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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下午的时间,唐纳德都在指点NBC电视台的工作人员剪片。
他不是正儿八经的编导,所以技术细节一概不过问,只管把关哪些可以放出来哪些不能放出来。
顾诚刚才和他神侃瞎聊连带中场休息,一共两三个钟头。要把废话衔接和穿帮镜头剪掉,留下一个小时的正片节目,所以剪辑师还是挺赶的,基本没有任何效果处理。
剪出来的大样,理论上顾诚也可以要求从头到尾看一遍,提点建议,至于制片方接不接受就没准儿了。
一般情况都是不接受的。
所以,为了安抚顾诚,那边在剪接的时候,伊万卡一直陪着姐弟俩闲聊。
她在沃顿商学院念了几年书,经济学和管理学还是很懂的,顾诚上午的发言,让她忧心忡忡:
“顾,你说的那个未来的展望,真会有那么夸张么?‘简单重复的脑力劳动’,听起来二三十年都不可能消灭吧。而且让大多数人仅仅靠出卖尊严活下来,那这个未来也太灰暗了,他们就算肉体活得很健壮,也无非是行尸走肉而已。”
“当然,人类是悬挂在自己编制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行尸走肉固然很让人不爽……”
“哦,马克斯.韦伯说的。我以为你那么叛逆的人不读经典。”伊万卡听了顾诚的引用时,还颇为诧异。
“别纠结谁说的了。我承认,刚才的说法确实有些极端,但那是为了在最短的时间内振聋发聩让大家意识到问题。实际情况当然要复杂得多,而且‘个性’的追求,并不仅仅是为了装逼,有些时候确实是有其使用价值的。就算十年二十年之内人类还走不到让大多数被消灭工作岗位的人为成功者提供装逼资源而活,但至少我们肯定要面对为了精致个性而活的境况。”
顾诚说到这儿,略微想了一想,试图找一个例子。
“我举个例子好了。在华夏国内,有一种调味品,叫做酱油。我们平时打的酱油,都是勾兑的,很便宜,3块钱一瓶。牌子最好的,大概卖8块。扶桑人也吃酱油,而且他们还保留了大豆酿造工艺的酱油,卖到华夏至少是30块人民币一瓶。
扶桑人的酱油工业,创造的产值并不比华夏低,而且养活了比华夏酱油工业多好几倍的劳动力。如果算上专门为了采购优质酿造原材料而带动的农业就业,有可能更多。
注意,我举的这个例子里,酱油是勾兑还是酿造,对于口感、营养都是有细致而微的差距的,酿造发酵的酱油,确实比勾兑酱油和化学酱油味道好,还有一些化学合成没法控制的微量‘不科学’成分。
只不过这一点点细微的差别,正常情况下不足以让目前还比较贫穷的华夏人民忍受八倍的差价继续买人力成本更高的酿造酱油。但我相信,如果我们不保护这种工艺在华夏的存在,等过几年华夏人富裕起来,低端产品产能过剩了,他们闲钱没地方花,自然会去打扶桑的酱油烹饪。”
顾诚说到这儿,伊万卡陷入了短暂的沉思,但并没有太理解对方的动机:“可是这和你说的装逼和分别心有什么关系么?”
“当然有关系,这件事情看似是经济自然发展的结果,没有任何人在其中有错。但是实际上扶桑人之所以手工的东西有机会在包装上显眼醒目的标明这玩意儿是手工的、定做的产品有机会标明自己是定做的,最开始就是靠的他们严格的质量标准,和知识产权/地理标志标注尺度。
在酱油瓶上显眼的位置,标上让人逼格上升的‘酿造’或者侮辱性的‘勾兑’,让使用酱油的人在原本犹豫是否为那点不太看得清的细节差异花数倍价钱买单的时候,可以多加上一块促成他们消费的筹码:现在,你买一瓶酿造酱油,不仅是拿来烧菜的,还能和你买车的时候车头上插一个奔驰的标儿一样,小小地装到一下逼。
这时候,在装逼的同时,其实我们保护的是‘工业标准化复制时所无法复制到的独有属性’。我做这一切,扶桑人把它叫做‘工匠精神’,这种精神并不是在反对工业化复制。对于那些毫无个性价值、可以被100%复制,绝无无辜点的东西,他们被历史的车轮碾碎我一点也不吝惜,‘工匠精神’也不会去怜悯那些辣鸡。
但是对那些我们目前已经发现有几个工业化复制时没法复制到的细节特征的东西,我们是不是应该手下留情?至少通过‘买这玩意儿的消费者可以特立独行装到逼’,让一部分有钱的人把这些特征保护下来,等将来我们再慢慢发掘它们的价值?”
