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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嘎尔尼率领的使团办事效率很高,很快就将停驻在大沽口岸的火炮运送上京,让和珅惊讶的是,英使运送上京的火炮,的确代表了当时英国最先进的军备。
当那些庞然大物陈列在弘历面前时,弘历沉默了,他指着一驾加农炮问道:“这样一架炮,能够射多远?”
马嘎尔尼骄傲地应道:“这是十二磅炮,有效射程在八百米左右,是步兵战场上最重型的火炮,需要十匹左右的马,才能将火炮拉动。”
随行的阿哥、格格们都听愣了,弘历伸手摸了摸那炮管,问道:“这是青铜铸的么?”
马嘎尔尼昂首挺胸道:“是的。”
弘历指着那堆弹药问道:“朕瞧着,这是铁弹?”
见马嘎尔尼点头,弘历又转向阿桂问道:“现今我大清军中用的可是铁制的炮弹?”
阿桂摇摇头,面色前所未有地凝重:“回皇上,我军中所用的,是泥弹和石弹,并没有铁弹。”
弘历抚着那青铜炮管,蓦地笑了起来:“泥弹?石弹?碰上这玩意儿,顶什么用?”
和珅跟在弘历身后,时刻留意着帝王情绪的变化,弘历边走边看,忽然他指着远处的榴弹炮道:“这个又是什么?”
马嘎尔尼在一旁充当着尽职尽责的讲解员:“这个是我国最新改进的榴弹炮,弹道轨迹与加农炮不同,它的射程虽然没有加农炮远,但是能够配合加农炮作战,充当加农炮的掩护。”
大清随行的武将,心里都只有一个念头,为什么金发碧眼的洋鬼子,能想出那么多奇奇怪怪的军备?难道对付血肉之躯,不是有枪有刀再加上少量的火药就够了么。
弘历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他蹙眉道:“在你们的国家,总是打仗么?”
马嘎尔尼愣了一下,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怀疑和珅的翻译出错了,可当他确认,这真的是大清帝国皇帝所问的问题后,尽管心里疑惑,却还是回答道:“当然,就我所经历过的,和美利坚一仗,就打了八年,期间还有大大小小的海战陆战,战争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没有战争就没有扩张,没有扩张就没有财富,而有了财富,才能让国民生活得更好,才能向世界骄傲地宣称,我们是日不落帝国。”
在场的所有人,包括和珅本人,都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直白的价值宣言,和珅翻译的声音猛地一顿,他忽然意识到,眼前的马嘎尔尼,虽然来自于英吉利,但彼时的英吉利,并不是他所熟悉的现代英国,也不是那个城市化程度极高的国家,彼时的英国,还只是一个刚刚完成工业革命的国家。这个国家的人民,还坚信着海外扩张能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从本质上讲,他们只是想从东方土地上,攫取更多的利益,而不是建立正常的邦交。
弘历许久都没有再说话,和珅跟在他的身后,敏感地察觉到帝王的脚步慢了下来。马嘎尔尼却完全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他忽然从身上掏出了一把燧发枪,众人都还未反应过来,和珅便已护在了弘历身后:“马嘎尔尼,你想做什么?!”
马嘎尔尼被和珅的举动吓了一跳,他结结巴巴地辩解道:“和大人,你别误会,我只是想给清国的皇帝陛下看看,这种燧发枪,在我*队里头,是人手配备的,比起旧式的火绳枪,射击更加精准,而且携带方便,后座力较小,在战争当中相当实用。”
弘历眉头紧皱,他冲和珅问道:“朕记得早些年,打准噶尔的时候,我大清的军队,也装备了数千支燧发枪?”
和珅想了想,应道:“皇上记得不差,那四千支燧发枪,还是由专人命工匠仿俄式枪支而造。”
弘历点点头,又问道:“成效如何?”
