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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仪出来得急,手上都还沾着野兽的血,她把袖子挽了起来,弯下腰去拨水,水温刚好合适。四下无人,只能听见夜风的声音,她才又把鞋袜给褪了,一双脚浸入了水,在月色下成了白璧,水渐渐没过了小腿肚,她往前挪了挪,将膝盖都浸了进去。
她膝上有伤,是当年在雪中久跪落下的病根,蜀地里的大夫说要多泡温泉才好。她垂下头去,长安的月沉入了池底,变成一块白生生的玉石。令仪慢慢地把身子往前倾,氤氲的水雾拂过她的脸,她笑着把雾气都吹开了些,精雕玉琢的脸潜入脸水中,连带着散开的鬓发也沉浮起来,宛若一朵盛开的黑莲,落在别人眼中,是隔世才能瞧见的风景。
视线在水里有些模糊不清,水波在她耳边晃动,隐隐听得见些微的声响,她只以为是风将涟漪吹动,并不在意。直至一片衣角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才猛地从水里抬起头来。
才用袖口把面上的水给擦干净,还未来得及看清眼前的人是谁,那人就自发地贴近,手按在她后脖上,措不及防地就吻了上来。她唇上还沾着温泉水,湿湿滑滑的,因过于惊诧檀口微开,教那人有机可乘,舌尖像一尾鱼般溜了进去,却又骤然收回,只在唇瓣上辗转留恋。
令仪猛地回神,后脖因被他制住动弹不得,索性张口就咬,那人未曾因吃痛而退开,反倒是吸吮得更为用力,令仪眼昏脚软,待腰上的桎梏松开时她失力地滑坐在水中,池水不深不浅地漫过了她的下颌。晃神间看到那个人影欲转身离去,她倒抽一口气,像一头小兽般跳入水中扑过去,拽住了那人荡在水中的衣角,色厉内荏地低声喝道:“站住!”
那人的步伐顿住,水波在他周身划开涟漪,令仪仍是气息不匀,看着他慢慢转过身来,这才瞧清了他的面目。他一身湿透了的单衣,要高出她大半个头,眉目在月色下惊为天人,嘴角被她咬破了,还往外渗着血珠,便又令那薄唇豔丽几分,他垂眼看着她,那双紧紧捉着他衣角的手落在他眼底,落魄又缠绵。
令仪不晓得为何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那人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像神衹般淡漠,眼神却又太多深邃,像是藏了惊涛骇浪的海,她喉头一窒,艰难地站了起来,直端端看着他,“郎君要去何处?”
那人的目光落在她唇上,开口道:“自然是归去。”
令仪皱眉,“郎君惊扰了孤。”
这话大有亲了人还想跑的意味,令仪觉得自己应该是眼花了,竟能从那双眼中瞧见笑意,他反握住了她的手,“殿下随臣来。”
令仪任由他牵着往前走,好在温泉水不太深,将将没过了膝,行动处划开温热的水波,起伏着荡开,像是某些不为人所知的隐秘心事。虫鸣两三声,才教这夜色显得不那么孤寂,令仪跟着他上了岸,才发现原来竹林深处还藏着一间竹屋,上写了三个字——
如晦居。
红尘如晦,非我所愿。
毕竟也是秋日了,夜里的风透着凉意,被打湿的衣衫粘在身上,勾出了她瘦削的轮廓,令仪略感不适地将手抱在胸前,毫不客气地走进了竹屋。
屋内倒是暖和了许多,她偏过头,就瞧见了盆内燃烧正炙的炭火。
“郎君怕冷?”
他只是取出了一套衣袍来让她换上,随即便出去了。令仪迟疑了一瞬后便将衣物换好,上好的料子,触感柔软,不过是男人的款式,在她身上略显宽大了。
令仪走了出去,男人正站在院中,月光从竹叶间隙里透下,洒落在他肩上,细细碎碎的银芒,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令仪站定在他身边,往那件不大合身的衣物比划了下,“这是郎君的衣物么?”
他点头,许是月色撩人,他的神情要比初初见到时候要柔和了许多,眉眼都带着温存,令仪问他,“郎君怎么称呼?”
