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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家宅子里东厢外及院内,或站或坐或蹲或靠着墙,老老少少围满了人。整个阮家甭管大小都在,阮张氏的娘家,村里相熟的人家,都来了不少人。谁也没有说话,都在紧张的望着东厢或是垂眼沉默。
村长和里正带着十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往镇里的方向,一路寻问着追凶手,能不能追到眼下还不清楚。
昏迷在沟渠里的阮张氏,是被同村的村民发现,见她满头是血,看着情况很不好,也不敢胡乱的抬动,幸好有个牛车,让老伴在路旁看着,村民则驾着牛车将胡大夫喊了过来。
听到这事,阮家人都有些懵了。还是阮刘氏反应快,让阮文和赶紧通知舅家,也怕出个万一,连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又吩咐着二儿子业浩立即去镇里将阮业山喊回来。
阮张氏的娘家离源河村约半个时辰的脚程,阮文和是借了牛车过去,阮张氏的老子娘哥嫂六个,听了这事,赶紧放下手里的农活,急急慌慌的坐着牛车赶了过来。
便是有牛车,一来一回,也有近半个时辰。这半个时辰里,屋里没有半点动静,胡大夫别说出来,连个吩咐都没有。时间过去越久,站在曲家宅子里的人心里越慌,隐隐约约的有了些心理准备。
人,八成怕是救不回来。
也对,流了那么多血呢,把沟渠都染成了红色,红得刺眼,让人都不敢往里张眼,看都不忍心看。这是把身体里的血都流尽了罢。
真是作孽啊!
良久。胡大夫虚弱的扶着墙打开了屋门,站在屋内,他连跨过高高门槛的力气都没有了。望着满院子的人,他动了动嘴唇,哆嗦了下,才缓缓地说。“我尽力气了。”
所有人仿佛没有听清他的话般,怔怔的看着他。
“准备后事罢。”胡大夫又说了句,缓了会,有了点力气,他抬了抬脚,跨过高高的门槛,一步一步,走的很慢,很慢,走进了隔壁的书屋。
寂静的院子里忽得响起嚎啕大哭,紧接着,众人像是活了般,一时间,哭声四起,闻者伤心见者流泪。
“业山,带着俩个弟弟你看看你们娘。”阮刘氏边抹着眼泪边轻声提醒着,还轻轻的推了下阮业山。“快去罢。”视线落到阮文和身上。“二弟你也去,你得让她走得安心些,往后这三个孩子你要好好护着顾着。”
好端端的人,年纪轻轻地,前脚还见她生龙活虎,眨眼功夫就阴阳相隔。这到底是做得什么孽啊。
“快去啊。”阮永氏见父子四个没动,小声的催了句。
阮文和呆呆木木的往屋里走着,阮业山稍稍好些,俩个弟弟一手牵一个跟在父亲的身后。
阮刘氏打起精神,朝着舅家走去。“业山娘的俩个妹妹是不是也该通知声?我记得一个是在西子屯,一个是在小安山对罢?”
“我去罢,你们这边事情一堆。”阮张氏的大哥低低的接了句,说完,看向自家媳妇。“你看着点爹娘,我去通知俩个小妹过来。”
“灵堂得设起来,得跟村里说声,要赶紧把事操办着,这些琐碎我们俩个老的来。”阮程氏活到这年岁,经验也足,难点的事就揽自个身上,三个儿媳里,业山娘在世时,最得她的心,怎么着也得把这事操办的体体面面。
阮刘氏也是这么想的。“我和初秀娘进镇给二弟媳买身衣裳回来,给她好好的收拾收拾,还有棺材等琐碎,这些我们俩妯娌来操办。”
阮张氏年轻轻,才三十出头,谁会想到,她会走得这么快,什么没有准备,全都得匆匆忙忙的赶出来。
“桌席的事交给我们几个。”阮文善说了声。
“得抓到了人,要怎么办,这事得有个章程,虽说有村长和里正在,可你们也得上上心。”阮永氏提醒了句,看向女婿。“阿阳,到时候你跟紧点,业山娘这一走,剩下几个男的,三个孩子都没成家呢,尤其是业青业康还小,怎么着也得讨个说法。”
曲阳绷着脸认真的应了这事。
阮家人又细细的讨论了会,把要做的事情都捋顺了,这才各自出门忙着。留了大房的阮于氏让她先在这边招呼着,业兴业浩也在这里守着。至于初秀挺着个大肚子,就别支派活给她,大冷的天,要是出了点什么岔子,要怎么办才好?
