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卫子楠最近声名鹊起。
大昭国终于扬眉吐气,历时五年,彻底击溃高北王庭,迎来边境太平。而这天大的战功,大昭国史上浓墨重彩的一笔,是属于她的。
从镇国公府不受待见的小小庶女,到今日的兵马大将军,短短五年时间,她成为了大昭最为耀眼的一个传奇。
但每当人们说起她这个传奇时,总不忘多嘴一句:当年若非上官大人嫌卫将军丑,惧而退婚,卫将军也不会一气之下上战场去,成就今日的高官权位。
所谓命理难说,便是如此吧。
此时正值黄昏,暖风徐来,镇国公府偏僻的小厢房里,弥漫着淡淡的药香。窗户大大敞开着,可见一个女子正坐于窗下,手里执了卷泛黄的兵书,心无二致地研读。
此处西苑,是镇国公府最简陋的小院,最大的特点便是清静。当下院子里正有两个丫鬟在清扫地面,扫扫停停,说不上尽心。两人嘀嘀咕咕,时不时瞥一眼窗下的卫子楠,晓得这位主子虽然非面善之辈,却甚少和下人计较,便在背后议论起了她。
长了双桃花眼的那个,薄唇小嘴,惯是爱搬弄是非的长相,说话时眼里藏了几分不忿:“嗐,你说将军究竟是怎么得罪夫人了,她可是皇帝面前的红人呢,还住这种破烂屋子。说得不好听点儿,都赶不上一等丫鬟呢。我本还等着看将军何时给自己讨说法,结果眼看着明日就要嫁出府去了,也不见她同夫人顶一回嘴……要我说,将军也太好脾气了。”
另一个年龄稍长的是家生子,看起来老实巴交,在府里多呆了些年头,自然就懂得多。因着懂得多,她便把心思多放在了扫地上头,显是不太想说:“早瞧着你憋不住了,咱们做下人的,怎么能妄议主子。你只需记着,尊卑有别,嫡庶有别就是了。再大的官儿,于夫人眼里,大不过‘庶出’二字。不是将军脾气好,而是身为朝廷命官,哪有不孝嫡母的道理,将军要是顶了夫人,指不定有多少人指着她脊梁骨骂呢。”
“不过是顶一两句,总不至于吧……”
“嘘——夫人院里的墨香,前两日才不小心说漏了嘴,坊间那些编排将军的恶言恶语,可有好些是从夫人那里传出去的……将军哪里敢给夫人小辫子抓呀。”
桃花眼的姑娘听得叹气:“夫人竟然……都是一家人,诋毁将军能有什么好处呀。对了!那皇帝陛下都赐了宅子,将军既然在府中受排挤,怎不搬出去?”
“将军伤得那般严重,哪儿有功夫搬,不如就在府里养着呗。再说了,也要看夫人准不准——嘘,快闭嘴,采薇姐瞪咱们呢。”
嘴碎的那个这才感觉到一道凌冽的目光,投射到身上,像要把人冻死似的。她大着胆子侧过身去,拿余光偷看,果见将军身边的大丫鬟采薇姐姐,一双黑葡萄似的眼睛正瞪她俩,顿时就抱着扫帚淡定了。
其实,小哭包采薇不过是拿架子,她也很想发泄一下,出去和姐妹们抱头吐一吐苦水。夫人处处欺辱她主子,瞎子都看得出来。可她生气归生气,却也只能守着主子,不好再多嘴了。
卫子楠惯来少话,好静,目下沉静得就像深山里的一汪深潭。窗户透进来的金红霞彩堪堪蒙上她的脸庞,一时调和了她周身的阴凉气。采薇把眼神从院子里收回,目光落回到自己主子身上,然后……她的内心又一次澎湃了:主子真好看!