顾诚的话,循序渐进,比上节目的时候沉重深邃得多。
伊万卡听得,渐渐有些痴了,眼神中水汪汪地,泛出迷离的深思。
到了此时此刻,她才算是彻底整个身心都被“装逼是一件为人类保留更多文明遗产的伟大事业”这个观点所征服。
没想到顾诚能讲出这样一番口若悬河的道理来。
“那你刚才录节目的时候为什么不说?”伊万卡不由感慨,顾诚是那么谦虚,那么的深藏功与名。
顾诚耸耸肩:“你让我怎么说?我只是一个搞娱乐传媒产业的,偶尔利用一下互联网这个工具。我要是给人灌鸡汤做人生导师,不是太不谦虚了么?刚才这些话,虽然是我说的,但是我并不专业,还是留给专业人士去开喷吧。”
一旁的潘洁颖也被说得一阵心有戚戚焉,似乎想到了很多生活中被磨灭的细节美好:
“阿诚,你刚才老是拿扶桑人举例子,那国内有没有这方面的真实案例呢?难道因为我们的工业标准缺乏对‘装逼产品给予强制性标注’的保护,真的造成了某些流失了么?”
“对啊,我也想知道。”伊万卡听了潘洁颖的提问之后,立刻附议。
“例子当然是有的了,哪怕品类相近的,都不少。”顾诚大包大揽地承认了,然后斟酌着说,
“在华夏的南海之滨,有一个几年前才从葡萄牙人手里收回来的港口,古代叫澳镜蚝。那里最初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为从明朝起那里就是一个生产牡蛎的渔村。
一百多年前,华夏人在烹饪的时候发明了一种佐料,叫蚝油,最初就是用牡蛎大锅熬制的。上个世纪30年代扶桑人入侵之前,在香江吃一碗蚝油拌面,不加蚝油的光面只需要2分钱法币,加几滴蚝油就要涨到5分。而一整瓶蚝油要卖5块8法币。
可是,70多年过去了,现在华夏一瓶蚝油是多少钱?李锦记,华夏目前最好的调味料工业化量产品牌,不过卖15块钱;更差的海天蚝油加量三分之一却只卖8块钱——用你略带经济学思维的脑子想一想,你相信这些蚝油真的是牡蛎炖煮熬制的么?
不过,如果你觉得牡蛎熬制的蚝油在华夏绝种了,那就错了。在澳镜蚝还有一家百年老店,至今没有工业化扩大生产,就是一家祖辈相传的小店,叫荣生蚝油店。至今每天在街坊看得见的玻璃厨房里现熬牡蛎,熬一小瓶蚝油,半斤不到,就要八九十块。
按说华夏也是有些讲究生活品质的富豪的,但是华夏的纯正蚝油为什么没有得到扶桑酿造酱油那样的生存空间呢?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是什么?是因为华夏的国家标准《GB/T21999》,这个标准只要求‘蚝油含有蚝’,至于含多少蚝,标准是不管的,也不要求企业标注。最后只检测氨基酸态氮含量高于0.3克/100克,就算达标。
上帝啊,你要知道豉油里面也含有氨基酸态氮,如果只测这个指标,蚝油厂商完全可以100斤油里只加几只蚝肉粉碎一下,其他全靠豉油和添加剂完成了。
如果今天华夏的GB/T-21999能够跟扶桑同行一样严格,给纯熬制蚝油一个‘让买他的人装逼’的机会,这种好东西还会渐渐灭绝么?
酱油还算好的,至少扶桑人也用酱油,所以我们可以指望扶桑人帮我们保护,让今天的我们依然知道100%纯发酵酱油是怎么生产的。但扶桑人不用蚝油,东夷人也不用,这个东西华夏人如果自己不保护,以后就没有了,这是华夏料理文化的遗产。”
顾诚后世生活的那个年代,纯生蚝熬制的蚝油当然已经不存在了,所以他也不知道这手艺是哪一年灭绝的。实际上,那东西是在2015年,荣生蚝油的最后一代店主老死之后(那人没儿子),就关门消失了。
“赈贫达穷,存亡继绝,此之谓也。”潘洁颖听着表弟的侃侃而谈,眼眶竟然有些湿润。
伊万卡从会议桌另一头拿下一台DV,看了看录制情况,殷切地说:“时间差不多了,那边已经剪出来了。二位就留下,一起看完播放结果再走吧。刚才你说的这些,我都录下来了,不过肯定没时间放进去了。我准备留着个人珍藏,到时候发给你一份。”
“没什么好录的,这不是随口摆摆龙门阵的么,都是些瞎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