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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逸的日子永远是短暂的,仿佛只是过了一个瞬间,天庭就现出了凋零之像。而凋敝的时机那么讽刺,正是在人间君王高喊着“君权神授”的时刻。
天庭的神仙不需要人类的供奉也能存在,他们的仙力减退是莫名其妙的,许多神仙担心有阴谋,然而查来查去什么都没有发现。
人间捧起来的俗神——各路大仙、保家神等,因为凡间信仰的变迁或兴起或消亡,消亡的总比兴起的多。
当凡人因为种种原因重新捡起被丢下的信仰时,保佑他们的大仙大多消散,凡人照旧供奉,神仙却从不显灵,哭天抢地的怒骂中,其余苟延残喘的人间俗神也被牵累,一个接一个的因为供奉的减少而衰亡。
“天要亡我!”
“天要亡我!”
天上一片哀嚎。
哀嚎声中终于有人想到了地府,想到了许多年前的那场战斗。
“地府一直很平静,他们没出事吗?”
“天上地下有共通之处,如果地府能留存,天庭肯定也能渡过此劫!”
神君们自矜身份,轻易不肯出面,底下愿意跑的小神仙连牛头马面都见不到,只能和满地跑的无常鬼搭上话。
在人间行走的小无常们一问三不知,统统说有事找莫大人。
莫大人。
好些人一时没反应过来莫大人是谁,地府里有姓莫的大人吗?
小神仙们怀着紧张与疑惑站在黄泉路的尽头请莫大人与他们一见,他们得到了回应,黑色的影子从黄泉尽头飘来,越走进,越熟悉,然而等那人站到了面前,感觉却又变得陌生了。
“莫洵?”
时间难以在鬼神的外表下留下痕迹,莫洵依然年轻,可身上的气势和当初战场上的那个小童子,已是天上地下的差距。
“找我什么事?”
小神仙们遮遮掩掩的说着天庭发生的怪事。
莫洵静静听着,脸上淡而温和的笑意却让对面的小神仙紧张到结巴。
末了,黑衣男人用轻缓的声音对他们说:“让上面能下决定的家伙,下来,和我说实话。”
男人的表情与气势让小神仙们连愤怒都生不起来,心惊胆战的应着,跑回天上去。
莫洵盯着小神仙们的背影,视线一路往上,然后停顿在某一个点。
隔着云层的神君确定莫洵看见他了。
这神君是此时天庭的第一人,和那位与白君眉有过段故事的比起来,差了好几个级别。
这位神君很清楚,如果他的障眼法瞒不住莫洵,如果莫洵的视线已经能穿透地、人、天三界屏障,直看到他身上来,那这位无常的修为,天上已无人能企及。
神君不敢奢望见到阎罗王,降下云头,站到莫洵对面,如实以告。
莫洵显得很平静:“西方佛陀口中的末法时代在我们的占算中也得到了印证,你口中的故事,迟早会发生。”
莫洵事不关己的平静让神君气愤:“地府现在没事,不代表将来没事,末法果真降临,你我都逃不开!”
闻言,莫洵笑了笑:“地府没事?”
笑容突然收得一干二净,面无表情的男人说:“哪来的胡话。”
黑衣无常视线陡然一转,准确的和苏泽浅对上了眼。
画面蓦然一黑。
剑修们解释,这是偷窥被发现了。
“莫洵和神君谈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之后的经过也挺复杂……对于你来说,只要知道个结果就行了,结果是还存活着的鬼神妖魔再一次联合起来,不甘消亡的命运,直接与天道抗争。”
神仙鬼怪中有一些想要和人类抢地盘,被莫洵否决,他说凡人不能碰,因为他们始终被天道眷顾,去和凡人抢地盘,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他问大家还记得当初的秘境的说法吗?如果入秘境的是我们呢?能给鬼神下秘境的唯有天道,这更像是一场试炼,一场考验,撑过去了,便再晋一级,乱了心神,便陨落。
莫洵的第二种说法说服了绝大部分人。
无论什么种族,趋利避害皆是天性,若是试炼,只要不坠本性,即使在试炼中死亡,在现实中也能活过来。
“莫洵个人修为最高,率领百万无常参战,自然成了队伍的领袖,即使有不服的,也在日后的行动中渐渐服气了。”
剑修们说:“和天道的斗争比与鬼王的斗争更漫长,天道无形无体,我们却实实在在的攻击到了它,即使死了,我们也为这件事感到自豪。”
“你想象不到那时候我们有多团结,神鬼妖魔之间积年的恩怨仿佛被一笔勾销,大家能相互交付后背,坐在一起讲着笑话喝酒。”
剑修们给苏泽浅看当时的记忆,记忆的画面是晃动的,看见这一幕的剑修被人扛着肩上。天边一线火烧般的红,残阳如血,照得大地也是一片通红。
那红是夕阳的颜色,也是血的颜色。
然而身处其间的神鬼众生凛然不惧,他们显然是打了场胜仗,士气高亢,周身泛光的神仙和满身黑气的鬼勾肩搭背抢一壶酒,灰毛白毛杂毛的兔子蹦来蹦去忙着运送伤药,顶着羊角的妖怪一巴掌打在竖着狼耳朵的人身上,让他乖乖趴下好包扎。
那是群魔乱舞的画面,却偏偏豪气纵横,让人胸腑间一片开阔。
剑修在看场地上的所有人,包括那个黑衣男人。
此时的莫洵已然是一副领导者的架势,他能和同伴们笑闹,但更多的时候却是独自沉默。
他沉默的时候总是抱着那根黑色的棍子,棍子斜倚在肩窝,背微微弓着,是放松的姿态,又显得人落拓。
“现在那棍子是莫洵的,不是沈古尘的了。他使得比他师祖更好。”剑修呆在剑修堆里。
意外话多的剑修们叽叽喳喳开了。
“他还是在想沈白二人。”
“……等等,他是在想故人,还是在想这场战争?”
