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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谢晚春窝在王恒之温暖如春的怀里想着京城之事的同时,整个京城就仿佛仍旧停滞在严冬的,依旧带着凛冽刺骨的冰寒。
内阁首辅周云刚从值班房里头出来,乾清宫里的人一到,他便急忙忙的赶着去了乾清宫的西暖阁。
因着萧家之事,乾清宫里的人已然换了几班,如今在前头给周云引路的乃是已过世的林忠以往收的义子林承,也就是他当初挖出萧氏那有问题的香灰密报了皇后,故而在皇后掌了内宫之事后,便是由着林承来做乾清宫的大太监。
“周相往这边走,”这位刚刚走马上任的乾清宫大太监林承倒是个十分伶俐的人,他很是恭敬的弯着腰掀开帘子引了周云入内,面上含笑,语调则是隐而不露的殷勤,“奴才这就叫人去通报一声。”
周云点了点头,沉吟片刻方才问:“里头有人?”
“您先坐着吧。”林承压低了声音,颇有推心置腹的模样,“太医那头传了消息,皇后立马就带了小太子过来。到底也得见最后一面吧......”
周云置若未闻,随意的在边上捡了一张花梨木椅坐下,林承又殷勤的叫人给他奉了茶。
虽是如此,这一连串的动作依旧是如同行云流水一般,没有一点声响。周侧的宫人们顾着殿内重重帘帐后的帝后,皆是敛容垂首的立着,屏息静气,只能看见正午的阳光从窗棂投过来,照在用金砖铺成的地面上,犹如照在一面纤毫毕现的明镜上,将一颗颗粉尘映得如被洒空中的金粉,灿亮的耀目,每一处都无声无息的透着那人间至尊才能得到的富贵荣华。
周云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只是慢悠悠的端起茶盏,指尖按在茶盏上,垂头抿了一口温热的茶水,殿内那若隐若现的药香和带着血腥味的咳嗽声仿佛就绕在他的鼻端。
过了一会儿,有宫人轻拢起重帘,一个穿着青衣的年轻美貌的宫人悄然从里头出来,轻轻的道:“陛下和娘娘请您进去。”
周云微微颔首,放下茶盏,从容不迫的礼了礼自己的袍角和衣襟,慢条斯理的随着那个青衣宫人往里头去。
走得近了,他便能听到皇帝断断续续的咳嗽声,还有皇后轻之又轻的说话声,这对帝国中最尊贵的夫妻大约是在商量什么事。
周云遥遥见到那朱红色绣着凤纹的裙裾和明黄色的被褥,便已有了几分准备,上前一礼道:“臣见过皇上、皇后娘娘、太子殿下。”
两个内侍就站在榻前不远处,轻手轻脚的拉起用明珠串起的珠帘。
“咳,咳......”皇帝背后靠着几个垒起来的枕头,面上青白近乎于死色,用素白的布巾掩着唇咳嗽几声“......不必多礼,快,给周相赐座。”
连忙有人去抬了个明黄色的绣墩过来,服侍着周云落座。
周云谢了恩,方才坐下,然后边等着上首的皇帝又或者皇后开口。
皇帝的目光仿佛有点虚,飘忽不定的扫了周云几眼,忽然眯了眯眼睛,仿佛集中了注意力:“你知道朕叫你来,是为了什么吗?”
周云垂下眼,轻声道:“但凭陛下吩咐。”
“不必惶恐,”皇帝虚弱的连说话都显得无比艰难,他慢慢的抬了抬手,轻声道,“朕与你也有许多年的交情了。太子尚小,皇后年少,朕心里头不放心啊。倘朕驾鹤,许多事也只有交给你才能放心......”
周云抿了抿唇,把头垂得更加低了,只是轻轻的:“臣惶恐。”
皇帝“呵”了一声,忽然颇有意味的苦笑道:“有什么可惶恐的?你当年亦是亲自送走了父皇,早该知道——天子亦是凡人,终有一日是要送朕一程的......”
周云知道皇帝怕是要托孤了,他一声不吭直接就那样跪在了地上,恭恭敬敬的俯下身对着皇帝行了一礼,仍旧是那一句:“臣惶恐至极。”
皇帝意味不明的笑了一声,抬眼看了看抱着太子的皇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极是艰难的用周云的手握了起来,而另一只手则是牵了小太子那柔软的小手掌——他把太子的手放在了周云宽敞的手掌中。
这一刻,皇帝的的确确终于有点像一个父亲又或是一个帝国的主人:“朕只二子,长子为庶出,且其生母萧氏犯上作乱,自是不堪神器之重。太子乃朕嫡子,从祖训,理当承继宗庙。然太子年幼,朕不放心,只能把太子托付给周相了,由周相与内阁诸臣以辅政务。”他重重的咳嗽了一声,惊得茫然四顾的小太子忽而哭叫起来,可皇帝却还是沉声把话说了下去,“皇后为太子生母,贤德聪慧,当可垂帘听政,共决大事......”
