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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其实是天井侧廊上的一道窄门,门后是一条狭路,夹在封火墙里,位置不尴不尬,实在有些逼仄,一不留神就会遭人忽略。
玄悯话音刚落,那窄门墙后边便传来“咕咚”一声响,像是某块浮起的青石板被人踩得摇晃了一下。
刘师爷面色微变,干笑着开口道:“那处是一间偏房,也是我宅上的,不碍事,不碍事。大师不妨来——嘶,你出来做什么?”
他想把玄悯的目光重新引回主宅,谁知话刚说了一半,那窄门后面便探出了一个身影。
那是一位穿着灰蓝厚袍的年轻男子,看模样轮廓约莫是二十出头的年纪,跟玄悯大抵是同辈。然而他的神情模样却古怪极了,两手扒着门墙皮,神色怯怯的又满是好奇,活似一个躲在门后看着来客的垂髫小儿。
他被刘师爷喝了一句,顿时有些手足无措,下意识朝门后缩了缩,但又没缩完全,依然露着半张脸。
那处没有通明的灯笼,所以那男子的五官显得十分模糊。
薛闲看不清他的模样,却直觉这男子跟刘师爷关系不一般。他悄悄用气音问江世宁:“这人是谁?你认不认得?”
江世宁蔫蔫地看都没看一眼:“我又没来过师爷府,哪里认得。”
玄悯蹙眉看了眼神色明显不太自然的刘师爷,抬脚便朝那道窄门走去。
“哎哎大师——”刘师爷大概从没见过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的和尚,连声叫着跟过来:“他不妨事的,真的。他是我那不争气的长子刘冲。自家人,无甚可疑的。”
他大约是怕那看起来有些问题的大儿子在人前丢丑,见止不住玄悯,便又冲门后的刘冲挥了挥手,似是哄骗又似是驱赶:“冲儿听话,回你屋里呆着去。爹在同大师说正事。”
这么一说,倒是又得了玄悯一记不咸不淡的扫量。
玄悯语气冷淡:“你厅前着人摆了“曲水入明堂”,这局讲求东西藏风、南北聚气,阴阳两衡。而你这西边却是个走风口。”
非但如此,这西南角还逼仄晦暗,压着阴气,显然不是个两衡的局面。
薛闲顺着他的话,看了眼窄门后那阴沉沉的狭道,心说:要么这刘师爷当初请来布局的人是个半吊子,要么……这狭道就是刘师爷自己后来差人扩出来的。
果不其然,刘师爷一听玄悯的话,顿时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尴尬地张了张口,道:“实不相瞒,这处狭道是后来改的。”
说话间,玄悯已经跨过了门槛,站在了窄门之后。
刘诩那个大儿子刘冲见客人来到了面前,先是摸着墙朝后缩退了几步,又有些腼腆地冲玄悯笑了笑。
薛闲注意到他的腿脚也不那么灵活,倒不是有疾,只是看起来十分笨拙。他长得倒不差,一看就随娘不随爹,白皮大眼,本该是个机灵相,笑起来也该十分讨喜。可因为过于稚拙的眼神,他的笑就显出了三分痴愚。
显而易见,这刘冲是个傻子。
之前不论刘师爷怎么招呼,或硬或软,玄悯都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这会儿冲着一个傻笑的痴儿,玄悯却好像突然知道了“礼数”这东西——他对刘冲点了点头。虽然依旧无甚表情,却多少算是个回应。
刘师爷的脸色顿时便有些绿。显然,在玄悯眼里,他一个县衙师爷,还不如一个傻子。
窄门后面不只有一条狭道。
薛闲趴在暗袋口张望了一下,狭道尽头并非死角,而是有一间不甚起眼的屋子。屋子修得十分小气,乍一看像是用来堆放杂物的。然而薛闲却看到,傻子刘冲正怯怯地朝那间屋子退。
一个对世物懵懵懂懂的人,在撞见陌生人的时候,只会朝令他安心的地方跑。要么是爹娘身边,要么是自己的屋子。这是薛闲在人间市井混迹了大半年所留意到的。
刘冲无疑属于后者。
薛闲登时就觉得刘师爷是个奇人——哪个亲爹会让自家儿子住在这种不见光的鬼地方?这是把亲儿子当成地老鼠养?