曲家宅子里站着好些相熟的人家呢,都是一个村的,等着阮家人说出个仔细的章程来,他们就纷纷站出来说话,尽着一份力能帮一把是一把。
这会正是猫冬,大家伙都闲着呢,手人倒是不用担心。将将天黑,就已经将灵堂设了出来,阮刘氏阮永氏妯娌俩将阮张氏里里外外收拾了番,换了干净的寿衣,还梳了头发,棺材也买来了,买的急,虽花了钱,可家里底子摆着呢,也就是一口挺普通的棺材。
当天的晚饭,是专门请了掌勺的过来,十里八村红白喜事,有名声的掌勺,就那么两三户,源河村都比较喜欢姓刘的厨子,和阮张氏早百来年前说不定还是本家呢。知了信,刘厨利落的收拾了下就过来帮忙。
共六桌,明个儿人才会渐渐多起来,少说也得整治十几桌。冬日里没什么菜,菜价也贵,这事来的猝不及防,二房父子四个都缓不过神来,这钱,暂时只能由大房和三房共同支出,帐单明细写的清清楚楚,回头再拿给二房。
晚饭过后,村长和里正将阮家人聚到了一个屋。
“人是没追到,但打听到了他的身份,也不远,就在咱们下面的村子,再过点,王家坡的贾地主,骑马的少年就是贾地主家的儿子,三代单传。据说才搬回来没多久,以前是住在县城的。”村长把情况说了说。
阮老头抽了两口旱烟,拧着眉头道。“明儿咱们去趟王家坡。”
“这事罢,有点棘手。”里正话说的慢,就跟老羊啃草似的。“我们今个初初打听,贾家名声不太好,最会仗势欺人,从县城里灰溜溜的搬回王家坡,就是那孩子犯了事,碰着了硬茬,说散尽半数家财才堪堪保了命。”
“阮老弟啊。”里正看向阮老头。“这事,说法肯定是讨的,可怎么个讨法,咱们得先捋捋。”
阮文善见父亲不说话,便问道。“不知里正和村长是怎么想的?”
“我们的意思是,先从王家坡下手,王家坡和源河村离的近,俩村间来往甚是密切,我们俩个和王家坡的村长里正也有点交情,这事先和他们通通气,然后,再一起向贾家施压。”里正边说边注意着阮家众人的神情。
“这主意行。”阮文善点头赞同。
里正把目光转到了阮文和身上,听说二房现在是由阮业山作主,想了下,他也扫了眼阮业山。“你们父子俩觉得如何?”
