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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觉醒来天都亮了。
暖和还是暖和,尤其外面天寒地冻,草叶上都打了霜,所以对比更加强烈。我披着毯子走到门口,掀开帘子,发现元睿已经放了羊群回来了,他自己养了牛和羊,散养,有两条牧羊犬,跟他一样毛发浓密,常年不洗澡,脏得像抹布。
他穿冲锋衣,军裤大靴子,配上大胡子也不难看,骑着高头大马,我肺也不好,冷天刚起床那段总感觉全身都不对劲,看什么都不爽。本来等他来煮奶茶,看见这马顿时来了兴趣:“这马给我玩玩。”
“你会骑马了?”元睿翻身下马,对我刮目相看:“什么时候学会的。”
“刚学不久,会小跑了。”我打量他的马。
“那还差得远呢!”元睿大笑。
我被他笑得不爽起来,靠在门口往外面打量了一下:“外面有狼没?”
“没有。”元睿把马栓好:“这地方还是不够偏僻,狼群除非饿到没办法了,不会来人类领地的。”
也非他说得出口,这鬼地方连信号都没了,还是“不够偏僻”,估计他的偏僻得是卫星都找不到的地方,被狼吃了都没人知道。我一边漱口,一边拿着元睿的手机装着我的卡试信号,围着帐篷转了一圈,手机跟死了一样。我顺手翻了一下,发现他手机里最近的一条信息是去年的。
元睿在给一只小羊羔处理伤腿,跟治人一样给羊腿上夹板,就差打石膏了,他人本来就高大,外面披着的皮大衣领口毛茸茸的,像只熊一样。动作倒不算笨拙,只是他的手大,显得那只羊羔特别小,在他手底下瑟瑟发抖。
“这羊羔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烤了,肉嫩。”我在旁边懒洋洋点评。
这只已经羊被元睿吓傻了,大概以为元睿要来个花式吃法,认命地躺在地上“咩咩咩……”
元睿给羊绑好了,拿起一根草来跟我看,草茎很结实,深黄色,但是弯弯曲曲的,长出一节一节的小关节,像老人家拄的罗汉竹拐杖,草叶狭长,看起来没什么特别。
“这是一种入侵植物,很结实,一长一大蓬,现在河边全是这种草,很多牲畜都被别了腿,马都有危险。”
我拿过来看了看:“我还说结草衔环一看就是假故事,原来正主在这呢。”
我一讲正事就这样插科打诨,元睿也拿我没什么办法,只好关心起中饭来。
“你想吃烤羊羔?”元睿问我。
“不想。”我嫌弃他:“你不专业,养的羊不好,我要去你邻居家买羊,买了带回北京。”
元睿也不生气:“那你有得跑了,我邻居离这里几十里路呢。”
“住这么偏僻干什么,与世隔绝,死在这都没人知道。”我把手机扔给他:“电话电话也不通,知道的说你是搞音乐,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出家呢。”
元睿放开羊羔,站了起来,好脾气地对我笑:“我上次不是跟你解释过了吗,蒙古族的音乐本来就是在自然环境下诞生的,我现在是为了尽量让自己贴近这些音乐诞生时的样子,你看我现在跟现代社会脱节了,但是我跟草原很近。星空也好,狼群也好,草原奔马,这些都要你自己亲眼看见,闻见气味,听见声音,才能写出最好的音乐嘛。”
他跟我全然是不同的理念,他敬畏自然,把人当载体,天地逆旅,人生过客。他是主张去接触自然的,我并不完全认同,却尊重他的理念。毕竟我也常来草原,知道这种震撼。当你亲手碰到带着露水的草叶,嗅到草原的味道,当你看过落日熔金,晚霞满天,你坐在草地上,四周全部是一望无际的苍莽绿色,一直延伸到你视野的尽头,当你见过草原上的夜,四周黑得你甚至不敢站直了,只敢弯下腰来摸着地面。天穹如盖,满天星辰,银河璀璨,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你一个人。那一瞬间,你似乎忽然触碰到了生命的本质。你会明白,你不过是这人类历史上的沧海一粟,河水奔腾,日夜不息,而你不过是河岸上的一粒细沙而已。
我每次来元睿这,就跟着他一起过极简的生活,饿了吃,累了睡,剩下的日子常常在草丘上坐着,一坐就是一天,现代人离自然太远,在北京这种大都市生活一年,也许一颗星星也看不到。我常常到了草原上才惊觉大自然如此奇妙,我手能碰到的一切东西都跟人类无关。
然而我写来写去还是写人。
去年草原上下了五十年一遇的大雪,我和元睿被堵在帐篷里,雪把门都埋了三分之二,还好门是朝里开的。我们在帐篷里呆了半个月,喝羊奶,吃羊肉,半夜听北风号叫,狼也跟着叫,仿佛天地之间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类。
在那场大雪中,元睿写了《黄峰的雪》,意境苍莽雄阔,我回到北京,先洗了个热水澡,穿着睡衣,通宵写了一首歌,几经删改,寄给白毓,白毓填了粤语歌,叫《围炉夜话》,写的是多年的友情,给陈景唱了。开头第一句念白:“什么时候再去看看草原?”
