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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出
破旧的酒肆,简陋的桌椅,重重锦帐围起,隔出相对安静独立的天地。
天地中,那人的存在感无比强烈。
远处的喧嚣仿佛已尽退,她只能听到耳畔嗡嗡的轰鸣声与擂鼓般的心跳声。
陈文旭的目光落在江苒身上,桃花眼中笑意温柔。
他一步步向她走近,目光贪婪,姿态宛若狩猎,叹息般地轻轻道:“苒苒,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还是那般模样!
江苒的心恨得几乎滴血,视线模糊了一瞬复又清晰。她抿紧嘴,熟悉的生理反应不可抑制地出现。
浑身僵直,冷汗直冒,一股股翻腾感自胃部冒出,望着他的一对水润明眸却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她深吸一口气,抑制住内心几欲沸腾的恨意,戒备地向后退了一步,忍不住想出声喝止他。她连和他在同一处呼吸空气都觉得要窒息!
可谢冕和金豆豆就在外面,一开口就会露陷。
她手指捏紧,自嘲地笑了笑,现在不已经露馅了吗?是她对不起卫襄,才离开他半天不到,就把把柄送到了人家手中。
心一横,她正要不管不顾地开口。
“嘘!”陈文旭缓靠近她,食指竖起,低低道,“苒苒还是莫要开口为好,否则,若让人知道你这个郭六小姐是假冒的,该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他自然想明白江苒当初在卢陵驿是怎么逃脱的了。
陈文旭在打什么主意?
江苒微微一怔,警惕自心头升起,狐疑地看向他:“你不打算揭穿我?”
陈文旭笑得无害:“我为什么要揭穿你,这样不是正好吗?”
他并不打算和她多解释。谢冕有意要设计“郭六小姐”嫁给他,如今知道这个“郭六小姐”是谁,正中他下怀。
这一次,她休想再逃。她将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再也没有任何人能夺走她。
他越来越近,江苒已经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松柏香。她不堪忍受地再次后退一步,失声低呼:“你别过来了。”
陈文旭站住脚步。江苒的样子实在不对劲,脸色惨白,细汗密布,一对纤白的手紧紧绞在一起,青筋毕露。
这是她紧张时的小动作,他于无数次偷偷窥视中早就烂熟于心。
是因为上次他的粗暴吓到她了吗?
陈文旭眉头微皱,上次他是心急了。那时,她的种种作为令他忽然生起即将失去她的恐惧,愤怒和害怕冲昏了他的头脑,才会那么不顾一切地对她。
他总想着,只要把她变成他的人,就再也不怕她离开他了。
可是,苒苒毕竟年纪还小,她是真的被吓坏了吧。
陈文旭心中兴起几分懊恼:他应该慢慢来的,苒苒是个心肠柔软的小姑娘,只要把她的心捂热了,融化了,还用愁她不是自己的囊中之物?
“苒苒。”他端起无害的笑容,柔声而唤,“你莫害怕,我不会伤害你。我不管你因为什么假扮作郭六小姐,从今后,我只当你是真正的郭六小姐。我会帮你守住这个秘密。”
他妩媚的桃花眼中闪过一丝冷意:郭家既然利用了苒苒,那就休想用过再丢,这个“郭六小姐”,他们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他有的是办法拿捏他们。
郭家车队临时收容江苒,让她假冒郭六小姐,这其中猫腻细一推敲便有不少。只要利用得当,他陈文旭,将会是魏国公府郭家的女婿。
