停下,诧异地认出她来:“江小姐?”
聂非池竟然认得这个人。
年代久远,印象已然很模糊了,走在路上也许不会留心。然而和江怀雅有关系,他很快想起来——这人是当年和江怀雅打官司的那间博物馆的副馆长。七八年前他的头发就已经稀稀疏疏了。
江怀雅也是一怔,下意识握上那人递过来的手:“陆馆长,您好。”
陆正明一开始很惊讶,缓过劲来又对她的出现表示情理之中,瞧了一眼那块展板:“江小姐是听说了消息,特地过来的吗?展览还没开幕,我这趟来北京正要和这边的展方接洽。如果江小姐愿意,希望您届时也能参加揭幕式。”
江怀雅听到这个消息只有吃惊,说:“我也是刚刚得知的消息,遇见您完全是凑巧。”
陆正明泛起为难之色:“这……我们全馆上下对江小姐的捐赠都表示非常感谢,协议上也列出了有关出展的可能。这次出展原本想通知江小姐,然而一直没能联系上您。”
“陆馆长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江怀雅连忙摆手,“能够出展当然是好的,我没有反对。以后这批作品的用途我也不会过问,我信任贵馆,一定能妥善处置它们。”
也是,这才是个捐赠人该有的样子。
陆正明点点头,也不再客套,看向聂非池:“这位是?”
“我朋友。”江怀雅笑了笑。
年轻男人站在一旁,周身透着冷淡气质,手腕上还搭着一件女式大衣,想来是江怀雅的,闻声不卑不亢地向他颔首说您好。江怀雅则扭头微笑着看他做完这一切。
这种温和自然的相处细节,透着股强烈的居家气息,不是一般的朋友可以做到。
陆正明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阵,颔首回了招呼,向江怀雅伸手道:“我正打算去会客厅,江小姐和你的朋友要一起去喝杯茶吗?”
“我这边还有事,就不去叨扰馆长了。”她礼貌地后退半步,让出一条道来。
陆正明好似对他俩的关系有所窥探,临走时余光又留意了下聂非池。
黑色的身影走远,留在原地的两个人便显得沉默无话。
江怀雅把自己的大衣从他的手臂上抽出来,眼眸轻轻一挑:“你没有什么想问的吗?”
这状况其实并不需要多问。他有自己的判断。
“李祺把他的作品全留给了你?”
江怀雅说:“不止。之前我说我手头的钱全是不义之财,是因为他把他所有的财产都留给了我。他有一个前妻的。还有儿子。但他甚至没有想到他们。”
然后她把那些作品安放在他们“初逢”的那个博物馆。
宿命的牵系像一条红线,通过一个空间将两人牢牢地绑在一起,甚至越过生死。
是很浪漫。
江怀雅注意到他突然的无言,想说点什么来调剂气氛,然而老实说从见到那块展板开始,她就缺乏心情插科打诨。面对他的无言,她的双唇也像被缝住了,怎么张都张不开。
聂非池向旁边走了一段路,挑一个不挡住自动扶梯的隐蔽位置,靠上去。
金属墙面透过衬衣,背上冰凉一片。
如果说陈杞还是一个可以拿出来谈论的追求者,姜溯是青葱岁月里的一段过家家,那么李祺就是一根不能提的隐刺。
他甚至没有看到她想要将它拔除的努力。
江怀雅站在他跟前,发觉他其实很高,即使侧靠着,她也矮上好一截。这让她天生处于被动的位置,尤其是她仔细地勘察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一件最悲哀的事情——她根本不想解释。
这事没什么好解释的。
聂非池问得很直接:“还喜欢他?”
江怀雅徒劳无功地望着他的双眼,发现否认不了。
“我对李祺不是你们想象的那样。”
她眼神迷茫,“他在我最低落的时候给了我很大鼓励。我知道那时候你们其实都只关心官司的结果,不关心事实真相。只有李祺,他本来不需要作出任何选择,但他还是愿意相信我。他的信任可能在客观上并不会对判决造成任何影响,但是对我却很重要。”
“那一年我爸妈天天吵架,江潮见了我就问我他们俩会不会离婚。我一去上学,学校里的人只会一个个地来打听我官司的进展。这些东西我哪知道啊,我哪知道未来会怎么样?好像根本没有人关心我心里是怎么想的。是李祺带我走了出来。”她说着说着,眼眶微微泛红,“所以后来我发现他其实有很严重的心理问题,才想要去他那里给他支持。我知道他前妻带着儿子离开了他,所以我希望给他亲情上的温暖,不管他把我当成女儿还是爱人。我知道这决定特别幼稚,人过了十七岁就干不出这事。但是谁叫我当年确实十七岁呢。”
自动扶梯上人来人往,向他俩投来探询的目光。
大庭广众,众目睽睽。即便他们都听不见她在说什么,江怀雅依然觉得丢脸极了,撑起他的外套,把脸往他胸口埋。这让他们看起来像一对恩爱的小情侣。
她低着头,声音把他的心口震得嗡嗡作响:“但是就算是在我觉得自己能拯救全世界的十七岁,我心里依然是很害怕的。全世界我只能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当时特别特别相信你。但是你还记得你骂我骂得多凶吗?。”
不记得了。
谁让当年大家都年轻气盛。
人的年龄是很诚实的。再刻骨铭心的场面,被岁月冲刷下来,也只剩下模糊的情绪与画面残存。但有些习惯会永存。聂非池下意识搂住她,抚了抚她的脑袋,给她一个可以依靠的位置。
他说:“所以后来我遭报应了。”
她在这场初心或许是报答的漫长拯救里,真的付出过真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