“五五开?后者比例更大?”
“其实,他没必要这么担心。”有人说,“即使这场战争输了……扪心自问,责任也不在他啊。”
莫洵已经做得够好了。
所有人都这么觉得。
可到底如何好呢?似乎又说不出个一二三来。
剑修让苏泽浅看了他们的最后,看了他们的失败。
最后的记忆蒙着血色,每一个剑修都是强弩之末——每一个人都是强弩之末。
苏泽浅在剑修的记忆力找莫洵,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那道黑色的声音。
他听见记忆里的剑修在说:“末法降临,拼寿元我们拼不过那些妖魔鬼怪……要不我们先走一步?”
“行行行,走走走。”领头模样的剑修首先答应,剩下的无有不应。
能活到最后的都是剑修中的佼佼者,即使是强弩之末,集众人之力斩下一剑依然带着毁天灭地的威势。
毁天灭地的威能带来的是开天辟地般的结果。
苏泽浅在剑修的记忆里以剑修的视角看世界。
剑修们以神识看世界,于是苏泽浅看见了大地上不断加深的巨大裂缝,也看见了整片陆地板块被切成两半。
海水疯狂灌入,裂缝在急流冲刷下变得更深更巨大,拼尽全力的剑修们尽数陨落,如同一只只折翅的鸟,跌入奔腾的海水中,坠落无底深渊。
湍急的水流夹在的大块沙石,视野一片浑浊,坠落后的剑修们将剑深深扎入地底,将泥层下的灵脉刺穿!
金色喷薄而出,又被倒灌而入的水流冲回,两股力量对撞,将不计其数的人撕扯成碎片,苏泽浅一时只看得见满目的红色。
苏泽浅的视野飞快的转换着,那是一个个剑修的死亡而中断了意识。
断断续续的记忆中,有断断续续的浑厚声响——那大概是什么东西在咆哮,声音像是来自地下,又像是来自天上,苏泽浅分不清。
他甚至不明白剑修们此举的动机,但他知道,所谓的山里人,是在这场战役之后才出现的。
视野黑了片刻,再亮起时看见的是幽蓝的水色。
有影子从水面上投下来。
这画面让苏泽浅产生了某种熟悉感,在榕府的梦中,他也从水中看世界。
记忆中的剑修们从水底浮出,看见了石柱,看见了石柱上的棺材。
然后他们听到了声音:“醒了醒了,剑修也醒了。”
那些声音从棺木中传出,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
剑修们飘荡着,检查着自己残缺不全的灵魂,看着一具具棺木上浮起的虚影:“我们怎么会没有魂飞魄散?你们怎么在棺材里?”
“我们都死啦。”
有的死在那场与天相争的战役中,有的受了重伤,不愿苟延残喘于人世,自己爬进了棺材。
“你们最后的一击劈开了独立于三界之外的一条缝隙,莫洵在这条缝隙中铸了墓,我们这些将死未死,已死魂魄未散的,都被他一股脑塞了进来。”
听见这句话,剑修中的一个脱口就问:“我们输了?”
“输了。”
“那莫洵呢?”
“他还活着。”
“他在哪儿,在做什么?”
“在外面,穷折腾,说要把我们都折腾活过来。”
剑修中有人扯着笑问:“他不会觉得我们的死都是他的错吧?”
“莫洵说他乃罪孽转生,生来当历千万劫,鬼神之战的那场分别便是他又一劫的开始,我们都是被他拖累的。”
剑修笑起来:“这话未免太自大,莫洵是怎么回事我们都清楚,如果这是他的劫,我们不就都是幻影了吗?”
“在否定自己的时候,把别人也给否定了。”剑修们对苏泽浅说,“是种病,得治。”
记忆到此结束,苏泽浅又回到了白色演武场上,这一回莫洵没被允许进入。
剑修们有话对苏泽浅说:“我们不太清楚莫洵在筹谋什么,但想必不会是好事。”
“他是罪孽转生,便觉得自己该赎罪,心中亏欠太多……都是些没必要的负担。”
“我们反正已经成了这样子,也无所谓是不是莫洵劫数中的一环了,如果我们未曾真的活着,那也无所谓死,但自以为身处劫数中的莫洵,却是活着的——”
“——他是我们中最年轻,最强大,也是唯一一个还活着的了。”
“所以看紧他,苏泽浅,不管他要做什么,别让他作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