他又看了江苒一眼,见她还没缓过来,心中叹了口气。欲速则不达,既然有了更好的得到她的办法,他不妨徐徐图之。他可不想像上次一样,把人吓得铤而走险。
江苒面无表情,扭过头,不愿理他。
陈文旭眼中飘过一丝阴霾,忍了又忍,强行克制住心中蠢蠢欲动的亲近念头。
小不忍则乱大谋,他和苒苒来日方长,何必急在一时,逼急了她得不偿失。
“我说的话你记在心里,你自己一切小心。”他依然是那副温柔无害的模样,彬彬有礼地告辞而去。
见他身影消失,江苒紧绷着的双肩终于松弛下来,坐回椅子怔怔出神。
陈文旭竟然放过了她?真不像她认识的那人。
前世在生命的最后一段日子里,她和陈文旭的关系已经很僵,她对他恨之入骨,他对她却是越发疯狂。
早年她强忍对房事的恐惧,想要一个孩子时,他无情地拒绝了她;可到了那时候两人已经决裂,他却魔障了般非要给她一个孩子。她越是拒绝,他反而越发强硬。若不是那时她身子已经破败,经不起房事,还不知会多吃多少苦。
她已经很久没见过他对她忍让的模样。
他们在新婚过后不久,其实也有过一段时间的好日子。只要他不发疯,从没违逆过她的意思,那段时间,她其实被他惯得有些任性。
寒冬大雪飘飞的日子,她故意闹着要吃鲜藕。也不知陈文旭这么办到的,第二天晚上,桌上竟然真的多了一道蜜汁糖藕。她不敢相信地尝了一口,甜甜的,脆脆的,中间还有黏黏的长丝。
“东阳,你怎么做到的?”她记得那时的自己一脸崇拜地看着俊美无伦的夫君,惊喜万分又百思不解。
陈文旭看着她笑容宠溺,掏出自己的帕子为她拭去唇角沾上的黏丝,提醒道:“你再吃吃看。”
她狐疑地又吃了一口,细细品尝:“咦,这是……”
“是萝卜雕的,萝卜焯水去味,再用蜜汁腌制,白糖熬汁做出拔丝,味道和外形是不是都很像?”
她笑眯眯地点头,毫不吝啬地表扬他:“东阳真是巧思妙想,不愧是我夫君。”
他被她逗得开怀大笑:“那是,我家娘子眼光多好,挑的夫君自然是不差的。”
她抿着嘴笑:“下次招待客人,我们就上这一道菜,把他们都吓一跳。”
他却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容微敛,一把将她搂入怀中,桃花眼中含着歉意:“娘子,夫君无能,现在只能给你萝卜雕的假藕。可终有一日,我会让你无论何时都能真正吃到想吃之物。”
她笑眯眯地伸出弯曲着的小指:“好,那就一言为定。”
陈文旭失笑,亲昵地抵住她的额头,勾住她的小指,柔声道:“一言为定。”
晶莹的泪水缓缓沁出眼角,她相信陈文旭向她许诺时是真心实意的,可这真心抵不过他对权势的渴望,终究是空。
“哎呀,六小姐,你怎么哭了?”金豆豆清脆的声音忽然响起,担心地道,“是那混蛋欺负你了吗?我去找他算账!看着人模人样的,也会骗人!”说着,她捋袖露拳地要往外冲。
江苒伸手拉住她,缓缓摇了摇头。
“六小姐你怎么这么好性子!”金豆豆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可望着江苒黑眸含泪的模样,本来要数落的话突然堵住。
怎么有人能哭得那么好看呢?金豆豆模模糊糊地想着,却是什么抱怨的话都说不出了。
*
数十里外,卫襄一行人正临时驻扎在一条溪流边,就着冷水啃着干粮。
一只信鸽扑楞楞地飞来。
廖怀孝熟练地解下鸽腿上的密信,一目十行地看过,匆匆去找卫襄。
“主上。”他恭敬地施礼道,“发现了谢五的踪迹,就在我们身后七十里外。”
卫襄挑眉:“落后面了?”
“是。”廖怀孝道,“他似乎在李家集接了个女眷,耽搁了点时间。郑时等在李家集外,已经和他会和。”
“哦?”卫襄意外,郑时逃出青州了?卫褒布下天罗地网,竟也会被他逃脱,这老儿还真有几分本事。
两人都没在意廖怀孝所提女眷之事。谢冕是出了名的风流,沿途收一两个红颜知己这种事又不是第一次。
“他们和京城联系如何?”