“这事劳村长和里正费心了,我们没什么意见。”阮业山站出来说话。
村长见事情说妥,松了口气。“明天我们俩个先去趟王家坡。”顿了顿,瞄了眼曲阳。“阿阳一道去吧,有空没?文善你们也去俩个。”
“可以。”曲阳很爽快的应了。
次日,阮文善阮文丰曲阳跟着村长里正去了趟王家坡。阮程氏阮于氏阮宜秀三个在老屋忙碌着,阮刘氏阮永氏妯娌俩昨天晚上守了整宿的灵,原本阮刘氏也可以不用守,想着到底妯娌场,陪陪初秀娘也挺好。二房的父子四个也守了整宿。
吃过早饭,阮刘氏阮永氏去睡会,二房的父子四个依旧呆在灵堂里。业康人小,睡着后也不愿意回屋,死死的赖在大哥的怀里,抱着他不松手。他虽小,可也知道发生了什么样,小小的孩子,哭得不成模样,连睡觉都在打着哭嗝。
阮初秀怀着孩子不合适过去,就一直呆在曲家这边,和胡大夫俩个张罗点吃的,曲阳事情有点多,就直接在老屋吃的饭。
整个上午都在王家坡,总算将事情理出了个章程。王家坡的村长和里正本是不想趟这浑水,可碍着阮家这边有俩个女婿,陈家秀才那是十里八秀出了名的会读书,都说他前程无量。三房的女婿,说是山里的猎户,一身煞气看着就头皮发麻。再者,也要考虑考虑两村间的情分,左右衡量,这事得应下来啊!
陈子善夫妻昨天下午没赶过来,今个大清早的过来时,恰巧碰见他们去王家坡,如秀便让陈子善跟着一块过去。
既然和王家坡的村长里正说好了此事,阮文善他们便先回了源河村,请了村里的小伙强汉们吃了顿丰盛的午饭,村长和里正说了点话,该叮嘱反复说了三遍,这才带着人浩浩荡荡的去了王家坡。
源河村有备而来,又有王家坡的村长和里正在中间说话。儿子闯祸后,贾地主就得到了消息,有着心理准备。想着刚在县城惹了事,不宜把事闹大,人都死了,给点钱打发走,大事化小事小事化了。
贾地主客客气气的将人迎进了庄子里,姿态摆的很低,说话也很有诚意,不管是源河村还是王家坡的人听着,都比较满意,可话说到最后,却见贾地主拿出十两银子,算是赔偿。
十两银子,看着好像挺多,可细细算起来,却什么都不是。
“贾老爷这态度可不行呢。”源河村的村长缓声慢语的说着。
里正接着话。“十两银子就想把事了了?太轻松了点吧。阮张氏年岁还轻着呢,家里上有老下有小,就这么被你儿子给撞死了,区区十两银子,这就太说不过去,这明显着是欺负我们源河家呢。”
“贾老爷,你这确实不厚道啊,十两银子也太少了点。”王家坡的里正不轻不重的说了句。
贾地主听着也不恼,仍在笑,笑得很和善,一脸无辜的说。“不是这么回事,我家这些奴仆,卖的时候也就花了几两银子,我虽是生意人,对这里头却不太懂,你们要是觉得十两银子少,那我再加点,赔十五两银子。”
“十五两银可不少了呢,家里水灵灵的丫环,也才十两银子一个,阮张氏虽说年岁轻,怎么着也有三十好几罢,这价格可以买俩个粗仆呢。”贾地主话说的还挺条理。“你们要是不相信,我可以拿卖身契书给你们瞅瞅。”
“这事确实是幼子不对,这回发生了意外,把他也给吓坏了呢,到现在还躺在床上,一直做着恶梦,还没进过食。事情已经发生,我也不想推什么责任,乡里乡亲的。”贾地主满脸的愧疚。“对这事,我感到万分抱歉,可人死不能复生,请你们节哀,往后日子还长着呢,十五两银子,对一个农家来说,也算笔大钱,好好利用着,后半辈应当会过得衣食无忧。”
贾地主真不亏是做生意的,话说的相当漂亮。
王家坡的村长看向源河村的村长和里正。“你们看,赔十五两银子怎么样?”
