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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念着河东事了能够在除夕那夜之前赶回,待到元宵之时为皇帝贺寿的,谁知道却成了奔丧。
一路无风无雪,令仪的神情却冷如冰霜,她连手炉都丢弃了,双手规正地覆在膝头,问息何:“座上怎么看?”
息何不言,其实她都知道,太子与皇帝一前一后的去了,谁最得利,一目了然,听闻令姝已经登基为帝,是大业首位女帝,裘冕加身,由国师亲自祈天而定,至尊至贵。
令仪笑意生寒,息何就坐在她身边,那长安中又是哪里来的国师祈天?除却陈璋,再无旁人了,他与息何身形相似,又熟谙息何的般般举止,想要冒充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只是她万万没想到,息何身边的人也能够出岔子。
如此一来,令姝名正言顺地登上了皇位,尊皇后为太后,即刻下旨召回远在河东的令仪回京,被雪铺满的长安道,是通往刀山血海的路。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却又与预料有所不同,息何皱眉,大约是他插手得太多,让命途开始微不可察的偏移,先是太子的死,紧接着帝位易主,陈璋的叛变是他始料未及的,可这些都无关痛痒,他的目的始终只有一个,就是最开始时他对她说过的话。
为了救她。
离长安越近,她的情绪就越紧绷,反应在面上却是相反的,她嘴角微微向下撇,眼底盛满了悲痛,当真是因大行皇帝的去世而悲痛的女儿,她听着轮毂碾压过御道的声音,像是从她的身体上碾过,骨头都被挤压得嘎吱作响,息何早在城外带着云梦下了车,留了香囊给她,让她贴身戴着,勿失勿忘。
勿失勿忘这个词从他口中念出来太过缠绵否侧,教令仪恍惚了好一阵,那枚香囊在她手中攥了许久,直至她手心微微出汗,她才放入怀中,将衣襟理好。
神宫果然该除了,她闭上眼,若不是有陈璋相助,令姝未必会这样顺利登上皇位,一旦皇权与神权有所勾结,设立神宫的初衷便已经背离,君王无道,神宫包庇,天下不宁,山河难守,都是必然会发生的事情。
她赶不及小敛,入皇城时已白幡漫天,戊守的金吾卫将她的轩车拦着来,质问来者何人,裴英骑在马上,满面怒容,“蜀华殿下的车驾都敢拦,还不速速退开!”
呵斥声绕着朱雀门盘桓,金吾卫面面相觑后抱拳跪下,垂首道:“陛下有令,请蜀华长公主下车,趋步入宫,以示忠孝!”
显而易见的刁难,裴英在马上面色难堪,却无能为力,轩车内传来令仪平静的声音,“既是陛下所令,蜀华遵旨。”
车帘掀开,她着麻衣,外披白氅,冰天雪地中乌发挽起,秀丽的眉飞扬入鬓,她下车时援着袖口,能辨识出那比雪更莹润精致的手腕,缠了条红丝绦,年轻而干净。倏尔她把手掖在袖中,天地间唯有的那点颜色就被遮住了,她转身对裴英垂首,“多谢相送。”
裴英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寻不到该对她说什么,这样的她是陌生的,看起来刀枪不入百毒不侵。他从长安出发之前令姝寻过他,也同他讲了些莫名其妙的话,但他都没当回事,谁知道她并非在玩笑,这一切还是发生了。
他双目通红,“阿蔷,节哀。”
她垂眼,“是国丧,人人都该节哀。”
说完便转身去了,风将她的氅衣吹得鼓胀,那一弯露在外面的脖颈,是雪色以外的绝色。
从朱雀门到西宫的这一路,仿佛比河东到长安还远,长安又开始下起了小雪,纷纷扰扰落在她鬓角与肩头。她听见风将白幡吹得猎猎生响,要将人撕成两半的力度,她眯眼往前看去,西宫就在眼前了。
大丧期间,宫禁森严,她一路行来都能看到持刀带甲的金吾卫,越往西宫去,便越是森罗密布,虎贲戟交叉陈列,许久不见的李沣正头戴白帻,看到她是一怔,随即赶忙迎了上来,“殿下!”
她平抬了手,“李尚书别来无恙?”
“多谢殿下关怀,”李沣面上愁云满布,“臣听闻殿下日前大病一场,如今可好全了?”