尤其是那张侧脸,鼻梁高挺,唇角上扬,一双眉骨微微凸起。惯不爱施粉黛的清瘦脸上,眉浓而不粗,不似各家闺秀爱描的柳叶弯眉,而是直长地飞入鬓角,英气得很。再看那双眼,双瞳色浅亮如琥珀,生而带着一股子厉色。因伤病初愈,气色却是不太好,唇色偏淡了些。又因浑身上下了无珠光点缀,显得整个人干干净净,但却并不寡淡。
“美丽”二字并不适合用来形容她,“英气”勉强符合七分。采薇觉得,不如把她形容成雕花的象牙匕首,有一种锋利的美。
今日才发现,原来,“锋利”这个词也可以用来形容美人。
身量修长的卫子楠斜倚在太师椅上,懒懒披散着浓密墨发,身上松垮垮地穿着件素色禅衣。方才练了会子刀法,刚沐浴罢了,她也不嫌三月里的天气乍暖还寒,头发半干,衣衫也不多添。
她慢慢翻着书,浑然不曾注意到采薇看得快要掉出来的眼珠子,也不曾在意这令人诟病的简陋屋子。
明日就要出嫁,这些书嫡母是不许她带走的,怎能不抓紧时间学多少是多少。故而,对于外头那些编排她的传言,和明显不公平的待遇,她根本没放在心上。
于是么,丑女的传闻只能越坐越实,不平的待遇也越来越多。
“采薇,研磨。咳咳……”她轻声咳嗽两声,声音透着薄薄的哑意,说话间终于换了个姿势坐。听咳嗽的声音,大约只是嗓子痒了,内伤已无什么大碍。
遇上不错的兵法,她喜欢提笔写上批注。可惜她的字谈不上好看,因当年家中西席是请来教嫡姐卫子悦的,她不过是旁听,能识字已是不错。
“哦。”采薇嘟着嘴,很是不忿。面对谣言时,主子说什么来着?说,要怪只能怪她不是个带把儿的……
是啊,世人对女子,总是报以最大的恶意。主子要是个男人,早就另立府邸,凡事自己做主,哪里还用受这等罪。
当年退婚,落魄子弟上官云转眼就娶了丞相独女,一朝飞黄腾达。可主子是个不起眼的庶女,却大概只有老死家中,抑或郁郁而终两个结局。当时采薇作为丫头,成日里为主子的不幸哀嚎,嚎得就像被退婚的是她一样,结果主子却平静地做出一个决定——上战场去。
高北那时候正好南侵,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老爷身为大将军兼镇国公,奉旨携两子上了战场,主子便偷偷混进车队跟了去。
自古哪有女子从军的道理,可听说主子做了回孤胆英雄,独自一人夜袭敌军粮草大营,烧了敌军一个月的辎重,这才被特许留了下来。
主子这五年的经历,可把采薇崇拜得要死要活,每每想起必是闪着一双星星眼。
卫子楠翻书的手指微有一顿,冰凉的指尖有些发白。兵书上头有不少米粒大小的洞,繁星似的布在纸上,显然是被虫蛀了。
她眉间微蹙,有那么一瞬间的愣神,随后叹了一声:“告诉管事的,挑个天晴的日子,把书拿出去晒晒。”
“哦……那夫人那边……”采薇犹豫,研磨的手顿下来。
这府里大小的事情,都得由夫人过问。别看主子当了大将军,庶出就是庶出,休想越过界去,这是镇国公府的规矩。
卫子楠眼皮也没抬一下,就如她当初凯旋而归,顶着一身的伤,不得休息,却先被程氏劈头盖脸训斥,给了一顿下马威那般泰然。其实,见惯了战场的无情,后宅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但凡没有触及她的底线,她通常是不愿过多计较的。
当然,也可以说,她这个人,比较喜欢日后清算。
“去知会一声也可,夫人自然也不愿它们发霉。”
采薇对于主子对自个儿的不关心,反只关心书本,唯有以嘟嘴表示抗议。而卫子楠,默然的外表下,是无声的喟叹。
时光荏苒,早已物非人也非,所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场必然是残酷的。如果父亲和兄长还在,看到他们心爱的书是这个样子,应该很痛心。
在那场旷日持久的鏖战之中,先是二哥卫东战死,后有飞将军蒋韩阵亡,大军苦战三载未能击退高北大军,伤亡惨重。待到第四年,大哥卫忠被俘自尽,父亲身受重伤,拖了三日也终于实现了马革裹尸的结局。
当时情况紧急,前线没有合适的人选扛得起大军,父亲在临死前力排众议,将号令三军的兵符交到她手里,随后上表请封她为大将军,领兵迎敌。
皇帝当时尽管并不看好她一个女人领兵,但还是在回忆一番她的大小战功后,盖了玉玺,先封的是骠骑将军,后来才晋封她为大将军。到最后,事实证明,她卫子楠是当得起大将军之位的。
短短一年时间,重振士气,连破高北左右大军,不仅收复失地,更是剑指王庭。三个月前,她活捉高北汗王,荡平高北,终于结束了这场惨痛之战。
对庶女心怀歉意的父亲,信任她,也最终成就了她。她如今忍着不找程氏麻烦,不把这卫府搅得天翻地覆,皆是看在父亲的面子上。
不过,听说有人玩笑,说她必然是用那张丑陋的脸,吓败了高北大军。说此话的人自然不在少数,毕竟这世上有泰半的男人是绝不服女人的。哪怕再高的功劳,再大的本事,也赢不得他们的尊重。
贬低她又能如何,也只能私底下发发牢骚,总不能在皇帝颂扬她的当口上,和皇帝唱反调吧。再者,“丑”又怎么了,那位俊得祸国殃民的二皇子,不还是栽在她这个无盐女手上了。
凡事自己争取,管得完别人说什么吗。
她补完最后一个字,放下狼毫笔,吹干墨迹合上书,不知怎的突然想到二皇子,忍不住浅浅笑了一笑。她本是英气的长相,惯不爱笑,每每发笑又爱眯眼睛,总是会透出星星点点的邪气来。
那一日入朝,她主动交还兵符,皇帝龙颜大悦,当即赏封她一个忠武侯的爵位,并赐下府邸,许她留一千亲卫兵。赏完犹觉不够,又问她想要什么。
她卫家战功盖世,满门忠烈,烈到只剩她侄子一根独苗,要座金山银山都是不为过的。但她又岂是中规中矩之人,自然没要那些个死物,于是狮子大开口,要了个大活人。
当日君臣对话如下。
卫子楠:“臣年纪不轻了,先父最愁臣之婚姻大事。听闻二皇子俊美多才,臣愿求二皇子为夫,不知陛下允否?”