“我觉得差不多,一个村妇一年到头能挣多少?一户农家年头忙到年尾,也就二三两银子,收成好点,拼命点,三四两左右,这是得一大家子忙里忙外,人少了还不行。”王家坡的里正说着,看了眼阮家人。
“阮文和年纪轻轻,总不能一直没个伴,拿了这十五两银子,过个一两天再找个伴,还能剩下不少呢,底下三个儿子的婚事都不用操心,用这十五两银子也是足够。”王家坡的里正又劝了两句。
源河村的村长和里正看向阮文善等人。他们商量的结果是,能赔个十几二十两也就差不多,二房得了钱,往后日子就容易些。
“活生生的一条命就值十五两银子?”陈秀才皱着眉头,有点不太认同。再者,他反感这些人的嘴脸。
贾地主依旧笑的一团和气。“陈秀才,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呐。这十五银子,可是笔不少小的钱,听说阮家二房的大儿子有点手艺,拿着这笔钱好好利用,运气好会做生意的话,翻上个三五倍不成问题。”
“你儿子骑马撞死了人,赔点钱就想了了这事?没这么轻巧吧。”陈秀才心里头不痛快,说话都有点生硬。
曲阳一直坐着没出声,这会却道。“十五两太少。”他说的干净利落,态度不容拒绝。
“怎么?你们想借着这事狮子大开口不成?”贾地主敛了脸上的笑,脸色有点冷。
“你要这么想,那换个说法。”曲阳掏出个钱袋,往桌上一扔。“我把你儿子杀了,赔你十五两。一命换一命,你还多赚了十五两。”
他说的轻描淡写,眼神轻飘飘的扫着贾地主。
贾地主和和气气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欲要说点什么时,却听见陈秀才道。“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小小一个地主家的儿子,撞死了人就想着拿十五两银子轻轻松松的了事,到哪都没这么个说法。”
半响,贾地主沉声问。“你们想怎么样?”
“赔五十两银子,得让贾少爷亲自到阮家跪到二伯娘面前三拜九叩,赔礼道歉。”曲阳话说的斩钉截铁。
“不行!”贾地主想也没想的就拒绝,气得脸上的肥肉直抖。“五十两银子可以赔。”说着,恶狠狠的盯着曲阳。“你们别太得寸进尺。”
阮文善皱着眉,不悦的道。“贾老爷这话说是几个意思?眼下是你家幼子撞死了人,还有理了不成?”
“既然没法私了,就直接去县城说话。”曲阳懒得费口舌。“贾老爷可要想清楚,毕竟才从县城搬回来。”
“宁愿不要赔偿的银子,也得把凶手拿到县城治罪去。”陈秀才气凶凶的说着。
王家坡的村长和里正见闹到了这份上,有点着急,连忙和着稀泥,又朝着源河村的村长和里正使了个眼色。当时商量时,可不是这么说的。源河村的村长和里正装傻充愣,不接这岔。
陈秀才和曲猎户态度这么坚定,他们才不去触霉头。也是这贾地主的态度确实不像样,看着挺像回事,可怎么看都别扭的很。可不就是没把他们老百姓的命当回事。王家坡的俩个老不死,别以为他们傻,肯定得了贾地主的好处。
