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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三月,几场春雨过后,春意便渐渐地浓了。
院子里的桃树开了花,粉翠相间,阵阵幽香。更有鸟儿站在枝头啾啾鸣叫,为这春日的午后更添了几分热闹。
阿茶坐在桃树下,一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一边利落地挑拣着早上刚从山上摘来的野菜。
“救命啊!哎哟喂,打死人啦——!”
突然一个凄厉的尖叫声从外头传来,惊得她险些从小板凳上滑下去。
“阿茶,外头这是怎么了?”
姥姥崔氏的声音也从屋里传了出来,阿茶回神,侧耳听了片刻才回道:“不知道呀姥姥,好像是隔壁家铁柱娘在哭喊呢!”
“铁柱娘?”崔氏放下手中的绣活走了出来。
阿茶这时也已经拍着围裙站起来了,转身看见崔氏,便眨眨眼笑了:“铁柱娘的泼辣凶悍可是在咱们这十里八乡都有名的,从来都是她打得别人嗷嗷叫,还从未见过她吃别人的亏呢,没想竟也有打过不人要叫救命的一日,想是踢到什么铁板了!姥姥,咱们出去看看吧?”
外头的动静越来越大,崔氏不由点了头。
和平村三面环山,地理位置虽算不上特别偏僻,离镇上却也颇有些距离,因此村人们若非必要,寻常是不会出村的,只有逢年过节的时候才会去镇上赶集。平日里大伙儿就是守着家里的庄稼,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平凡安宁,没有太多波澜。再加上整个村子并不特别大,一共也就五十来户人家,因此一点动静就足以引起全村人关注。
这不,阿茶刚打开自家院门,便发现外面的空地上已经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
透过人群缝隙看去,刚好能看见隔壁院子门口,铁柱娘正完全不顾形象地坐在地上,一边蹬腿拍地,一边扯着喉咙哭嚎。
“打死人啦!哎哟孩子他爹你快回来吧!再不回来你媳妇儿就要被人打死啦——还有这院子,有不要脸的骗子哄了里正来,要趁你们父子不在家的时候强占咱们家房屋啊——他们还动手打人啊,哎哟我快被打死啦——”
她嚎得厉害,脸上却不见半点涕泪,人群中不由有人嘻嘻嘲笑道:“铁柱娘,我瞧你能打滚能撒泼的,精神头好着呢,哪里有半点快要死的样子呀?里正已经请人去田里叫你家二成了,快省着点力气吧,不然等二成回来闹不动了,他该认不出你了!”
这话说的其实有些刻薄,但大伙儿却纷纷出言附和,因这铁柱娘刘氏平日里为人泼蛮无赖,是个人厌狗憎的,且今日之事又确实是她无理在先,众人看不惯,便忍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了起来。
“就是!谁打你了?人家方才只不过是抬手挡了一下你的扫帚,明明是你自己不小心绊到门槛摔倒的,当咱们都是瞎子呢?”
“可不是!难不成你要打人,人还得乖乖站在那挨揍?里正都在这呢,竟就敢睁着眼睛说瞎话……”
“何止是说瞎话,这明明自己才是强占人家家产的那个,却还要反过来颠倒是非黑白,真是没见过比这更无耻的人了!我呸!”
此话一出,有不明就里者忙出言询问:“牛大娘,看来你知道内情啊!快说说,里正旁边那方才挡开了铁柱娘扫帚的年轻人是谁呀?”
那牛大娘显然很是厌恶刘氏所为,闻言哼了一声:“你们可还记得凌家的老大凌大成?这孩子就是大成的儿子了。”
“大成的儿子?”正被阿茶拉着往前挤去的崔氏骤然一愣,“难不成是……是豆子回来了?!”
阿茶也是一呆,刚想问豆子是谁,却见崔氏突然反手拉住她,一边快步拨开人群冲上前去,一边高声喜道:“可是豆子回来了?!”
“姥姥……”
阿茶讶异又好奇,可还没来得及追问,人群中便有人温声回了一句:“是呢,阿茶姥姥,就是凌家的豆子回来了,您还记得这孩子呢?”
阿茶一看,原来是里正。
“自然是记得的,那么多年隔壁邻居呢!”崔氏闻言十分惊喜,拉着阿茶快步走过去,看着里正身边那异常高大的青年就满眼期盼道,“就不知道豆子可还记得崔大娘?”