廖怀孝道:“就是这点奇怪,他们似乎并没有急着向京城传递消息。”
卫襄沉吟。
廖怀孝想起另一件事:“对了,您上次要我查的陈文旭也有消息了。”
卫襄没有说话,目光却骤然锐利。
“陈文旭就是陈安,而且他现在也跟在谢五身边。主上……”廖怀孝觑见卫襄一瞬间面无表情的容颜,暗暗心惊。
卫襄却忽然冷笑起来:“难怪……”那天晚上,江苒在他怀中惊恐哀求的模样自他脑中浮现,那混蛋,究竟对苒苒做了什么事,把她吓成那样?
想到初见时江苒衣衫不整的模样,卫襄眼中骤然闪过几道戾气,冷冷道:“那个陈文旭,杀了吧。”
“主上?”廖怀孝愕然,此时节外生枝?
卫襄淡淡瞟了他一眼。
廖怀孝心中一凛,不敢直视,垂下头低低应了声“是”。
卫襄森冷的声音传来:“正好给谢五找些麻烦,小爷的事也是他能管的?”
廖怀孝受惊不轻,主上这是在向他解释吗?这位爷素来为所欲为,什么时候向他解释过!
欲盖弥彰,欲盖弥彰哪。
**
刺杀
傍晚时分,忽然下起淅淅沥沥的雨。
两匹骏马跟着一辆不起眼的平头黑漆马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泞的官道上。马上两个骑士戴着竹笠、披着蓑衣,望着这绵绵无止境的秋雨皱起了眉。
马车窗帘忽然掀开,十二三岁的俏丽小姑娘脆生生地道:“雨越发大了,陈公子,元宝,你们要不要来车中避一避?”
一行人正是江苒他们。
谢冕定下计后,说去齐地还有事要办,就和他们分道扬镳了。他自带着原班人马,把江苒交给陈文旭护送,拨了一辆马车并车夫给江苒,又命金豆豆、金元宝姐弟随行服侍。
没想到还没到达预定的投宿地,就碰到这一场秋雨,阻慢了行程。
雨势渐大,休说马儿被淋成了落汤鸡,就是竹笠蓑衣穿戴整齐的陈文旭和金元宝,身上也湿透了。
此时,官道前方一片黑沉沉的,看不见灯火,更休提找到避雨之所。只有马车里面还能避一避雨。
金元宝正要点头,陈文旭开口了:“是六小姐的意思吗?”
金豆豆一愣,反应过来,心虚地看向沉默着一言不发的江苒。
陈文旭笑了笑道:“男女授受不亲,这样不妥。”
金豆豆沮丧地放下帘子,赧然对江苒道:“六小姐,对不住啦。我从前在江湖上野惯了,一时忘了规矩,您责罚我吧。”
江苒淡淡看向她,黑眸平静无波。
金豆豆更心虚了,在马车里翻找了下,也不知她从哪里翻出一把戒尺,默默地向江苒手中递去。
江苒接过戒尺,金豆豆干脆利落地在她面前跪下,伸出右手道:“六小姐,你打我吧,打了我就长记性了。”
江苒举起戒尺。金豆豆闭上眼睛,一脸视死如归的模样。
久久没有等来掌心的疼痛。金豆豆惊讶地睁眼望去。江苒摇摇头,将戒尺扔到一边,看着她,做出“下不为例”的口型。
“哎,”金豆豆欢欢喜喜地应了声,“六小姐你真好,比我家公子好多了。要是他,逮着机会肯定会多打我几下。”
与他们相反的方向,正在避雨的谢某人莫名打了个喷嚏:“谁在背后说我?”
金豆豆乌溜溜的眼睛闪着光,又道:“陈公子真乃君子也,多亏他提醒我。”
江苒和煦的面色顿时冷凝下来。
君子?君子能做出私拐世交之女,并伪造私奔书信之事?君子会纵火卢陵驿,使得驿丞夫妇倾家荡产?君子会在岳父落难之时贬妻为妾,落井下石?君子会在结发妻子自请下堂后,亲手毒杀曾经的枕边人?
好个“君子”!
江苒不明白陈文旭为什么非但不揭穿她,反而说要帮她掩盖秘密,但她清楚一点,陈文旭所谋求的,绝不会是她想要的结果。
那个看似温文尔雅的青年,面上掩饰得再好,可眼中的掠夺之意藏都藏不住。
他究竟想要做什么?
