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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雪嫣少有机会出林府宅门,对临安县陌生得很。
没有院墙的阻隔,梅雪嫣觉得心情畅快,车水马龙小贩走卒对她来说都新奇得很,清早的街道上熙熙攘攘的,青石板上踩过行人轧过车马,热闹繁华,她也不觉得喧嚣。
陈君生已经在说好的八字胡同口等着,缩着脖子哈着气。
要不是胡同口有个卖馒头豆浆的,梅雪嫣肯定找不着这地方。
“嫣娘!这儿!”
陈君生从袖里掏出个纸包来塞梅雪嫣手里,是两个大白馒头,还热乎着。
“我吃了早点了,你自己留着吧。”
陈君生咧嘴笑道:“我饱着呢,他家的馒头松软香甜,你尝尝!就是不吃捂在手里头也热乎!你跟紧我别走丢了,今儿个学堂门口人多,怕挤散了。”
八字胡同离县学堂不远,梅雪嫣跟在后头走两步就到了。
此时县学堂门外已经站满了人,多数是些穿青袍的读书人,年级不等,大的有三四十,年纪小的还是孩童,三三两两聚集在一起,从他们的穿着可以看出贫富,鱼龙混杂之间又泾渭分明。
学堂门已经开了,有人把守,因为没到时辰,还没放人进去。
“嫣娘,笔墨都带了吗?”
梅雪嫣提了提自己的布袋点头说道:“都在里头。”
陈君生和她是同岁,已经有些男人模样了,事无巨细,对梅雪嫣颇为照顾。梅雪嫣虽觉得被一个十几岁的小孩领着有些可笑,但自己初来乍到,还是陈君生更熟门路一些。
也不知是冷还是紧张,陈君生不时搓手,四处张望的眼睛掩饰不了忐忑。
“嫣娘子,没想到你还真来了。”陈君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这么逼迫自己,我一定会考取文位,到时候会帮衬你的。”
梅雪嫣摆首说道:“区区一个童生,在林府当家主母面前说上话,只有我自己有了身份地位,才能让她们忌惮不敢造次。”
“你说得也在理,有这个心思是好的,嫣娘,你可别小觑童生乡试,十个读书人不一定有一个能考上,每年乡试,临安县只取二十个名额,就是我学了这么多年,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梅雪嫣微微咋舌,临安县的读书人少说也有几万,每年却只录取二十个,这岂止是百里挑一?
当然,那些落榜的来年也会继续,就像今日乡试,恐怕学堂外边已有上千人,里头有不少上了年纪的书生。这还只是一日批次的,乡试得持续三四日,有的年份甚至连考十日都有。
“你看那位老伯,他可曾畏葸不前?”
陈君生顺眼一看,梅雪嫣所指的是一位四十出头的老伯,他孤零零地站立在那儿,身上衣衫单薄,还有许多破洞,发须虽沧桑,可神色坚定。
陈君生有些不好意思说道:“你说得对,科举本就是千难万险,不该畏手畏脚。”
嫣娘子执意,陈君生不再劝说,只是稍稍觉得此事有些荒唐,自古以来,就没有哪个女子参加科举,不合传统,这话他没说出来。
“我捎给你的书都看完了么?”
“都背熟了。”
“嗯,没看完也没关系,待会儿尽力而为就行……什么!你背熟了?”
梅雪嫣看他心不在焉,不由得嗤笑。
陈君生聊天只是为了缓解紧张,只随口问她而已,毕竟从拿到书,仅仅只有三日,别说那么多典籍,光是一本《论语》三日之内也背不下来的,那些古文拗口又繁复,陈君生在林家的学堂学了这么多年,才敢来考童生,他也仅是会背,不算通畅,可梅雪嫣怎么敢说背熟了?
“我不信,就连神童……不,就算是神童,三日之内也背不熟那些书,除非是天慧,天生就会了。不如这样,我考考你,背不出来也没关系,就当我帮你温习好了!”
梅雪嫣拱手轻笑道:“请陈先生不吝赐教!”
陈君生被她逗乐,嫣娘子一向木讷,从未跟他打趣过,陈君生只觉得她今日大为不同,眼眸里自信的神采奕奕,一改以前的呆滞。
沉思一下说道:“那你将《论语.里仁篇》背出来。”
梅雪嫣想也不想,开口说道:“子曰:里仁为美。择不处仁,焉得知?子曰:不仁者不可以久处约,不可以长处乐。仁者安仁,知者利仁……”
陈君生惊愕地张着嘴,他也能熟读,可背起来总磕磕碰碰,但是梅雪嫣跟念顺口溜一般,没有丝毫停顿滞碍。
“这……”陈君生瞠目结舌,“嫣娘,你怎么做到的?”