崔大娘?
青年慢慢地抬起了头。
一张长眉凤眸,极为俊朗的脸如惊雷般劈入阿茶的眼,片刻之后狠狠炸开。
阿茶看着他,不知想起了什么,小脸竟一下子白了。
“记得。”盯着崔氏看了片刻,方才神色冷漠如水,目中仿佛看不进任何人的青年竟微微颔首,淡淡回了一句,“若无大娘的豆渣饼,我早已饿死家中。”
崔氏一下子红了眼眶,因想起了旧事,她一时心绪激动,并未察觉到身旁外孙女的异常。
可凌珣却察觉到了。
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姑娘,乌发墨黑如云,面容细白嫩美,巴掌大的鹅蛋脸上,两道秀气柳眉,一双盈盈杏眸,还有一张菱唇不点而红,端的是青葱俏丽。便是此刻正身着粗布衣裳,未施半点脂粉,也自有一股惊人的美。
可惜右脸一道小拇指大小的狰狞刀疤,生生划破了这份美丽,叫人一瞬惊艳之后,便只剩下了惋惜。
此刻,这叫人惋惜的小姑娘正脸色发白地看着自己,眼中似有惊恐之意。
凌珣微微挑眉,可见她下一刻就慌乱地低下了头,便也就淡淡移开了视线。又看到一旁的崔氏正满脸感慨地看着自己,不由眸子微动,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崔氏这时已经从陈年旧事中醒来,见当年那个瘦瘦小小豆芽菜似的男孩儿如今长得这般高大,不由甚是安慰:“你这些年在外头可都还好?”
凌珣点头,虽依然没有多少表情,眼神却比方才柔和了许多:“都好,谢谢大娘关心。”
崔氏不由在心中叹了口气,这孩子当年离家出走的时候不过八.九岁,身子又因长期受到虐待而瘦弱不堪,身上更是没有值钱的东西,能好到哪儿去呢?如今这样,也不知中间到底吃了多少苦才熬过来的。
“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看到你现在这样,你爹娘在天有灵,想必也可以安息了。”看了眼已经从地上爬起来,正插着腰与周围村人们对骂的刘氏,崔氏笑容一顿,忍不住皱了下眉,“你二婶这是不肯认你?”
“我有这院子的房契,也已请里正帮忙验明,便是她不认我,这院子也是我的。”
凌珣淡淡的一句话,叫崔氏一下子亮了眼睛:“这院子的房契竟在你手里?”
凌珣轻轻“嗯”了一声:“当年离家的时候带身上了。”
崔氏顿时喜形于色,扭头就对一旁的里正夸道:“你瞧这孩子多机灵!”
里正也是知道那些陈年旧事的,见此也是笑着点了下头:“可不是!虽说咱们都知道这院子是老凌家分家的时候,老大大成分到的,可大成两口子去得早,凌二成夫妇又在这院子里住了这么久,若没有这房契,事情可没这么好办。”
大周朝有规定,手握房契才是屋主,只要验明房契真假,再有三个以上的同村人作证,便可判定房屋所属。因此凌二成一家虽占了隔壁院子多年,可只要村里有三个人能证明这院子不是他们的,他们就得乖乖搬出去。
如今房契在凌珣手中,要在村里找三个知道当年旧事的人也不难,莫怪刘氏反应会这般激烈,她知道情况于自己不利,偏又无计可施,心慌恼怒之下,自然也就只能用撒泼疯闹这一招了。
不过这并没有什么用,里正见她这样,直接懒得理她了,只带着凌珣站到了一旁,等着凌二成从田里回来。
“好好好!到时他们若是搬走,这屋里肯定得重新收拾,你一个人怕是忙不过来……这样,你到时跟大娘说一声,大娘去帮忙!”
凌珣还没说话,前头正与众人撕骂的刘氏突然转身冲崔氏扑了过来:“臭老婆子,你说什么?谁要搬出去?谁要搬出去!”