可惜,扮演一个哑巴姑娘虽然给了她最好的保护色,却也同样阻断了她打探消息的可能。
从谢冕安排陈文旭护送她的那一刻起,她已下定决心,无论如何,她都不会让陈文旭如愿以偿。
*
乌云层叠,雨势渐大。大雨中一行人越发狼狈。
“王叔,我们加快点速度吧,我记得前面不远处有个村庄。”金元宝的大嗓门在大雨中显得有些微弱。
“好咧。”车夫应了一声,马鞭一甩,拉车的马儿骤然加速向前冲去。金元宝和陈文旭连忙一夹马肚跟上。
滂沱的大雨中,视线一片模糊,只能循着灰褐色的道路不断前行。
忽然,最前面拉着马车的马儿一声惊嘶,然后是车夫惊恐的呼喝声。紧跟在后的两人眼睁睁地看着拉车的马儿一个前栽,侧倒下去,拉动整辆马车歪歪斜斜,向一边倒去。
“绊马索!”车夫一声惊叫,整个人跌了下去,眼看马车厢跟着要侧翻。
金元宝一声长啸,从马背上腾身飞出,两手抓住车窗处猛地往回一拽,竟然硬生生地把即将倾倒的车厢一点点拉了回来。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兵器的冷光骤然闪过,一个黑衣刺客鬼魅般出现,闪电般袭向落在后面的陈文旭。
陈文旭欲躲,可他一介书生,比速度哪比得过偷袭的刺客。眼看就要血溅五尺,车厢中忽然飞出一道银光,“叮”一声,恰恰打到偷袭的长剑上。剑光一歪,从陈文旭肩膀上划过,溅起一片血珠。
银光坠地,却是一支小小的银发簪。
陈文旭一声低呼,受伤的肩膀使不上力,从马上跌落,黑衣刺客剑光一转,又向他心口刺来。
陈文旭反应也算快,和身一滚,避开一剑,黑衣刺客的剑光却如影如随,追击而来。
眼看就要一剑刺中陈文旭心口,黑衣刺客背上汗毛忽然竖起,回身一剑,恰恰挡住袭向他的一根钢鞭。
不知何时,金豆豆已经从车厢中跳出,秀发披散,美目蕴怒,手执一条乌黑的钢鞭向他袭来。
刚刚救了陈文旭的银发簪正是金豆豆情急之下从头上拔下扔出的。
这厢金豆豆与黑衣刺客战成一团,那边金元宝刚发力将车厢拉正,忽然见两边树林中又冲出数个黑衣人。
金元宝大骇:“姐姐!”他大声喊着金豆豆,金豆豆也发现了不对,一鞭逼退黑衣刺客,抓起陈文旭退到金元宝旁边。
“四个人!姐姐,我们该怎么做?”金元宝求助地看向金豆豆。
金豆豆浑身已经湿透,神色分外凝重,飞快地道:“元宝,从南边冲过来的两个交给你,剩下两个我来对付。王叔,原来拉车的马怕是不行了,你抓紧时间把元宝的马套上。陈公子,呆会儿我们打起来,你找机会带着六小姐坐马车突围。如果侥幸得脱,我们在前面张家村会合。”
陈文旭心知情况危急,自己和江苒不会武艺,只会拖后腿,当下也不含糊,直接点点头,同意了金豆豆的安排。而且,他心中隐隐有个感觉,对方一来就冲着他下杀手,这场杀局很可能就是冲着他来的。
黑衣刺客杀了过来,金元宝拔出佩刀,抢先迎上,截住从南边冲过来的两个刺客;金豆豆却刁钻得多,身形灵活,出手滑溜,看着哪个黑衣刺客要往马车方向冲去就是一鞭子,专往对方背后袭击,那两个刺客顿时被她缠住。
王叔抖着手,很快将马套好。他颤声招呼受伤的陈文旭上车,一刀割断前面的绊马索,驱车向前飞奔。
天越来越黑,前面林子中忽然又跳出两个黑衣人,拦在马车前面,冰冷的剑光在将夜的天色中分外醒目。
伏击的黑衣刺客不是四个,而是六个!
