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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高星稀,月色拖长了身影,投入薄薄的纸窗之中。
岁栖白静静的盘坐在柔软的大床上,衣襟上还有干涸发暗的血迹,神色隐隐透出些许灰白,整个人好似霜雪琢成的雕像,悄无声息的低垂着头,一动也不动。
屋外突然响起了一阵极轻微的脚步声,岁栖白心中微喜,不由得挺直了腰板向门口看去,但很快,他就听出这阵脚步声绝非是荀玉卿的,因此又再寂静的,毫无声息的垂下头去,对来人瞧也不瞧,看也不看一眼。
柳剑秋坐在椅子上,远远的瞧着岁栖白,他方才去随意包扎了下,脖子上已缠好了雪白的纱布,似乎对自己之前险些被岁栖白杀死全然不在意,只是极恳切的说道:“小栖,你饿不饿,想吃些什么?”
武功再高,自然也是无法充饥的,岁栖白虽然正直,却到底不是迂腐,因此点了点头,但依旧不说半句话。
可柳剑秋却已好似得了什么天大的便宜般,欢喜无比的站起身来甜甜笑道:“那我去为你煮粥,对了,我记得你小时候还爱吃素面……”
其实柳剑秋并不知道岁栖白喜欢吃什么,他对吃穿住行自幼就不讲究,有什么可吃的便吃什么,琼浆玉液自然喝得,粗茶淡饭却也吃得,柳剑秋与他分离多年,记忆更是模糊,只是迷迷糊糊记得小时两人到山下吃过一碗素面,岁栖白那时还是个少年,看着自己微微笑了笑。
柳剑秋因而记了这许多年。
“对了。”临出门前,柳剑秋忽然阴冷的笑了笑,语调却极轻柔温顺的很,“小栖,还有一件事我想与你说一说。”
岁栖白自然没有回应,柳剑秋似乎也早就习惯了他这样的态度,毫无半点尴尬,从从容容的再度开口道:“今天庄子里闯进两个人来,都受了伤,现在大概是被庄子的机关锁在不知什么地方,最迟后天大概就有消息了。”
他说得很清楚,因此有些缓慢,慢腾腾的煎熬着岁栖白的心,最后冷笑了声,好似愉悦无比:“其中有一个,似乎叫做荀玉卿。我听闻,他好似是你的故人,是你的朋友,对么?”
“不是。”岁栖白终于抬起了头,声音略带沙哑。
柳剑秋笑得更得意了,但同时怒气又疯狂的从心中喷涌了出来:小栖竟为了他撒谎!
可是柳剑秋的内心深处,有一个角落在隐隐约约的欺骗自己:小栖从不会说谎的,既然他说不是,也许那些只是坊间流言,无聊人所说的戏言,说不准是那荀玉卿喜欢小栖,缠着小栖,只不过是占了脸的便宜,被世人颠倒了……
“我并未将他当做朋友。”岁栖白淡淡道,他抬起头看了看柳剑秋,“是我心悦他。”
柳剑秋脸上的笑容一下子僵住了。
过了有那么一会儿的工夫,柳剑秋才反应过来,他期盼多时才等来岁栖白愿意开口与自己说话,可如今真正等到了,却又如鲠在喉,恨不得岁栖白就此不要说话才好,他的嘴唇微微阖动,干脆故作岁栖白方才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一般,强作欢颜道:“你一定饿得很了,我这就去给你煮面熬粥。”
他逃窜似得,头也不回的离开了这间屋子。
且按下六神无主,嫉妒发狂的柳剑秋不谈,其实岁栖白心中倒也没有面上所表现的那么平静淡然,他明明心中清楚明白的很,荀玉卿的武功虽不算太差,却也绝算不上高明,在这满是机关跟高手的庄子,平安无事的几率并不大。
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鬼迷心窍,竟放他一人出去!
“后天……”
岁栖白缓缓的将这个时间在舌尖滚着重复了一遍,幽深的眸光微微发暗,他身上虽然有伤,但是他可以等,玉卿却不能等。
等到柳剑秋端着面回来的时候,岁栖白已经下了床榻,两条长长的铁索落在地上,他就站在窗边,微微仰着脸,那双眸子凛冽如初开刃的剑锋,寒冷似终年不化的积雪,这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能有如此眼神,这双眸子的主人必然是饱经过人情冷暖,才能熬练出如此的坚定不移。
月光落在他刚毅的面容上,瞧不出岁栖白心中半分心思。
柳剑秋忽然无端心生恐惧了起来,每次他看到岁栖白露出这样的神情,便知道眼前这个男人下定决心要去做一件事,而这件事必然是无人能够阻止的,因为岁栖白会不惜一切代价去完成它。
……
意无涯的情况有所好转了起来。
那桶毒血被卜旎小心翼翼的收了起来,好似怕碍着荀玉卿的眼似得,他只在木桶上盖了一个盖子,就将它丢到屏风后头去了,态度与之前所说的珍贵少见所透露出的爱惜大有不同。
荀玉卿心中有事,因而并无心情说话,免不得有些少言寡语,卜旎见他心情不好,还当是在记挂意无涯的事,便笑嘻嘻的凑过来,讨好般的按了按荀玉卿的肩膀,甜腻腻道:“他很快就会好的,过不了多久就能醒过来,你难道不高兴吗?”