她这下来得突然,崔氏一惊,下意识往旁边躲去,可这么一来,她身后的阿茶便成了刘氏攻击的对象。
“阿茶!”见外孙女竟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像是傻了一般完全不知道躲开,崔氏脸色一变,忙要重新扑过去替她挡下刘氏那来势汹汹的巴掌。
可她才刚有动作,便觉得胳膊一紧,有人稳稳地将她拉了开来,而前头巴掌声也并未响起。
崔氏抬头一看,却见宝贝外孙女被人牢牢护在了身后,而刘氏则捂着手腕,红着眼睛,发了疯似的欲挣开众人的拉扯往这边冲:“啊!老娘跟你们拼了!这院子是咱家的,谁他娘的都别想赶我们出去——”
她尖利的声音半点都没有飘进阿茶的耳朵。
看着这张近在眼前,清晰得不能再清晰的俊脸,阿茶白着小脸抖着唇,伸手就往自己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
将阿茶所为尽收眼底的凌珣有一瞬间的惊讶:“你……”
一听这自带寒意的声音,阿茶浑身一颤,小脸更白了。
凌珣微微拧眉,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崔氏怒声打断了。
“姓刘的,你闹够了没有!”
崔氏年约五十,两鬓微白,略有佝偻,平凡的脸上满是岁月刻下的风霜,一看便知曾经受过不少苦难,可观其眉眼,舒展平和,并不见一丝阴沉,显然是个心胸开阔,性情温和之人。
凌珣没想到她会突然变脸。
是因为这小丫头吗?
看着眼前面色惊恐,像是吓得不轻的阿茶,凌珣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淡淡地掠过一抹怅然。
而阿茶这会儿脑子已是一片空白——她被自己方才确认的事情吓坏了。
倒是刘氏一听这话,梗着脖子嚎得更起劲了:“我就闹,咋的!臭老婆子,你以为你是谁啊!我呸!还真把自己当官老爷的丈母娘了呢?谁不知道你那贱命的闺女是被人家县令大人抛弃的!还有这死丫头,还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呢,要不县令大人怎么会连亲生女儿都不要?呵,就这样竟还敢在老娘面前摆谱……”
话还未完,崔氏已扑上去,一个巴掌重重地甩在了她脸上:“再敢多说一句,我撕了你的嘴!”
女儿的死和外孙女的身世一直是她心头最深的痛,村里知道当年之事的人不少,但很少有人会当着崔氏的面提起。
一是因为事情已经过去多年,大家渐渐也有些淡忘了;二是不论如何,阿茶生父的身份都摆在那,民不议官,他们都是平头百姓,到底有些畏惧;三是里正与村中有名的富户邵家都十分维护崔氏祖孙,村人们心里也存了顾忌。
没想刘氏恨怒之下竟一口咬在了崔氏的伤口上。
崔氏素来温和可亲,这还是众人第一次见到她动手打人,不由皆吓了一跳。但刘氏素来惹人厌,倒也无人在这时为她说话,反而心中拍手称赞的人不少。
“姥姥!”阿茶也被这一下惊得回了神。
对崔氏的担忧一下子盖过了对凌珣的畏惧,阿茶飞快地上前揽住崔氏的肩膀,见她气得浑身发抖,满脸青红,顿时心下一紧,忙急声安抚道,“姥姥别生气,别生气,咱们不要和这种人计较……”
“臭老婆子!你,你竟然敢打我!你算哪根葱,也敢打老娘……”
刘氏回过神,顿时发了疯似的要扑上去打回来,可就在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怒斥:“住手!”
众人抬头看去,只见一挽着裤腿,满身泥巴的汉子正急急跑来。
这人便是刘氏的丈夫凌二成了,他瞧着四十来岁,身材中等,皮肤黑黄,相貌还算端正,就是一双微微下垂,略带阴郁的眼睛叫人看着十分不舒服。
“孩子他爹你终于回来了!你,你要是再不回来,我就要被人打死啦——”一见到自家男人,刘氏自觉有了依仗,顿时放声大哭。
只是她还未嚎完……
“啪!”