和珅应道:“成效一般,不过奴才以为,之所以没有取得特别好的效果,其关键并不在于武器,而在于人。”
弘历疑惑地望着他,沉吟道:“你说说看。”
和珅从马嘎尔尼手中接过那燧发枪,仔细地检查了一遍,才接话道:“我大清的将士,在日常的作战训练中,并没有配备火器进行练习,再好的军备,也需要人来驾驭,如果兵士的功夫不到家,那么就算军队拥有再好的武器,也没有办法发挥出它的威力。”
和珅的一番长篇大论,马嘎尔尼几乎没有听懂,他只是看着弘历的脸色越来越阴沉,而自己随身的燧发枪也被和珅拿走了。
这场西洋火器演练,注定了无疾而终。弘历领着和珅、阿桂与海兰察径自离去了,这期间,海兰察总觉得和珅有意无意地瞪他两眼,弄得他浑身不自在。
终于,海兰察忍受不住问道:“我说和大人,你总瞪我干嘛?”
和珅怒道:“海大人,方才洋人觐见的时候,你没检查搜身?”
海兰察一脸无辜地道:“我倒是想搜来着啊,可那洋人说什么也不让我搜,我看你上回待他挺客气的,就没坚持要求了。”
和珅这回是彻底生气了:“糊涂!海兰察你就没想过,如果他今天掏出来的枪里头有弹药呢,如果侍卫没有及时反应过来保护皇上呢,这责任你担待得起么?”
海兰察讷讷地低着头,不敢再接话,阿桂就像个局外人似的,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事情,半点劝和的意思也没有。
弘历忽然拍了拍和珅的肩:“好了,爱卿消消气。”说着他又看了一眼海兰察:“他向来不是个聪明的,你与他计较这么多做什么,朕现如今不是好好的么。”
和珅这才在弘历的安抚下慢慢平复下来,大概只有他自己明白,看到马嘎尔尼掏出枪的那一刻,他有多害怕,几乎是条件反射地就护在了弘历身后。
弘历见他恢复了常态,才缓缓开口道:“你们都是对西洋火器有些认识的,朕今天单独留下你们,就是想知道,对西洋的火器装备,你们究竟是如何想的?”
一直没说话的阿桂率先开口道:“皇上,那些洋人的火器装备,我大清也不是没有,红衣大炮、子母炮,这些火炮的威力,并不逊于马嘎尔尼方才展示的洋炮,至于□□,大清也有,只是没有大规模投入使用而已,所以老奴以为,若是真的有两军对垒的一天,大清并不会落于下风。”
弘历并没有答话,他沿着湖边缓缓踱步,忽然叹息道:“当年清军入关之时,和硕睿亲王曾经定下过规矩,非满洲八旗子弟,不可使用火器,是以我朝的火器,一直没有大规模地使用,朕方才看到马嘎尔尼掏出燧发枪,就在想英吉利的国王,难道就不担心军队有了这样轻便的武器,拥兵造反么?”
和珅跟在弘历身后,闻言微微一怔,从穿越到现在,他也知道乾隆朝为数不多的战役情况,从准噶尔之战的燧发枪,到金川之役的鸟铳,清朝在御敌的战役中也使用过火器,但却从未大规模地投入使用。
即便是准噶尔之战配备的枪,也于战后全部收缴,并不作为兵士日常的训练工具。
而现在,他似乎明白了弘历身为统治者,为什么不希望火器被大规模地使用。清朝说到底,是一群满人统治着全国上下大多数汉人,在外国列强没有用坚船利炮叩开中国大门的年代,民族矛盾没有一刻消停过。生长在新中国的申禾,沐浴在民族大团结的光辉下,本身就很难理解这样尖锐而不可调和的矛盾。
弘历再怎么爱民如子,他也是一个满清的帝王,代表着满清贵族最根本的利益,他不敢也不能将火器的禁令放开。随着□□的体积越来越轻便,弹药穿膛的威力又太过强大,如果放开火器禁令,弘历首先要担心的,就是汉人拿着火器造反。
在这个问题上,和珅也不敢保证什么,毕竟枪械不同于冷兵器,*凡躯在枪械面前,根本起不到任何的防御作用,可是如果火器禁令一直不开,就会导致鸦片战争时的惨状:兵士们根本不知道如何运用火器,就算配备了坚船利炮,也完全发挥不出它们的威力。
