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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承此时就算再迟钝,也知道弘历动怒了。他匍匐在地,哀声道:“皇......皇上......下官万死不敢有这样的想法啊,下官只是......”
陈新承吞吞吐吐的,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
“只是什么?上赶着让朕查账,生怕朕不知道你这几本账面做得有多漂亮?简直就是此地无银。”
陈新承只能不住地磕头,待他战战兢兢地抬起头时,早就连弘历的人影都不见了。只剩下一旁的和珅,阴着一张脸看着他。
“和大人......”陈新承擦了擦脸上的灰,脱力地瘫坐在地上。
“陈大人,你让我说你什么好呢?我特地赶在东巡之前知会你,让你做好接驾的准备,你就是这么做的?”
陈新承的眉头皱成了死结,苦着脸道:“和大人,下官这不是为了迎驾,特地做了账本,想讨皇上个高兴么。”
和珅见他一本正经地应答,顿时哭笑不得。
“陈大人,我让你准备,不是让你一来就把新做的账本摆到皇上面前。这不是明摆着告诉皇上,官府的账目有猫腻么?”
陈新承哭丧着脸,仿佛看到自己的仕途走到了尽头。
和珅此刻也顾不上陈新承,他花了好一会儿功夫,才循着侍卫的踪迹,找到弘历的去处。
偌大的湖上结了厚厚的冰,弘历独自站在湖心的亭子里,远远看去背影有些寂寥。
和珅刚想上前去,却被湖边的侍卫拦住了:“和大人,皇上吩咐了,若是您来了,不许您到亭中去。”
和珅强笑道:“我找皇上有要事,能否通融一下?”
侍卫板着脸摇了摇头:“抱歉了和大人,君命不可违。”
和珅看了看亭中的人,忽然不死心地大喊:“皇上......皇上,奴才有要事禀报,皇上......让我过去吧。”
然而弘历却像根本没有听到他的呼喊一般,甚至连一个回眸都欠奉。
和珅喊了半晌,嗓子都有些哑了,弘历却依然无动于衷。一旁的侍卫看着,也禁不住开口劝道:“和大人,您请回吧。”
和珅失魂落魄地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正出神间,忽然听到前方传来了说话声。
“我真搞不懂,皇阿玛为什么突然生这么大的气,不就是临时做了几本账本么。”
“十五哥,你真是越来越笨了。他主动将账本呈上来,明摆着就是心虚。要是账目没问题,好好的怎么会想到请皇阿玛御览账本啊?那句话怎么说来着,这就叫不打自招。”
“十格儿说得对,不过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永璂话音刚落,就听到路旁传来脚步声,忙轻喝一声:“谁?”
和珅从容地走到三人面前,行礼道:“和珅参见过众位阿哥、格格。”
十格格瞧见是和珅,俏皮地笑道:“和大人平日里都忙着办差,好难得才能撞见一次。”
比起十格格的热情熟络,永璂和永琰的反应就要冷淡得多,只是稍稍点了点头。
打过招呼,十格格又想起方才永璂没说全的话,笑着问道:“十二哥,你说这些都不是最主要的,那皇阿玛到底在气什么?”
永璂意味深长地瞥了和珅一眼:“以陈新承那样的资质,能想到重修账本这一项,一定是有人提点过了。那两大摞账本,哪是一两天功夫能够修完的。还有这行宫内部,许多建筑都翻新过,处处透着迎驾的意思。皇阿玛气的不单单是陈新承的做法,还有那个给陈新承通风报信的人。”
永璂每说一句,和珅的心就往下沉一分。东巡的路线,是他会同朝中重臣共同商讨,经由皇上过目后定下来的。涿州只是个小地方,皇帝驾临或驻跸是罕有的事。而陈新承此番的做法,却是笃定皇上一定会在涿州驻跸。
这其中的猫腻,连永璂都能看出来,更别说弘历了。至于这个通风报信的人是谁,没有人会比总管东巡事务的和珅嫌疑更大。
一时间在场的四个人,除了永琰都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十格格朝和珅方才走过来的方向看了看,柔声问道:“和大人是已经见到皇阿玛了?”
和珅苦笑一声,摇了摇头:“皇上......已经不愿意见奴才了。”
十格格略一寻思,随即冲和珅道:“你随我来。”
和珅跟在十公主身后,回到弘历所在的湖边。侍卫看见和珅,刚欲阻拦,就被十格格叫住了:“你们不放和珅进去,那我呢?”
一众侍卫都不敢拦她,恭谨地应道:“公主请。”
十公主蹑手蹑脚地走上了湖心亭,像只猫儿似的跳起来捂住了弘历的眼睛。
弘历摁住她的手,那点子郁闷的心情都不翼而飞了,他笑骂道:“十格儿,你是越来越调皮了。”
谁料想十格格竟扭过头去,并不理会身后的皇帝。弘历哭笑不得,只得推她道:“这脾气倒是越发大了,怎的不理人了?”