所以说我其实挺幸运,能做这行,进这个圈子,虽然个中曲折不足为外人道,但多少也收获了几个人,知音这词现在都被用烂了,但至少不管我是高山还是流水,白毓都听得懂。
说来也许很多人不信,我每次给白毓寄的歌,一般除了自己哼的demo和曲谱之外,一个字也没有。而除了七年前那一次见面之外,我跟白毓再也没有对过一句话,但其实没必要说,他情感认知障碍这么严重,说了他未必懂。都在歌里了,如果要在这世上选一个最了解我的人,我也许会选白毓这个自闭症,他见过我这些年所有的歌,稍加拼凑,就能复原我全部的人生。
我和元睿因为搞的完全是不同类型的音乐,旁观者清,所以给的意见常常一语中的,我今年没写什么好歌,给白毓那首又没填好,所以乏善可陈。倒是元睿这两年的作品不错,他们年底要去欧洲巡演,元睿想让我看下他选的歌,怪不得欧洲人喜欢这个,磅礴大气,歌里听得见草原上的风声。
我听完一堆歌,习惯性拿起手机,又发现没信号,只好玩手机游戏。
“你最近……”
“最近什么?”我头也不抬。
元睿想问又没问,去提了一小桶奶进来,我本来歪着,一看就爬了起来:“给我,我来做酥酪。”
我对烘焙和发酵的奶品都不擅长,但是对奶品越不擅长越喜欢试,反正元睿不怎么挑,只要没毒,都可以骗他吃下去。
我在折腾牛奶的时候,元睿就站在旁边看着,高高大大熊一样,灯都被挡了。
午饭做手把肉,干的野葱香料放进去,咕嘟咕嘟煮得羊肉香味飘开来。我特地带了岩盐来,上次跟纪容辅去ge吃饭,那里有个架子上摆满各种岩盐,漂亮得很,我从此开始收集岩盐,这次带的是红色的喜马拉雅盐,也叫玫瑰盐,像染了色的冰糖,做牛排风味是最好的。
吃肉的时候没人说话,吃完了元睿忽然来了一句:“你最近跟人确定下来了?”
总算问出来了,我都担心他憋死。
“嗯,怎么看出来的?”
“你今天看了七八十次手机了,这地方没信号的,你得骑马去镇上才行。”
确实有点明显,不过我也没刻意藏。
元睿收拾了一会儿,掀开门出去了,过了一会儿问我:“外面太阳升起来了,去看看羊群吗?”