贾地主见源河村的人油盐不进的样,又看了眼曲阳和陈秀才,贾家虽搬回王家坡没多久,对这俩人却也是颇有了解,尤其十月里源河村还发生了件事,就是跟曲阳有关,他对自个村里的人都这么狠,回头会不会朝着儿子下黑手?听说是个练家子,相当厉害,进深山跟玩儿似的。
还有陈秀才,明年就要考举人,一个秀才很平常,若考上了举人可就大大不同。陈秀才会读书是十里八村出了名的,都说他文曲星下凡。
贾地主暗暗思量着,双手捏着桌角,指节都有些泛白。县城是肯定不能进,要是进了县城,招了别人的眼,儿子八成得去掉半条命,别说这还背着事呢,这节骨眼上,不错出错啊。
“就依你们。”贾地主深吸口气,有了决定。“幼子被吓得不轻,这会还不能下床,能不能容个三两日?到时我押着他亲自到亡人坟前磕头赔罪。”好歹也算是给儿子留了点脸面。
“说个具体的时间吧。”源河村的村长开了口。能到这地步已经很不错,这事就到这里打止罢,他怕阮家的俩个女婿还不甘心,撕破脸也没什么好处,人都死了,活着的还得继续活呢,留一线余地,日后好相见。
贾地主这会又恢复了一团和气的笑。“三天后的上午辰时,我带着幼子亲自过来源河村。”说着,朝着管家使了个眼色,让他去拿钱。
“行。”
五十两银子,暂且由阮文善拿着。曲阳将扔在桌上的钱袋子收起。一伙人浩浩荡荡的离开了庄子。
回到家时已经是未时末,村里的年轻壮汉各回各家,离开时,阮文善请他们一定要上阮家老屋吃晚饭。村长和里正一道去了趟老屋,把阮家人聚到一起,将事仔细说了说。
走时,阮老头阮程氏亲自送着村长和里正离开。等丧事办完后,还得拎点礼品心意去趟村长和里正家。
曲阳一早醒来就出了门,大半天没见着媳妇有点想她,和阮家人说了声,大步回了趟曲家。
回到家,曲阳推门进屋,热气扑面而来,他关上门,笑着蹲到了藤椅旁。媳妇在睡觉,他就轻手轻脚的抚了下她的肚子。什么都不干,就这么静静的看着媳妇睡觉,他也觉得好满足。
阮初秀忽得睁开眼,见着他,笑得又明媚又灿烂。“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感觉你回来了,睁开眼,你果然回来了。”
“刚回来。”曲阳亲了亲她的手。
“蹲着干什么,坐着啊。不对。”阮初秀起了身,笑嘻嘻的说。“你坐藤椅里,你抱着我。”
曲阳起身坐到了藤椅里,将媳妇抱在怀里。“中午吃了什么?孩子有没有乖乖的?”
“中午啊,吃了一碗饭一碗汤。”阮初秀不想靠在丈夫的怀里,换了个姿势,面对面的坐在他腿上,摸碰上他的脸。“事情办得怎么样?”
“怎么只吃这么点?”曲阳略略蹙眉,低头看着她的肚子,语气不太好。“孩子闹着你了?”
阮初秀赶紧捧着他的脑袋,对着他的嘴亲了口。“没有啊。就是……不是特别想吃。你跟我说说事情办得怎么样?”
“挺好的。赔了五十两,等三天后上午,贾地主带着他儿子亲自到二伯娘坟前磕头。”曲阳说归说,却还有想着媳妇的中午饭,吃得太少。“怎么就胃口不好?是不是饭菜不合口胃?想吃点什么?”
“没有啦。都挺好的。”阮初秀懒洋洋的靠在他怀里。过了会,才说。“平时对二伯娘是没什么好感,可人说没就没,一时半会的还真接受不了。你知道的,我怀孕后情绪容易受到影响。”
曲阳有点愁,抿紧着嘴问。“那怎么办?”想着去问问丈母娘?