他的嘴如此的甜,说出的话也极为悦耳,动作更是轻柔温和,可荀玉卿却一丝丝反应也没有。
气氛也随着荀玉卿的无声变得尴尬与低迷了起来。
“你还在生气,难不成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卜旎有些委屈的趴在他的肩膀上,原先的硬气早消失的无影无踪。
肩头一沉,荀玉卿险些失去重心,这才从自己的沉思之中回过神来,他茫然的看了看四周,最终将目光的焦点定在了意无涯的身上,便往前走了两步,坐在床榻旁,极疲惫的问道:“怎么还不醒,他好了么?”
“没好!早死了!”卜旎见他睬也不睬自己,满心只有意无涯的状况,大发脾气道,“自然是要休息一段时间的,再是灵丹妙药,难不成不要时间的么!就算有,那也是你们中原的庸医假大夫开得方子,我们苗疆是没有的!”
荀玉卿只觉得头疼的厉害,他不懂得探脉,只好伸手摸了摸意无涯的脸颊跟胸口,对方的身体还算温暖,胸口的心跳也尚算平稳,这才轻轻松了口气,忍下脾气道:“好,是我心急,对不住你,你声音小些好么?”
“怎样,他这会儿晕的像头死猪一样,听不见的。”卜旎恶狠狠道。
“我头疼得厉害。”荀玉卿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轻轻叹息道,“你要说便说好了,我去远些地方呆着。”
他这般委曲求全,低声下气,是从未有过的,卜旎心里直泛酸,既有些委屈,又有些心疼,便咬着唇,放柔了声音,轻轻道:“好嘛,你怎么不早说,我还当你是故意气我哩,你好好休息,我不吵你就是了。”
“我哪敢生你的气。”荀玉卿无奈的摇了摇头,他轻轻倚靠着床柱,慢慢阖上了眼,他身体的每个部位都好似在叫嚣着休息,却又有点发冷。不多会儿,一件极暖的大氅便盖上身来,卜旎挤着坐在他跟床柱之间,扶着荀玉卿靠在自己肩上。
荀玉卿枕着卜旎的肩膀,好似做了一个梦,他梦见岁栖白浑身浴血,失望的看着自己,奄奄一息。
他走啊走,怎么也靠近不了岁栖白,好像有无数的手从地底伸出来,抓住自己的衣摆,地上的泥土不知什么时候变成了血海,泥泞不堪,他几乎拔不出脚来,低头一瞧,全是那些狰狞可怖的面具人。
然后他好不容易把脚拔了出来,甩开了那些面具人,走到了岁栖白的身边,岁栖白凑在他的耳边,声音淡淡的,无悲无喜:“我等你,可我等不到你。”
荀玉卿好似被瞬间打入了冰河之中,冷得钻心,他拼命的挣扎了一番,却沉入更深的水底,几乎窒息。
“岁栖白!”
荀玉卿猛然醒了过来,他的牙齿几乎还在打架,额上满是细细密密的汗珠,身上几乎被冷汗浸透了,他吞咽了几次口水,总算从梦中醒过神来,外头已经大亮了,油灯里头的绳已烧得只剩下一小节,火浸在油中,滋滋作响。
他看向了纸糊的窗户,忽然眨了眨眼,静悄悄的问道:“卜旎,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不知道,大概该吃午饭了吧。”卜旎说道。
那就是巳时或是午时……
荀玉卿深深呼吸了一口气,总觉得好似比休息之前还要更疲惫了,他又看了看意无涯,对方还是没有醒过来,但面色却比之前红润了许多。这让荀玉卿勉强的扯出个笑容来,他没事做一般的,轻轻扶了扶烟波剑的位置,意无涯的手指刚碰到剑柄,却下意识收紧了。
卜旎就在后头看着,吃惊道:“这就是你们中原戏文里说得剑痴吧。要换做阿金,我睡死了,它睡得铁定比我还死。”
阿金显然不是他的佩刀名称,荀玉卿想起之前所见那只肥胖的金色蛊虫,心中略略了然了些许。
“对了,玉卿儿。”卜旎忽然出声道。
“嗯?”荀玉卿应道,转过身去看卜旎。
卜旎困惑的看着他,问道:“怎么又有一个岁栖白?”
荀玉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