一个响亮的巴掌声,不止被打的刘氏愣住了,就连围观众人也呆住了。
“你……你打我?”刘氏捂着脸,不可置信地瞪着凌二成,这回是真切地流下了眼泪。
“蠢婆娘!大侄子回来了也不知道赶紧叫人来通知我,竟还在这里哭哭啼啼的不让他进门,简直是不成样子!”凌二成骂完刘氏便转头看向凌珣,这时他脸上怒容已收,神色也变得十和蔼,“大侄子,你可别和你婶子计较啊!这妇道人家眼神儿不好使,她是没认出你呢!不像我,一见着你就知道你肯定是我亲侄子!来来来,快进屋!一路上辛苦了吧?你看二叔这盼星星盼月亮的可算把你给盼回来了……”
说着,便欲伸手拉扯凌珣。
凌珣侧身闪开,淡淡地扫了回过神来又欲撒泼,却被凌二成一个眼神骇住,憋着脸不敢再吭声的刘氏一眼,没有说话。
“你看着这孩子……还,还生气呢?”凌二成有些尴尬,不由又转头狠狠瞪了刘氏一眼,“都怪你!还不赶紧给大侄子赔罪!”
不等刘氏开口,里正便站了出来:“二成啊,进屋前咱们还是先把事情说明白吧。是这样,凌珣手中握有你们这院子的房契,已在我这里验明真假,村中也已有三人向我证明过,这院子原来确实是归他父亲凌大成,也就是你大哥所有的,所以现在他既然已经回来了,你看你们一家……”
“休想!你休想!”不等里正说完,刘氏就忍不住又扯着嗓子嚎了起来,“这院子是我家的!他这小杂种……”
“你给我闭嘴!”凌二成怒声打断了刘氏,这才拍着胸脯对凌珣道,“大侄子你放心,这些年你不在家,二叔住在这里也就是帮你看看家,如今你既然已经回来了,那咱们断然没有不还的道理!只是……”
说到这里,他顿了一下,有些不好意思道,“是这样的,二叔自己家已经多年没有住人了,如今又破又脏还堆满了杂物,这……我们若是要搬回去,必定得先花一些时间把屋子修整修整,所以在这之前,我们只怕还得在你这先借住些时日……”
“搬什么搬!就咱家那样子,哪里能住人!孩子他爹你是不是脑子糊涂了?!”一听这话,刘氏彻底急眼了,可说着说着也不怎么的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主意,遂生生怒容一收,挤出了笑容,“那这样吧!横竖咱们都是一家人,这院子也不小,大家一起住便是了!从前不也是这么过来的吗?再说咱们辛辛苦苦帮大侄子看了这么多年的家,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他定然不会一回来就把我们赶出去的,是吧大侄子?”
众人都被她的无耻惊呆了。
分家后还住在一起的人家不是没有,可那是因为感情好,而这刘氏……不说从前,就方才,先是不肯认人,一口一个“小杂种”地叫,后来更是又骂又打的,哪个鬼会愿意再跟她一起住啊?
在阿茶的安抚下已经冷静下来的崔氏一听这话,顿时忍不住狠狠地“呸”了一声:“刘翠你能要点脸吗?!当年你们两口子以豆子年纪小,要照顾他为由搬了过来,结果呢?整日虐打苛待这可怜的孩子,逼得他小小年纪只能离家求生!怎么,如今是还想再来一回吗!”
事情已经过了十几年,村中年纪轻些的人根本不知道其中竟还有这样的内情,听崔氏这样一说,大伙儿顿时炸开了锅。
“我说呢,好好的孩子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原来竟是被亲叔婶给逼的!强占了侄儿家产不说,竟还做出这样的事情,真是丧尽天良!”
“我原以为这刘翠就是嘴巴坏了点,没想着这心肝竟也早已黑透了,以后可得远着点……”
“就是就是,瞧她方才这话,显然还打着同样的主意呢,啧啧,真是太不要脸了……”
凌二成黑黄的脸一下子红了起来,于是他回过头,又给了刘氏一个重重的巴掌,打得刘氏耳鸣目眩,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却再也不敢说话了。
凌二成素来要面子,加上心思深,做事也沉得住气,因此打完人之后,便又对凌珣撑起了笑脸:“大侄子,你放心,二叔已经教训过你二婶了,她必然不敢再像以前一样!从前二叔忙着下地干活,忽略了你,所以才给了这恶婆娘欺负你的机会,今后再不会了……你看你就给二叔一些时间,我答应你,我们一定尽快搬走,行不?”
这要求看起来很合理,可熟知凌二成性子的崔氏却知道,他这是在拖延时间,暗中必有其他打算,若凌珣应下此事,往后的日子怕是要不得安生了,遂忙对凌珣使了个眼色。
不过她倒是白担心了,凌珣根本不为所动:“明日日落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