和珅应道:“皇上,俗话说好马配好鞍,火器的威力再大,也需要人将它发挥出来,大清不缺厉害的火器,缺的是能够熟练运用火器的士兵,和能够精进火器的工匠。火器虽然威力无穷,但归根结底不是造反的祸源,奴才斗胆说一句,若是汉人要反,就是只有竹竿棒械他们也一样会反。”
弘历顿了顿:“竹竿棒械我八旗兵士尚可阻挡,可如果换成了火器枪炮,一旦起事,后果不堪设想。”
和珅心道果然如此,他知道开放火器不可能一蹴而就,便谏言道:“皇上,就如同奴才方才所言,赋税、课役、刑罚才是治国理政的关键,民众若是能够安居乐业,则不会轻易被煽动,偶尔有一小部分组织心怀不轨,也敌不过民心所向。”
弘历沉默了,阿桂也没有出言反驳,和珅见状索性摊开来说:“皇上,您也看到了,西人造船筑炮,连年征战,其野心不小,不得不防啊。”
阿桂见皇帝不说话,便出言打圆场道:“和大人,西人若是真的有不轨之心,我大清也未必会败。”
和珅一噎,他不知道应该如何和阿桂解释,就在不远的将来,自诩天/朝上国的清朝,就是抱着这样盲目的自信,被夷敌打得落花流水。
弘历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和珅的声音,他疑惑地转头,就见和珅垂着头望着那石板路面猛然间。他就想起那个雨夜,青年倚在他的肩头说的那句话:“如果大清没有交到嘉庆手中,或许不会亡得那么快。”
一瞬间,他明白了和珅连日来的异常,也许从最开始,他就知道大清的结局。眼前的青年,在一点一点地用自己的方式,试图让这个如同陈旧机械般的国家运转起来,无论是西洋炮法的演示,还是解禁火器的谏言,都是他为此所做的努力。
“祖宗之法,也不是不能变......”弘历的话刚一出口,和珅的目光就亮了起来。
“我朝兵制,满人为八旗兵,汉人为绿营兵,按照惯例,只有八旗兵中的健锐营、火器营、虎枪营和神机营才有火器配备,而绿营的兵士,一向只配发火毬、喷筒等火器,解禁火器也要一步一步来,驻卫京师的巡捕营和直隶一省的绿营兵先配备燧发枪,另亲军营,卫兵营与驻防八旗的将士,也一应配备燧发枪。”
阿桂怔愣了片刻,确定弘历是认真的,这才匆忙跪下道:“奴才遵旨。”
和珅也被弘历的大手笔震惊了,虽然没有给全体绿营士兵配备火器,但至少比他想象中的要好太多。
和珅喜道:“皇上,除了火器的配备,在性能上,也应当对火器进行改良,譬如那鸟铳,就应当在枪上配有刺刀,这样在近身肉搏战中,兵士才能更有胜算。像马嘎尔尼带上京的洋炮,也应当请专人对其进行研究,最好是能请洋人工匠在京师开设学堂,讲解造炮的原理。”
弘历被青年眼中迸发的神采震惊了,那种饱含希望的眼神,任谁见了也不忍心拒绝。
骄傲的帝王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就照你说的去做吧。”
和珅心花怒放之际,并没有留意到帝王略显颓丧的背影。待到弘历走远了,和珅和阿桂还停留在原地讨论着相关的事宜,只有作为御前侍卫的海兰察,紧跟着弘历的脚步。
也不知走了多久,弘历一回头,见身后剩下了默不作声的海兰察。
“和珅不在了,你也不必一直低着头,和朕说说话吧。”在海兰察面前,弘历也很少有这样和颜悦色的时候。
“奴才嘴笨,怕会惹得皇上生气。”海兰察讷讷地应道。
弘历轻笑道:“你啊,也别怨和珅,他这是关心则乱,并不是有意针对你的。朕最清楚他的性子,表面上总是笑眯眯,像是什么都不计较,内里啊,记仇着呢。当年你跟朕告密,失了他的信任,一直到现在,他还是时常会拿话刺你一下吧。”
海兰察诧异地抬头看向皇帝,迟钝如他,也留意到了弘历说起和珅,那种打心眼里的骄傲和喜爱。
弘历似乎也没想让他答话,只是盯着那簇花丛,喃喃道:“朕有的时候会觉得,自己一天天老去,而他还是当年的模样,好像朕一个不留神,他就会从朕身边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