“过两天就好,你别急啊,我心里有数呢,让我缓个两天,没事的。”阮初秀见他挺上心,本来现在事就多,还是别生麻烦的好。“胡爷爷给看了,说没事,缓缓就好。我一碗饭一碗汤吃得也好多啊。”
“你平时都是两碗饭一碗汤。”曲阳记得清清楚楚,有时候还会喝两碗汤。
阮初秀见他有点钻死胡同,捧着他的脸就一个劲的又亲又啃。“没事,真没事,你去老屋帮忙,得把二伯娘的事体面的办好。”
“嗯。”曲阳淡淡的应了个鼻音。
俩口子说了会话,阮初秀就把曲阳推出了屋,让他上老屋多多的帮忙,还保证晚饭肯定会吃两碗饭一碗汤。心里则想着,反正他晚饭又不过来吃,吃多少还不她说了算。
可阮初秀万万没想到,吃晚饭的时候,男人回来了。在男人的注视下,阮初秀慢慢吞吞的吃了两碗饭和一碗汤。
阮文善本来想将钱交给二弟,犹豫了下,到底还是将钱给了阮业山。他也是留了心眼,王家坡的里正话说的没错,二弟年岁还不大,倘若他真想再娶个媳妇,有了后娘就容易有后爹,他是不相信二弟的性子。
这是二弟媳用命换来的钱,交个业山最妥当,业山向来护着底下的两个弟弟,便是二弟重新娶了个媳妇,有业山在,手里还有笔钱,这兄弟三个也就没什么事。
“这钱你好生收着,你娘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们三个。”阮文善没有多说什么,虽说没什么感情,可一个屋檐下生活了近二十年,人说没就没了,心里头也不好受,眼睛鼻子都有点酸涩。
阮业山握紧了手里的五十两银子,薄薄的一张纸,是银票,面额五十。就这么一张氏,握在手里都没什么感觉,却是他娘的一条命。
他到现在都不敢闭眼,闭上眼睛,就是娘昨天中午在客栈里跟他说话的模样,说他穿的少,说要给他再做件衣裳,说会好好攒着钱,不让他受委屈。这些话,他活了十六年,还是头回听,也是最后一回。
娘留给他的蜜饯和糕点,他还留着,没舍得动。昨天他还在想,娘总算懂事了点,往后的日子应该就好过了。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是种预兆。就不该催着娘回家,要是留着她在客栈里吃了午饭再走,完全可以将祸事避免。
从昨天到今天,阮业山日也想夜也想,想得都快魔障了。总觉得娘多么多么不好,这也不好哪也不好,可这人突然没了,像是活生生的挖走了半个心脏,疼得都喘不过气来。
细细说起来,娘还是挺好的,就是懒了点,管不住嘴巴,待他们兄弟三个也算上心,早先没分家时,总会想着法子替二房寻好的,吃也好喝也好穿也好,得了好物好食,从没有忘记过他们三兄弟。
不能想啊,阮业山握紧了手里的银票。一想心就疼。
丧事散场后的第二天,贾地主领着他的儿子过来源河村,池着阮家众人的面,实实在在的给阮张氏磕头赔罪。大抵是年岁小,撞死了人,自己也吓了个半死,少年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还对着阮家人跪着磕头。
见到少年这姿态,他是真的病的很严重,走路都得让贾地主扶着,阮家人纵然心里有气有怨,喉咙却像是卡了刺,什么话也说不出来,看着矮小的坟堆,满心的哀痛和心酸。
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
贾地主父子俩连同两个奴仆,在源河村呆了半个时辰。待他们走后,事情也就彻底了结。
阮张氏死了,生活还要继续。
阮业山和掌柜说了声,辞了客栈里的活。他打算先在家里住着,替母亲守孝一整年,然后,就到镇里开个店。这是母亲的心愿,她死了,也得替她完成,她若泉下有知,应该也能心安。
“爹。这钱你收着。”阮业山将五十两银子分成四份,父亲拿十五两,剩下的他们三兄弟。“待过个三两年,你想找个伴,你就找个伴。”他说的冷清,神态也冷冷清清。
阮文和还是呆呆木木,好一会才反应过来,把钱往大儿子面前推了推。“你收着。我不找伴。”才开口,他又哭了起来。“我说要送她身新衣服,我还没送给她呢,她怎么就走了……”
阮张氏说她有衣服,大把年纪不需要再买,衣服能穿就行。她想攒着钱,早点让大儿子在镇里开个店子,她面上有光,在村里走个路都能风风光光的,省得背后总被人嚼舌根子,说他们夫妻俩怎么不好怎么懒。他们夫妻俩是没出息,可他们的儿子有出息啊!