众人心中都是一凉。
金元宝和金豆豆都被牵制住了,剩下的三人毫无反击之力。
离那两人越来越近。王叔手脚冰凉,分不清脸上到底是雨水还是冷汗,手上用力,欲要勒马调转方向。
“加速,冲过去。”他耳边忽然响起青年温和而坚定的声音,下意识地一抖缰绳。陈文旭已劈手夺过他手中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在马身上。
马儿负痛,一声长嘶,蓦地发足狂奔。临近对面两人时正要减速,陈文旭又是狠狠一鞭子抽上。马儿顿时发了狂,直直冲去。
眼看就要迎面撞上,王叔骇得面无人色,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陈公子莫不是疯了?
千钧一发之际,但见黑影闪动,两个黑衣人不敢硬撼,飞快地从两边闪开。马车呼啸着从两人中间冲了过去。
陈文旭将马鞭塞回兀自惊魂未定的王叔手中,一言不发,回了车厢。
王叔瞥见后面两个黑衣人穷追不舍,魂飞魄散,咬牙拼命驱马快跑。
车厢中,陈文旭刚刚进去,就捂住肩膀现出颓色,鲜红的血从他的指缝间渗出,染红了他白皙的手,一滴滴落到马车的地板上。
江苒的目光落在那一滩血迹上,脸色微微发白。
“苒苒,你放心,我没事。”陈文旭摘下竹笠,露出一张苍白的俊颜,对着江苒安抚地一笑。目光触到江苒的,微微一愣。
江苒一对黑白分明的妙目静静看向他,眼神幽深,无波无澜。
没有他想象的惊慌恐惧,更没有他期待的担忧疼惜。
这不是他熟悉的江苒。
他熟悉的江苒是天真的,娇气的,娴静的,时而又会小小顽皮一下,如一湾澄澈的清泉,一眼就能看得到底。
可眼前的少女却仿佛褪去了所有女孩的娇憨,看向他的目光冷静得近乎冷酷,令人望之不透。
他们分别不过短短十余日,真正的郭六小姐到底对他的苒苒做了什么?他绝不容许苒苒对他露出这样疏离的目光。
“苒苒,”他的眼底一点点透出腥红,声音却压得越发低柔,“我受伤了,你好像一点都不在意?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莫忘了,卢陵驿中,你我已结为夫妇,白首不离。”
他一步步接近江苒,笑容阴森,猩红的目牢牢盯住江苒,仿佛猛兽锁住了猎物,欲要择机而噬。
江苒心里一个咯噔,陈文旭这副样子她曾经再熟悉不过,那是她前世的噩梦。
不知自己触到了他哪根神经。陈文旭,发疯了!
**
借刀
疾速奔驰的马车剧烈地颠簸着,密集的雨打在车壁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愈显得周围寂静得可怕。
车厢中昏暗一片。
陈文旭的面容隐藏在黑暗中,看不清神色,唯有一双通红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着饿兽般的光芒。
江苒藏在袖子下的一只手紧紧抓住身下大红的漳绒椅垫,另一只手摸索着去抓随意丢在一边的美人捶。
陈文旭一声轻笑,猛地扑过来,十指如铁钳般一把攥住她纤细的手腕,高高的鼻尖几乎抵上江苒的翘鼻,温柔低语道:“又想砸夫君了?”
他冰冷的手指触到她温热的腕上,江苒激灵灵打了个冷战,只觉肌肤上鸡皮疙瘩一片片冒起。
他离得实在太近,似乎一低头就能触碰到她。淡淡的松柏香和浓郁的血腥气充盈鼻端,熟悉而又陌生,几乎令她窒息。
江苒难以忍受地用力挣扎起来,却哪敌得过成年男子的力气。她恨得眼睛都红了,手不得自由,脚直接狠狠踢出。
陈文旭冷笑,将她两条手臂高高拉过头顶,用一只手控制住,另一手不顾肩头还在渗出的鲜血,格挡住她飞起的腿。
“苒苒,你真是不乖。看来夫君要好好教你学乖才是……”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近呢喃,嘴角噙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向她柔嫩的红唇亲来。
似碰未碰。
江苒浑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忽然停止挣扎,收回腿,头微微后仰,定定地看向陈文旭。
“陈文旭。”她突然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
陈文旭微微一愣,与她目光相接。
纤弱的少女端然而坐,神色肃然,目光凛凛,如凝结的冰霜,竟有一股凛然不可侵犯之美。那一对令他无数个夜晚怦然心动的清澈明眸眼角泛红,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他。
陈文旭动作微微一顿,静待她下文。
“你若羞辱于我,我便开口喊人。”她淡淡而道。
她是在威胁他,她要自曝身份?