“我这几日挑灯夜读,半刻钟都不曾浪费,熟能生巧罢了。”
梅雪嫣也取了巧,前世的梅雪嫣工作就是研习这些古文,对论语早就钻研通透,温习起来自然容易得多。
陈君生脸都红了,方才他还说帮梅雪嫣温习一遍,没想到却是梅雪嫣给他复习了。
“熟能生巧……”陈君生没听过这句话,也不知是哪本典籍中的,沉吟道,“我……我自愧不如。”
陈君生低着头想在青石块之间找个缝,钻进去得了,他还正儿八经上了几年学堂呢,却不如人家三日之功。
“陈君生!”
二人正说着话,被粗鲁的大嗓门打断了。
梅雪嫣看过去,是一个华服公子哥,褐色缎子大襟,脖子上围着皮毛,腰间挂圆环玉佩,脚踩厚底棉靴,衣着算倜傥,只是细长的眼睛让人觉得有些轻浮。
他身边还跟着两个男子,打扮稍差一些,一个青色裾子,一个灰色裾子。
陈君生只看了这人一眼,拱手算打了招呼,便不再看他。
“这位娘子是你媳妇吗?”来人轻佻说道,“你居然也能讨到老婆,不过和你挺相配,两只黄皮土鸡。”
跟他一起的两个公子哥肆意大笑起来,县学堂外头人多,不少人往这边瞟。梅雪嫣和陈君生生活穷苦,俩人都是脸上没几块肉,面色发黄,一看就是下等人家出身的。
青裾公子附和道:“哈哈,你这比喻恰到好处,沈兄果然是妙趣横生之人。”
陈君生眉毛一竖,横在梅雪嫣前面护住,怒道:“沈子文,你少信口开河!污蔑我也就算了,人家姑娘家家的,你收起你那小人嘴脸,不要玷污了嫣……人家姑娘的名声!”
“我就说你家那么穷,你老妈子在林府做粗使仆妇,你自个儿也只是个学徒,哪来的钱讨老婆?”沈子文对梅雪嫣作揖说道,“这位姑娘恕罪,在下只是跟我这同窗开玩笑,无意冒犯姑娘。”
神情倨傲,丝毫没有赔罪的诚意,他那俩同伙却奉承起来,说沈子文乃真君子,无需对这女子道歉。
陈君生拉住梅雪嫣要走。
“咱们不必理会他,他是林府沈氏的外戚,本没什么亲缘,这人没脸没皮非认了沈氏作舅妈,仗着这点关系,平日在林家学堂招摇撞骗惯了。”
声音不大不小,沈子文听了羞恼面红。
“站住!”他拦在前面道,“你骂谁没脸没皮呢?林家少夫人本就是我舅妈,我看你这家奴是嫉妒才编排我,有种你也去林家认个舅妈啊!姑娘,我看你也别跟着陈君生,他是我舅妈府中的下人。”
梅雪嫣不认得这号人,沈氏跟谁有往来她没见过,这沈子文说话刺耳难听,让人讨厌倒是跟他“舅妈”沈氏如出一辙。
“君生是我的好友,公子是谁家的侄子外甥我不知晓。”梅雪嫣目光不避不讳地说道,“我只知道,只有牲畜才有奶就是娘。”
沈子文眉毛一抽,瞪眼发怒。
“你骂我?!”
梅雪嫣浅笑道:“公子不要误会,您比牲畜好多了,只认了个舅妈。”
你辱我在先,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梅雪嫣站得笔直。
“噗嗤……”
陈君生忍不住笑起来,嫣娘子今日真是妙语连珠,以前她胆儿小得跟猫似的,现在居然连沈氏的亲戚都敢骂,且口齿伶俐得很呢。
沈子文旁侧的俩人想笑,可见沈子文恼羞成怒,憋着一口气不让自己笑出声,连脖子都憋红了。
“好啊,连个泥腿子都敢骂我!也不撒泡尿自个儿瞧瞧,一副寒酸样还出来抛头露面,也不怕被人耻笑。”
“学堂之前,你我都是参加乡试的学子,并无高贵低贱之分,哪个王宫贵胄祖上不是寒门弟子?哪个富商豪门不从农户起家?打扮得衣冠楚楚并无过错,是为礼节,怕就怕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落毛的凤凰不如鸡呢,公子以为如何?”
沈子文刚想破口大骂,话到嘴边咽回去了。
他要是回嘴,岂不是承认了他梅雪嫣的话?
沈子文傲气凌人不假,可他不笨,他看不起穷人,可总不能当众说出来,县学堂外边一半都是寒门弟子,本就因为他的话正对自己虎视眈眈,他要是中了圈套,还拿这个做文章,指不定被人暴揍一顿。
“哼,你一个女子,也想参加科举?”
沈子文心思狡诈,立即找到缺口。
在场的就梅雪嫣一个女人,总不能拉帮结派了吧?且世风男尊女卑,一个女人参加科举,像什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