阮业山看着桌上的银子,没有接话,耳边是父亲的哭声,他在想,父亲哭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其实父亲不是头回哭,这几天他总是哭。奇怪的是,阮业山总记不住,有点恍惚,特别的不真实,有时候他觉得母亲还在,可现实告诉他,母亲是真的死了。
这天,飘起了密密麻麻的小雪。入冬后,这还是头回飘雪。
阮刘氏在家里呆不住,总有点不得劲,她就拿上针线笸箩去了三妯娌家。
“你要去隔壁呢?”去的时候,阮永氏正好出门,阮刘氏问了声,又说。“甭去了,咱们坐着说说话。”
阮永氏也是一个人坐不住,才想着去隔壁看看闺女,见妯娌过来,便笑道。“行。进屋罢,我往炭盆里添个炭木。”
“那天……”阮刘氏坐下后,发了会呆,才开口。“那天她出门,她还特意走到正屋敲了我的门,问我来着,问我要不要去曲家。我嫌天冷,就摇了头。她走时,还跟我说了声:我走了啊。”
阮刘氏每每想起这岔,总会红了眼眶。“你说我和她当妯娌这么多年,哪回见她说过这四个字?”
“别说了。”阮永氏本来就眼泪浅,这会又拿出帕子抹泪。“我见她站在曲家屋门口,我让她进屋坐会儿,外面太冷,别冻着了。她说不愿意,还说了两句话,我当她良心发现哩,也就没放心上,哪知道会是这样。”
“她问我恨不恨她,还说我真好。当妯娌这么多年,哪回见她说过这样的话,从来都是恶言恶语,咱们两家过的不如意,她就梦里都能笑出声来。”阮永氏叹了口气。“不能说,都不能说啊。”
“不说不说。”阮刘氏用帕子抹了下眼角。“咱不说这事。我过来就是想跟你叨叨,业山兄弟三个,没了娘,也不知二弟还会不会娶。咱们当伯娘婶子的,得顾着点他们三呢,都是好孩子。”
阮永氏连连点头。“这是自然的,平素咱们多过去走动走动,总不能让他们糊里糊涂的过着。”
“业山这年岁,咱们村里,守个一年多也就差不多,等他说亲时,就是十八了,该他张罗张罗这事。”阮刘氏说着说着,又说到自个儿子身上。“还有业浩也是,翻了年就是十九呢,这孩子看了好几回,就没个中的,也不知他怎么想,闷葫芦一个。”
“急不得,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宁愿慢着点,咱们也能着急。”阮永氏安抚着。“业浩是怎么想的?想寻摸个什么性情模样的?这日子啊,还得他们自个过,是得选个称心点的才行,俩口子感情好,才能过到一处。”
阮刘氏满脸愁容。“就是这样,他不说啊,问了也不说,就是闷着个嘴,唉!要是有点业山的灵活劲该有多好。说起来,业山娘这三个孩子真是有出息呢,她向来爱显摆,再过个几年,不知道是有多春风。”
“世事难料。”阮永氏沉默了会才接话。
妯娌俩絮絮叨叨的说了近两个时辰的话,想着什么就说什么,一肚子都说出来后,人见轻松了些,恰巧到了傍晚,也该整治晚饭,阮刘氏就起身回了家。进院子时,对着西厢说了声。“二弟啊,你们几个过来一道吃个晚食罢。”
“大伯娘不用,我这学了厨,不烧菜,把手艺丢了可咋办。”阮业山打开屋门,温温和和的说着话。
阮刘氏见他这么说,想想也是。“行勒。”
“娘。你下午去三婶家了?”阮于氏站在东厢屋檐下问着。她本来也想去,可儿子没人带。
“嗯。去说了会话。”阮刘氏将针线笸箩放进了屋里,捋了袖子进厨房。
阮于氏让丈夫带着儿子和胖墩玩,去厨房帮着打下手,见婆婆显精神了些,暗想,这妯娌俩下午八成说了不少话哩。她也放心了些,婆婆近两天状态不太好,她看在眼里也有点焦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