陈文旭唇边的笑意渐浓,他的苒苒真是天真得可爱,假冒郭六小姐的人是她,她居然以此威胁他?
江苒望着他,面无表情,没有再开口。
陈文旭渐渐笑不出了。他忽然发现,她真要豁出去鱼死网破,她假冒官眷,固然不会有好下场;而知情不报的他也会在谢冕面前信誉扫地,前程尽毁,更别提夺取他曾经规划过的锦绣未来。
他是要和她白头到老,许她容华一世的,怎么舍得让她落到那样的下场,又怎能容许自己功败垂成?
这威胁当真捏住了他的软肋。他天真不谙世事的苒苒,什么时候竟有了这般急智?
他深吸一口气,理智回笼,眼中猩红渐渐消去。他和苒苒,还有的是时间,何必逼急了她,玉石俱焚?
正要放开江苒,马车忽然猛地一震,向一边歪去。然后是马儿的长嘶,王叔焦急的驱马声。
“怎么回事?”陈文旭反应极快,立刻推门相问。
王叔急得声音都打起战来:“陈……陈公子,车车……车陷进泥潭了。”
借着车门上方挂着的两盏气死风灯的光亮,陈文旭看到马车歪歪斜斜地陷在一个深深的泥潭中,车轱辘已有些开裂。
雨天行车,本就容易陷车,何况王叔刚刚根本就是慌不择路了?
陈文旭抬头看向两盏气死风灯,昏黄的光线在无边的昏暗中分外醒目。
“蠢货!”陈文旭低低咒了一声,伸手先去熄灭灯火。
王叔急了:“陈公子,没有灯看不见,怎么把车子拉出来?”
还想把车子拉出来?陈文旭哭笑不得:“等到车子拉出来,后面的人也追上来了。”
王叔反应过来,脸色刷白,声音带出了哭音:“那我们怎么办?”
“分头逃命吧。”陈文旭回去车厢,将竹笠戴到江苒头上,一把拉住她道,“跟我走。”
江苒挣了一挣,没有挣脱,垂下眼,似想到了什么,她不再反抗,乖顺地跟着陈文旭下了车。
将黑的夜,连绵的雨,泥泞的道路仿佛没有尽头。她踉踉跄跄地跟在陈文旭后面,一言不发,咬牙跟上。
寒冷的秋风呼呼灌入口鼻,肺部似乎将要炸裂,肘部与膝部未愈合的擦伤处疼得已经没有知觉。
“这样不行。”陈文旭神色沉郁地看着前面毫无遮挡的道路,不用想也知道,身后必然留下一串脚印。这样他们根本逃不开追杀。
“往林子中去。”道路两边皆是笼罩在暮色中的树林,树木参天,好歹比一览无余的道路容易藏身多了。
他拉着江苒飞快地转往林中。江苒被他拉得一个踉跄,早就偷偷摘在手中的一枚耳坠松下,悄无声息地坠地。
她手心全是汗,一言不发,拼命跟上陈文旭的脚步。
树林中黑暗一片,鸟兽休憩,只有雨打树枝的噼啪声和脚踩落叶的沙沙声。两人在里面拐了几个弯,已经失了方向。江苒头上的竹笠也不知什么时候丢失了。
陈文旭抬头看到前方有一棵虬枝劲节的老树,枝叶繁茂,遮天蔽日。“苒苒,”他唤江苒,“你爬上那棵树去躲一躲。”
江苒摇头:“我不会爬树,你上去吧,我另找地方躲。”
陈文旭没有作声,拉着她继续前行。
很快,前面传来流水的声音,雨渐渐止住,两人沙沙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林中分外清晰。陈文旭皱了皱眉,忽然拉着江苒躲到一棵大树后。
有轻得几乎听不清的脚步声由远及近,黑色的人影如灵巧的狸猫行走在林中,几乎和周围的环境融为一体,若不是偶尔有兵器的冷光闪过,根本看不出多了一人。