皇帝很干脆:“准!”
二皇子秦傕那张俊煞众生的脸,当时便扭曲得不成样儿了,满口白牙磨得滋滋作响,恨不能一口将她咬死。可他大抵自知是咬不过的,只得学了回贞节烈女,撞墙以求清白,最后被三个太监活活摁住,才避免了喜事变丧事。至于二皇子的生母萧贵妃,听到皇帝的赐婚,便泪如雨下,还非说是喜极而泣。
卫子楠有自知之明,自己长得其实不丑,人家大概只是怕娶个悍妻回去,夫纲难振,说出去不太好听吧。
为了安抚苦命的儿子,从未封王的皇帝还送了秦傕一个恒王做,另赐了恒王府,如此皆大欢喜。那二皇子秦傕捡了个天大的便宜,也就安分了两个月,未再闹不肯娶媳妇。至于婚期,皇帝开口说要尽早完婚,圆卫老将军的遗愿,她也就不必再守孝三年了。
“呵。”回忆起两个月前的这些,她背靠太师椅,细长的胳膊撑在手把上,食指微曲,蛮有意味地摩挲着自己的下巴。
“将军在笑什么?”采薇很高兴,不知究竟是什么,能把将军从兵书里头挽救回来。但凡主子这样笑,那要么是心情很好,要么就是有些人要遭殃了。
“没什么。”卫子楠突然收起笑,揉揉才痊愈没多久的肩膀,把书推出去,“一会儿记得把我抄出来的册子分装了,明日要抬去恒王府。”
“别光是书啊!小姐!”采薇嘴角一抽抽,气不打一处来,恼火死了,“夫人那头给受的气,您说不在意也就罢了。您明明立了大功,坊间的传言却把您丑化成那样,您现在竟然还只顾着兵书!刚才在笑什么?铁定又是在书里看到了什么有意思的兵法吧!”
其实,那日凯旋回京,就快到达京城时,伤口不慎裂开,难再骑稳马,于是她不得不改坐马车。副将彭成则先行领兵回来,她坐的马车晚了半日才到。
夹道欢迎的百姓们误把彭成当作了她。虽然彭副将不难看,但充作女人就难看了。于是乎,口口相传,说她是个长得像男人的女人,算是坐实了当初上官云退婚的理由。
卫子楠被霞光晒得舒服,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本就生来上扬的唇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浅笑,大有笑看云淡风轻的觉悟。
她其实不爱笑,唯有在面对采薇这个七岁就跟着她,受了多年欺凌的丫头面前,不仅不吝啬笑容,还乐意和她开玩笑。
“嘴长别人身上,我能都撕烂了?”说话间,轻挑眉尾,五年沙场练就的气韵使得她只消一个挑眉,便镇得人嘴皮子忍不住哆嗦。
一个女人,拥有不俗容颜,要想几十万老大爷们儿听命于自己,没点脸上功夫和手段,只怕是先被投进了军妓帐。
这一点,她尤其明白,所以军营里她始终是扮丑的。虽说后来手下将士都怕了她,她也不再惧怕臭男人乱来,却仍习惯了掩盖容貌,唯有一些走得近的同袍,晓得她并不难看。
“倒是你。”她顿了顿,嗓音中带着薄薄的嘶哑,听起来有种异样的压迫感,嘴角勾着怪怪的笑,“你他娘的再叫‘小姐’,我可以考虑先撕烂你的嘴。”
果然别指望她能是个大家闺秀……卫子楠唯二的缺点,大概只有不会做女人,和嘴里蹦脏话吧。本就话少的她,嘴里表达情绪最多的字,唯“娘”字莫属,为此程氏没少痛骂她没教养。
可教养这事儿,却也怨不得她,府里从没有为她请过西席,她能识几个字,全赖一身听墙脚的好功夫。
采薇嘟着小嘴噤声了。嘁,等明日嫁了,以后还不是要叫“夫人“或者“王妃”的。唉……她唉声叹气地,从炉子上的药罐子里倒出半碗药。
“喏,药煨好了,将军快喝吧,最后一碗了呢,咱喝牢靠一点。”
药已经喝了三个月了,卫子楠捂着胸口,接过来药碗,脸上笑意尽失,倏地凉了心情。有那么一件事,像堵墙似的,堵在心里久不能释怀。
那一日穿胸而过的箭仿佛还停留在身体内,鲜血缓缓从她的胸口蔓延出来,她感觉到生命在一点点流逝。她想站起来再战,却连根小手指都动不了,唯一能做的,只有看着食腐的飞禽在头顶一圈一圈地盘旋。
怎么就中了埋伏呢,怎么就身困荒漠,只能等黄沙掩埋呢……
那一日,她分明身陷埋伏,伤重而亡的。可是为何她好端端地还活着?不,是为何又重新活了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