一走出帐篷,外面空气就冷冽起来,大冷天,风大,我把羽绒服的领口都拉到鼻子底下了,还是感觉风嗖嗖地往我骨头里钻,但是阳光璀璨得很,草原总有种特别的气味,苍莽又干净。这地方的草不高,去年元睿找的那地方才好玩,草最高处齐腰,又是春天,我闭着眼站在风里,草在身边摇晃,张开手从草丛里走过去,无数植物争先恐后啄着我手指尖,我第一次亲纪容辅的时候就想起了那画面。
元睿把羊群赶太远了,我们得骑着马去,风很大,目光所及全是暗黄色的草原,远处的小山丘下,河流转了个弯,远远看见河边的羊群,元睿忽然“驾”了一声,策马冲下了山丘。
他就知道我惜命,不会跟着他乱冲。
我慢悠悠骑着马走下山丘,这马内心大概是有梦想的,可惜碰见我,走得稍微快点就被我勒住了,但是还挺固执,总想小跑,白眼都被我勒出来了。
元睿骑着马站在河边,看抹布一样的牧羊犬约束羊群。
我骑着马走过去,站在他旁边,两人许久没说话,就这样静静站了小半个小时。
这是另外一个世界,饿了吃,困了睡,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天种天收,牧人不过是生物链中的一环而已。时间到了这里变得很慢,写歌或不写歌,写得好或者不好,无关紧要,如果我愿意,大可以坐在河边懒洋洋看羊群,一看就是一天。
我以前每次来,常常有冲动想要留在这里,这次没有了,纪容辅在北京等我。
但我仍然在河边呆到天黑。
纪容辅出现之前,这地方是唯一一个我绝不会失眠的地方,天一黑我就犯困,睡得比元睿还香,半夜有狼叫都不知道,还是第二天跟我说的。
第二天我们在二十里外找到了狼的痕迹,有吃完的兔子骨头跟狼粪便,河边有零散脚印。
元睿那几只抹布一样的狗一定打不过狼,好在元睿一身肌肉,一只成年公羊他直接捆好腿就扛起来了,可以跟狼群一战。
元睿用的柴油发电机,好像冻出问题了,要到晚上才好。我没事做,为了表示抗议,弹了一下午吉他,全是吵得要死的摇滚,疯狂扫弦,元睿拿我没什么办法,只能赶快修好,我给他的破手机充好电,又盯着手机看。
中午我拿不锈钢碗做火锅,重油重辣,元睿吃,我看着。音乐理念差异太大,他不怎么刻意娇惯嗓子,是什么声音就怎么唱,站在风口里还敢呼麦,苍凉的一嗓子被风卷起来,确实像个穿越时空的牧人。
我不行,流行乐说是看重辨识度,其实就听个音色,音色一般的人才琢磨些古怪唱法。小天后小天王基本都是音色独特的,音色没辨识度的人都死在这一步,只能去参加现在的音乐节目,翻唱别人的歌。从商业角度看,只要音色够好,唱功好坏无所谓,反正卖的是录音室出来的专辑。而到了倪菁陈景那个层次,就开始比拼唱功唱商了。毕竟一年开不完的演唱会,live太烂也丢人。
大约在我第三十五次看手机的时候,元睿终于说话了。
他一说话就石破天惊。
“是陆宴吗?”
当时我正拿筷子蘸辣椒碟,被他这话吓得筷子都掉下来。
不过他既然连这都知道,我也没必要瞒。
“不是。”
元睿又低头吃东西,看不出失望神色。
“我跟陆宴,你从哪听说的。”
“不是听说的,我又不瞎,自己会看。”
我怎么不记得我当初跟陆宴明目张胆到这地步。
“看我还是看陆宴?你不会弄混我跟季洛家了吧。”
“没弄混,当初选秀时陆宴看你的眼神,我们都看得出来。”元睿用牛肉蘸韭花酱:“他跟季洛家是组组合之后的事,跟你也有关系。”
“跟我什么关系?”
“夏天聚会那次,季洛家给你听的那首歌……”
“哪一首?”
元睿直接哼了出来,他哼一个小段我就想起来了,那时候我刚刚在华天上乐理课,陆宴季洛家组合正当红,我这种心胸狭隘的人,自然没什么好话,直接把这首歌批得一无是处,当时一堆年轻人,就我懂点乐理,顿时大出风头。
元睿抬头看了我一眼,眼睛里带一丝恻隐。
“这是陆宴的歌。”
我手里的筷子忽然涩起来,夹了一块牛肉,没夹起来,还好我反应快,拿起一边的奶茶来喝,却又忘了这是自己刚刚放在一边凉的,险些烫到。
我不动声色把杯子放了下来。
“你们都知道?”