没能得到回应,令仪难得觉得气闷,“郎君亲了孤,却连姓名都不愿告知么?”
“如叙。”
那冷如冬雨的声音响起,尾音却是缠绵得令人心颤,令仪想起此前陈璋对她讲过,国师身边有两位神官,一名陈璋,一名如叙。令仪仰着头去看他,毫不避讳他的视线,“神官在这里做什么?”
“修行。”
“在温泉中修行?”
“嗯。”
“那神官方才为何要吻孤?”
是人都会执着与这件事情,神官看着那张年轻鲜活的脸,春柳在眉梢,横波在眼睫,红唇轻薄,轻轻一勾便掀起凌凌的艳光。
正在等待他回答的令仪措不及防又被他吻住,不过这回只是蜻蜓点水般短暂的一下,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像是冰冷的雕像有了温度,“如叙等了许久。”
等谁,令仪不禁眯起了眼,她稍微向后退开了一步,与神官拉开距离,“神官说的话,孤听不懂。”
“日后殿下便懂了。”
和他的对话让令仪摸不着头脑,她顿了顿,随即便换了个话题,“神官看到一匹白狼了么?”
如叙看向她,她笑了笑,“白狼衔走了孤的东西,孤是来寻回失物的。”
“白狼琳琅是国师的爱宠,殿下伤了它,”如叙说道,“匕首被取出作为证物已送去典狱司,殿下的失物怕是一时无法寻回了。”
他看着令仪,“殿下说谎了。”
令仪愕然,神宫其实是皇宫的缩影,典狱司便是执法行刑的地方,国师爱宠受伤一事非同小可,势必要查个水落石出,但她很快定下神来,“白狼欲图袭击孤,孤不得已才还手。”
如叙点头,并邀她去石桌旁坐下,“国师并没有要追问殿下罪责的意思,只是匕首沾染了琳琅的血,恐有血煞之气附着在上,国师已命典狱司之人替殿下祛除血煞之气,待到除尽后,自然会交还给殿下。”
令仪坐了下来,又问:“琳琅如何?”
“伤得不重,休养几日便好,也免得再到处伤人,”石桌上摆了伤药和纱布,如叙看向她的右手,“殿下受伤了。”
她说不碍事,如叙却道,“狼牙中有毒,会令伤口溃烂不止,无法痊愈结痂,殿下为什么不晓得爱重自己呢?”
令仪平平看着他,“孤自然晓得爱重自己,有劳神官操心了。”
她脾气上来,难得露出倔强的神情,如叙笑了,“殿下知道便好。”他轻声道,“请殿下恩准,由臣替殿下清理伤口。”
令仪大方地将手递给他,如叙将她的衣袖卷起来,年轻的手臂上有一圈已经结痂的牙印,他一面轻而缓地上药,一面问道:“殿下疼吗?”
她说不,换来他一句不明意味的,“不愧是殿下。”
“神官是在奉承孤么?”、“殿下认为呢?”、“孤不认为神官是在奉承孤。”、“殿下英明。”
令仪再度气闷,“神官放肆了。”
“殿下谬赞。”
不晓得这人是哪里来的厚颜无耻,这种话也能面不改色地说出口,令仪磨了一回牙,觉得是因为自己方才尚不够色厉内荏,才叫他这样无法无天。但瞧见他垂眼替她上药时的温柔神态,她不知为何心头一软。
一时看入了神,直到如叙的声音再响起来,“伤药需每日更换,请殿下每日此时来这里寻臣,臣便会替殿下换药。”
他包扎的手法很漂亮,令仪把目光移向桌面上的药瓶,“这样岂不是叨扰神官清修,神官不妨将伤药借与孤一时,孤身旁自会有人替孤换药。”
“祖传秘方,概不外借。”
小肚鸡肠!令仪被他这句话给噎住,盯了他那张坦坦荡荡的脸片刻后,最终妥协,“那便有老神官了。”
他说这是本分,并向她略略躬身,“天色不早,殿下请回吧。”
说完他便往竹林深处走去,竹叶声婆娑响在耳畔,令仪晃了晃神,空寂的院中便再也寻不到年轻神官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