雨霁云收,清冷的月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洒入,照出黑衣刺客的轮廓。
来人一手执剑,动作矫健而轻灵。湿透的黑衣紧贴身上,脸上带着黑色头罩,只在眼睛鼻孔处挖了几个洞,露出一对寒气毕露的眼睛。
当他目光扫过时,浓烈的杀气有如实质扑面而来。
江苒脸色发白,脚步微微一动,“嚓”一声,踩上枯枝的声音响起。
剑光划过,如惊虹直射他们的方向。
陈文旭猛地合身一扑,将江苒护到身下一个翻滚,堪堪避开那一剑。
黑衣刺客一剑落空,微微“咦”了一声,手腕一翻,又是一剑刺出。
陈文旭脸色微变,一把把江苒推入两棵紧挨的大树缝隙之后,匆匆捡起一根树枝,迎着剑身用力一砸。
长剑顿时被荡开。
趁这空隙,陈文旭向着江苒躲避的方向深深看了一眼,低低说了句:“如你所愿。”猛地将手中树枝向刺客砸去,随即爬起身来,拔腿就跑。
黑衣刺客一剑劈开树枝,毫不犹豫,追了过去。
两人一前一后,很快去得远了。
四周重又安静下来。江苒从树后走出,四处观望片刻,随意拣一个方向跑了一段路,又踩着自己的脚印倒退回到中途一棵不大不小的枝叶茂密的树旁。
刚刚还对陈文旭号称“不会爬树”的她用力撕下碍事的裙脚,扎住妨碍行动的宽袖,然后手足并用,忍着膝部与肘部的剧痛地爬上了树,身形很快消失在浓密的枝叶中。
坐在枝桠深处,她微微怔忡:不会爬树的只是曾经的江苒。前世,在最后那段非人的日子里,她学会了太多从前不会的事。
父亲被下诏狱后,她要去探视,陈文旭却不许。她气恨不过,和他大吵了一架。陈文旭当着她的面温柔地安抚她,一转身却命人看住大门,不许她进出。她知道他主意已定,又是委屈又是恼怒,岂肯乖乖听话?爬树翻墙的本事就是那时练出来的。
没想到现在竟能救她一命。
也不知道陈文旭现在怎么样了。她游目四顾,目光蓦地定住。
潺潺小河边,黑衣刺客追上了陈文旭,手起、剑落,冰冷的长剑毫不留情地贯穿他的胸口。
长剑拔出,带起泉涌般的鲜血,陈文旭的身体无力地后仰,扑通一声掉落水中,激起漫天水花。
心口仿佛有一根丝线骤然抽紧,她的呼吸都已屏住。
那人真的就这样死了吗?那个曾为她簪发描眉,曾和她共许白头,又逼得她几欲发疯,亲手毒杀她的人,那个她以为一辈子也摆脱不掉的阴影,就这样丧命了?
如此的轻而易举。
漫天的血色宛在眼前,她恍然生起一种不真实感,双手下意识地攥紧。
剑光袭来,陈文旭推开她时那意味深长的一眼如在眼前,他说:“如你所愿。”
他为什么这么说,他看出来了吗?可他既看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救她?他明明不是那种舍己为人的人,前世,为了自己的前途,连她的性命都能谋算。
她本已抱着同归于尽的决心。
她咬了咬唇,不愿再想,她怕想通那个答案,她会动摇,会后悔。可事情既已做下,那便是她的选择,她不会回头,也不能回头。
曾经温软善良的江苒早已死去,现在回来的这个人,只是披着从前的那张皮,连她自己都已不认识。
泪水仿佛自有意识,涌入眼眶,流满她本就未干的苍白脸颊。连她自己也无法分清,这究竟是因为如释重负还是哀悼怅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