况且这间屋子也不知是怎么回事,阴气压顶,要不是亲眼看见这是个给活人住的屋子,薛闲简直要怀疑这里堆了座坟山了。
之前刘师爷遮遮掩掩的,大约就是怕玄悯看到这屋子,然而玄悯还是看见了。他便只能厚着一张老脸,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解释道:“我这儿子性情有些古怪,不喜热闹,总说要住个清静地方。”
薛闲:“……”听你放屁!你怎么不一竿子把他支到城外野坟坡去住呢,那里最清静,阴气还没这里重呢。
这种鬼话说出来,刘师爷自己都有些挂不住,干咳了一声,便想岔开话:“大师说的走风口可是指的这条狭道?”
玄悯道:“还有这屋子。”
“我若是差人堵住那屋子南边的高窗,这西边的走风口是否就没了呢?”刘师爷问道。
“堵上?”玄悯冷声重复了一遍,而后皱眉指了指刘冲:“他不用喘气?”
刘师爷:“这……考虑不周,考虑不周。”
两句话的工夫,薛闲对这刘师爷的印象便差极了:大儿子不过是有些痴傻,当爹的居然就完全不顾其死活了。
更可笑的是,这刘师爷被玄悯堵了一句,就一副无可奈何的模样,看起来,他甚至都没想过可以让刘冲从这屋子里搬出来,再将这走风口堵上。
天色又亮了一层,宅院其他各处的轮廓像是过了水一样,渐渐清晰。唯独这间屋子,依旧门额模糊,阴沉沉的。
玄悯似乎也同薛闲一样,觉察到了此处非比寻常的阴气。
一间好好的宅院,即便向来容易积阴的西南角,也不该阴沉成这般模样,这当中着实有古怪。
玄悯看也不看刘师爷一眼,便抬脚朝那间小屋走去。
痴傻的刘冲抓了抓头发,似乎没想明白这客人为何好端端地要去自己房里。他一脸茫然地站了一会儿,又仿佛碰见玩伴似的来了兴致,摸着墙笨拙地赶了几步,追上了玄悯。
一个二十出头的男子,却丝毫没有需得稳重的想法,走起路来有些颠,哪怕是想和玄悯并肩也极不安分,忽而领先几步,忽而落后几尺。目光倒是十分专注,从头至尾,都盯着玄悯的腰间,像是看到了什么稀奇玩意儿似的,眼珠子一挪都不挪。
这傻子看的不是别处,正是暗袋口。
趴在那里的薛闲被他看得毛都要炸了,浑身不自在。偏生他躲闪不及时,此时想缩也缩不回去了。总不能在这傻子盯着的时候动起来吧?吓哭了事小,他要是一时激动情难自已,干出点什么拦不住的事情,那就有些不太妙了。
屋子不远,玄悯身高腿长,片刻间便走到了屋前。
从薛闲的角度,刚好从半开的门里窥得了三分景象,登时被惊了一跳。那门边堆了成山的泛着黄的东西,乍一看是金元宝,再多看两眼就会发现,那根本不是货真价实的金元宝,而是纸折的。
就是那种油黄纸皮,折来烧给死人的元宝!
薛闲正惊讶着呢,一直在玄悯身边跟前跟后的刘冲突然开了口:“嗯……这个我能玩么?”
他说着,还指了指玄悯的腰。
玄悯垂目扫了眼自己腰间,一时没反应过来刘冲所指何物。
“黄纸。”刘冲再度指了指。
这回玄悯看清了,他指的是自己暗袋口趴着的那个纸皮人。
薛闲:“………………………………”什么玩意儿?!这傻子吃了熊心豹子胆是不是?头足鳞角的真龙都敢玩!还活不活了?
傻子能知道什么呀,纸皮这种东西,到他手里两下就能扯劈叉,一个不小心能撕成八瓣儿!
薛闲想象了一下,顿时觉得不可言说之处泛起不可言说之痛,顿时也顾不上更多了,缩了一只手回暗袋,隔着白麻狠狠掐了秃驴一下,心道:你敢送出去我上天入地都不会放过你!
玄悯:“……”这孽障怎么能这么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