“我知道,文欣知道,其余人不知道。那首歌是陆宴自己在赶通告间隙写的,那时候我也在写歌,他还请我看了一下。”
我的手心冰凉,本能地想找个人来怪罪。
“你当时为什么不说。”
“我当时不知道你会说这么刻薄,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而且陆宴就在场。”元睿的回答无懈可击:“也许他只是想听你最客观的评价。”
然而我当时并不客观。那首歌叫什么,《船》还是《船帆》,我已经完全记不清楚了,我只记得我当时的评价,我说那首歌“矫情”,为赋新词强说愁,没有这种感悟就不要强写什么求不得。
求不得。
我以为是季洛家,原来是陆宴,他写了他的求不得。
然而我说矫情。
我早说过我是只刺猬,我有千百根刺,我也千百次地刺伤过人,我不知道有一根刺在陆宴心里遗留了这么多年。
“我不知道你也喜欢陆宴。”元睿大概也觉得有点不对劲,连忙解释:“而且那次之后,陆宴跟季洛家也在一起了。他们看起来也挺适合……”
他们怎么会适合呢,季洛家这样的人,一身的市井气,给他一块美玉也不过当石头卖了。何况他拿陆宴的歌来给我听未免太巧,如果是有意为之的话,那他根本连蠢人都算不上,只能算个坏人。
“那你呢?你自己为什么不跟陆宴在一起。”我听见我脑中的声音问。
你既然知道季洛家是这种鼠目寸光的小人,你既然知道他会在关键时刻背叛陆宴,贱卖陆宴,你既然在七年之后会为了一件陈年往事这样震撼,为什么你当初不跟陆宴在一起?
是啊,是因为什么呢?
可笑的自尊?胆怯的自我保护?不敢开始一段感情的懦弱?还是压根不相信自己值得如此耀眼的人,压根不相信他在看清自己的本来面目之后还会喜欢自己,害怕曲终人散的龃龉狼狈,所以干脆一开始就不去尝试。
越看重,越闪躲。是我自己把陆宴拱手相送。
我像被人当头扇了两巴掌,不用看也知道自己脸色发白,但我仍然坐得笔挺,很快就缓了过来,甚至端起一边的奶茶喝了两口。
我听得见茶水从喉咙咽下去的声音,我的手也没有再颤抖了。
元睿这样粗枝大叶的人,即使今天道破关隘,即使我此刻脸白如纸,他也不会发现什么,还自己换了话题,又开始说起他们乐队的事。
只有我知道这七年的真相。
帐篷外寒风呼啸,奶茶的香气氤氲,我此刻身处在离北京千里之外的地方,离陆宴千里之外的地方。他也许在演播厅,在后台,在休息,在飞行,然而这些都与我无关了。
我十九岁的时候,是否想到有今天。
那天在sv台,我因为那个愚蠢的对视游戏妄谈时光的重量。
这才是时光真正的重量,一步走错,满盘皆输。
而这一次我不想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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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睿全然不知道情况,拿刀子割了两块肉吃,又问我:
“你现在那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
“那就好。”
元睿没有问是男是女,我也没说,不过我想他也应该猜到了。其实我跟元睿当初在北京的时候,一人一瓶啤酒在马路牙子上看姑娘,他当初跟女友分手喝醉了跟个熊一样呜呜哭,也是我扛他回来的。倒不是我刻意掩饰什么,我这人向来感情淡漠,自己也不清楚自己性向,反正这种事只有遇到具体的人才有答案,接连遇见陆宴纪容辅,这样看来,我应该是同性恋。
元睿知道这件事都这么多年了,应该不会觉得尴尬。
我知道他为什么以为是陆宴。
陆宴是非常执着的人,心性坚忍,有主见,不会轻易放弃。君子如玉,他不是温润如玉的那个玉,是墨黑色的刚玉,现在是锋利的兵刃,我因为了解他,所以一直不太能原谅他选了季洛家,他这么聪明的人,又比我更了解季洛家心性,没必要这样自毁。
现在想想,应该是他不能原谅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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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我又去河边坐着。
本来想弹吉他,到了又不想弹了,就呆坐着,也好,在风口里弹吉他说不定会得关节炎。
我的马很能吃,吃草,还吃我的毯子,我揪着它嚼头让它转开,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马都有这样温柔的一双眼睛。
我在音乐上记忆力很强,这样坐着,陆陆续续把陆宴当年的那首歌想起来了,也许只想起主旋律,剩下的是我自己补的,其实陆宴写歌不差的,但是那次之后没有再写了。他现在唱功不行了,我在网上刷评论,看见他的粉丝努力辩白他入错行,应该一开始就去演戏的。
没人记得他以前的吉他弹得那么好。
我今年二十六,很快生日,就是二十七。
人生已成定局,命运慢慢就开始清算以前的帐了,我欠别人的,别人欠我的,都要开始还了。我以为我没有良心,原来我有,我已经不喜欢陆宴了,仍然觉得这个名字一碰就痛。
我还拿了他一把吉他,那时候我拿的心安理得,现在想想,应该是我送他吉他才对。
回北京给他送个什么吧。
但送什么能弥补整整七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