这就是要把皇权分作两边,一半分给以周云为代表的内阁,一半分给以皇后王氏为代表的世家和宗室,彼此制衡。
皇帝话声落下便又重重的咳嗽起来,紧接着竟是吐出一口血来。
在场诸人皆是惶惶,周云与皇后却都垂首肃然应了一声:
“臣领旨。”
“臣妾领旨。”
皇帝靠在枕头上,一面咳嗽着一面艰难的用布巾掩住唇角的殷红,把那涌出的血沫擦去,他抬头看了皇后一眼,轻声道:“明旨朕也已令林承留了一份,待朕过后,便会宣读......”他顿了顿,垂下眼,缓缓道,“皇后把他们都带下去吧,朕有话要与周相说。”
王望舒抱着小太子,沉默片刻,神色复杂的点了点头,领头带着人掀帘子出去了。
等诸人都走了,皇帝方才转眸去看周云,忽而一叹:“皇姐的事,你已知道了?”
周云微微颔首,并不作声,反倒是等着皇帝说下去。
皇帝果真也不在意他的回答,只是有些话憋在他心里许久了,日日夜夜在他心尖上煎熬着,叫他一日日都生不如死。大约是因为周云乃是个少有的知情者,又或许他快要死了,许多憋着的话反倒是能够十分流利的说出口。
“朕小时候便很嫉妒皇姐,虽然宫里头有那么多皇子皇女,可朕知道:父皇心里头最喜欢的其实便是她——倘若她要是男儿,父皇便再不必为储位犹豫了。就连母后,心底里也恨不得我与皇姐换个性别......”
“后来,母后死了,我收到母后的遗书,知道她竟是被皇姐害死。那时候,我迫不及待的就相信了遗书上的一切,找到一个名正言顺的情绪宣泄口——都是她害的:是她害我那么小便失去母亲的保护;是她害我在父皇面前失宠;是她......”皇帝喃喃着,不知不觉已然把称呼从朕变成了我,他仿佛陷入了旧日的回忆里,神态癫狂,“可是,除了像耗子一样暗暗地在角落里一遍又一遍的恨她之外,我什么也做不了......”
“后来,皇姐回来了,那些往日里冷待我的人的态度几乎立刻就变了,父皇甚至还把太子之位给了我。但我仍旧是恨她,比以前更恨了,就像是恨需要她庇护的自己......”
直到现在,他才能承认,哪怕真的坐在了皇位上,他也依旧是那个最懦弱、最无能的可怜虫。哪怕他从皇姐那里夺走了一切,可他到头来依旧两手空空。
他马上就要死了,可他还剩下什么?皇姐她怕是巴不得自己马上就死,安乐公主虽与他同父异母却不过是为着权势方才讨好他;后宫里的女人早已死的死、散的散,皇后与他早已无夫妻之情,大约也盼着他快死好叫太子登基;哪怕是周云,他已见过自己这个做皇帝的最恶毒、恶心的心思,心里头大约也轻视着自己这个皇帝吧——偏听偏信,无能软弱......
皇帝想到这里,不由得垂头去看跪在地上的周云,看着他貌若恭敬的目光,面上苦笑一声,摆摆手道:“行了,你退下吧......”
周云诧异的看了皇帝一眼,随后应了一声,起身出去了。
皇帝垂着头咳嗽着,他无比恐惧着孤独和死亡,可真正到了这一刻他才发现再无人能陪伴自己面对这两样世间至为恐怖的事物。他已是真正的孤家寡人。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咳嗽,皇帝甚至拿不住那掩着唇角的布巾,满是血迹的布巾从他无力的手里滑落下去,血沫从他嘴里涌出来。
这一刻,皇帝忽然无比的恐惧起来,他喉中发出“嗬嗬”的声音,想要叫什么人又仿佛是想要抓着什么,瘦削的手掌青筋必现可又无力的垂落下来。
他整个人都倒在了明黄的床榻上,干涸的眼角竟是凝了一滴小小的泪珠,就像是摔碎了的珍珠。
他想再叫一声“皇姐”,像他还不知忧愁的时候那样的依赖又喜爱的叫一声。他想和那个他最对不起的人说一声对不起,如果可以,哪怕是下地狱他也认了。
然而,皇帝什么也没说出来,他仰躺在榻上,血沫不断地从他鼻腔和口中涌出,使他连呼吸都无比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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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云走出乾清宫不远,还未来得及出宫,忽而听得不知从哪儿传来一声哭叫,冷风仿佛哭丧一般的呼呼而过,不久之后便有沉闷的钟声响彻宫城。
一连九下。
那是帝王仪制。
周云知道:皇帝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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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晚春从睡梦中醒来,第一眼看见的是如血的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