令仪颔首,说已经大好,让李沣无须担忧,听她这么说,李沣才松了一口气,他虽是在京城,却对这一系列的变故无能为力,而大行皇帝驾崩时令仪尚在河东,只能眼睁睁看着令姝受赠玉珪紫巾,登基为帝。
新帝上位第一件事情便是下诏书将令仪召回来,李沣还记得当时的情形,新帝身着衮冕,日月星龙在衣,四章为裳,在大行皇帝梓宫前对朝臣道:“父皇生前最疼的便是蜀华公主,若无她相送,先帝之灵势必难安,传朕旨意,让皇姐速速回京,为先帝哀哭。”
话里透着阴冷,让跪在前面的李沣头皮发麻,他晓得新帝不喜令仪,这突如其来的更替对令仪在京中的局面更是雪上加霜。毕竟新帝是由羲和神宫亲口承认的皇帝,祭祀台上,众目睽睽,名正言顺极了。
他操碎了心,但令仪回来之前他又不能轻举妄动,好在令仪终于回来了,她面上还能看出大病初愈的疲惫,李沣关切地问她,“当真不要紧?”
她说不要紧,十分克制地与他保持距离,疏离地从李沣身边越过,径直走入了殿内。
新帝早前便有过旨意,所以无人拦她,殿内伏哭的众人见到她时啜泣声有那么瞬间的停止,随后又高低起伏地应和起来,梓宫上纹画的连璧与偃月将龙虎困住,生生世世挣脱不得,令姝跪在正首,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时也未回头,她腰身笔直,开口如掷玉泉中,“令仪姊姊?”
她的声音不大,却与此起彼伏的哭声格格不入,众人都朝令仪看过来,风雪兼程赶回来的公主眉目间满是惫色,还带着失去至亲的悲恸,声音沙哑哽咽,“蜀华,参见陛下。”
令姝沉默不言,以至于殿中的其他人连大气也不敢出,这样的威压与生俱来,让人喘不过气,片刻后她对哀哭的百官嫔妃说道,“出去吧,留皇姊在这里陪朕便好。”
随侍的人如蒙大赦般退了出去,殿内便只剩下令仪与令姝两个人,这时候令姝才回过头来,神情模样分明是在笑,“姊姊,你终于回来了。”
她向令仪招手,“过来,来朕身边跪着,父皇等了姊姊好久,姊姊没回来,他连眼睛都不肯闭上呢。”
令仪走到她身旁跪下,没了旁人更好,她不必再做出一副悲恸的模样,眼底的猩红被收敛起,她闭上眼朝梓宫跪拜。按理来说她是该哀哭的,大行皇帝膝下子嗣单薄,自太子薨后,就只剩她与令姝两人,但她实在流不出一滴泪,再勉强也是枉然。她从前对大行皇帝更多的是恨,在息何那里知晓了某些真相后,又发自内心地替他觉得可悲,有什么事情能比自己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别人拱手相让的更让人感到羞愧的呢,难怪到后来他不敢见她母亲,她的存在一直会提醒他,他的无能与庸碌。
令姝偏过头来看她时,映入眼帘的是她巍然不动的侧脸。
到底还是自己赢了,令姝心底在欢呼雀跃,她要的不就是这些么。自令仪将户部的案子查出来后,她便发现先帝对令仪的态度有所改变,甚至在许多事情上很明显地倾向于令仪。河东道赈灾的差事是她主动让出来的,若是让她前往河东道,天高地远,更不知道令仪会在京中折腾出什么花样来,她付诸了十几年的心血,焉能容她轻而易举践踏。
等了太久,终于在这一刻确信自己赢过了她,令姝手心都在发烫,她看着令仪只闭眼跪拜,出言道,“姊姊不哀哭么?”
令仪不作答,令姝更是咄咄,“枉父皇从前那般疼爱姊姊,如今父皇去了,姊姊却连一滴泪都不曾为父皇落,要是让父皇晓得了,不知道他会多伤心。”她步步紧逼,大有得理不饶人的架势,“朕晓得姊姊还在怨父皇,容朕直言,当年的事情本就不是父皇的错,在那样的情况下,父皇都还能留姊姊性命,当真是天大的宽赦。姊姊非但不感激父皇,还为此对父皇耿耿于怀,怀恨在心,姊姊有没有想过,若不是纪氏不知检点咎由自取,怎会惹得父皇龙颜大怒!”
话才起头的时候,令仪一如往昔波澜不惊,可自纪氏的名讳从令姝口中说出时,她突然睁开眼,偏过头来,掀唇道,“咎由自取?”
令姝听出来了,虽然令仪在极力抑制,但她还是从那四个字里听出了怒意,她突然精神为之一振,像是久攻不破的城墙突然被寻得弱点,不趁胜追击实在是白白浪费了这个大好的机会,令姝莞尔,艳红的唇在灯火下如鬼魅般妖冶,“怎么,姊姊觉得朕说得不对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