十格格这才转过身,嘟囔道:“难道就许皇阿玛不见人,不许女儿不理人?”
说话间,眼神不住地往湖边瞟。
弘历随着她的目光看去,不出所料地看到和珅站在湖边。
十格格见他发现了和珅,便趁热打铁道:“皇阿玛,和珅想见您,您就让他过来吧。”
弘历板起脸,沉声道:“他去找你来当说客?”
十格格连忙摇头:“不,是女儿自己提出帮他的。”
弘历看着小女儿灵动的眼神,里头透出点天真的渴盼,让人不忍拒绝:“罢了,让他过来吧。”
到底是小孩子,弘历一首肯,十格格就欢快地冲湖边挥手。待和珅上了亭子,便识趣的将空间留予二人,临走了还向和珅做了个鬼脸。
弘历望着小女儿离去的背影,蹙眉道:“朕没想到你还有这等能耐,竟能请得动十公主来替你说情。朕这个女儿好像一直待你很亲近,也不知是什么缘故?”
和珅笑道:“十公主宅心仁厚,聪慧过人,她愿与奴才亲近,是奴才的福分。”
弘历闻言瞥了他一眼,冷声道:“福分再深厚,要是不加珍惜,也总有耗尽的那一天。”
和珅在他凌厉的注视下,忽然道:“奴才知罪。”
弘历在亭中来回踱着步,状似不解地问道:“哦?你何罪之有啊?”
和珅咬牙道:“奴才不该私自向陈新承透露皇上的东巡线路和驻跸地点。”
弘历克制着自己的怒气问道:“你从陈新承那儿,得了多少银子?”
和珅从袖中掏出三千两银票递给弘历:“陈新承给奴才的钱财,都在这里了,共计三千两。”
弘历原本心头火起,在看到那些银票时,火气却消了些许。
“这些银票,你一直贴身带着?”弘历诧异道。
“奴才分文未花,原想寻个合适的时机呈与皇上,不想皇上火眼金睛......”
一阵冷风吹来,弘历打量着和珅膝盖下冰冷的地面,叹了口气,上前将他扶起。
“和珅,你告诉朕,为什么要这么做?”
“奴才想着,这样一来皇上东巡一路所见的就都是好事、乐事。太后高兴、皇上高兴、阿哥格格们也高兴。”
弘历嗤笑一声:“好事?和珅,你是真糊涂还是假懵懂?朕告诉你,你这叫欺君,是要杀头的罪过。”
见和珅不再言语,弘历又道:“我再问你,如果今日朕没有发现端倪,这三千两银票你打算如何处置?”
和珅一愣,他知道弘历话里的意思,弘历不信他。转瞬间,他突然明白,也许今日他所说的每一个字,弘历都是不信的。
弘历不信他会将银票上缴,不信他说的理由。可他偏偏无法对弘历说,自打负责东巡总务以来,他便寝食难安。就拿涿州一处来说,如果他不提前知会陈新承,待到弘历心血来潮想要看账本,必然会发现账目上的漏洞和问题。涿州只是诸多省份中的一个小地方,在这之后,还会经过越来越多地方。古语有云水清则无鱼,每一处地方都多多少少会有一些问题。当这些问题一件又一件地被弘历发现时,那个向来不可一世的帝王会作何反应,和珅不敢想象。
他更没有办法对弘历说,人在朝堂便身不由己。从前他以为自己可以一身清正地对贪墨说不,但当他真的进入这个圈子时,却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像国泰那样的大贪官是极少的,官场中的大多数人都是有小毛病,却无大问题。每当遇上这种情况,和珅都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在小心翼翼地维护一种平衡,竭力想使各方都满意。遇上弘历的眼神,他识趣地沉默了。
“既然皇上不相信奴才的话,又何必再问呢?”就算是筹备东巡最忙碌的时候,和珅都从未感受过这种刻骨的疲惫。
“朕凭什么相信你?你以为朕不知道么,你和珅背着朕贪墨了多少银子。这还只是一个陈新承就三千两,东巡一路上还会有数不清的“陈新承”,你在朕面前装什么清廉?”
和珅难以置信地直视着弘历,一时间连君臣之仪都顾不上了。他自从来到这个时代,一直战战兢兢、用尽全力守住自己的底线。如今却被弘历一句话全盘推翻了,可怕的是直到这一刻,他才发现所有的辩白都虚弱无力。
弘历望着和珅煞白的脸色,既心疼又带了些隐隐的快意,就像是终于把心头憋着的那口气发泄了出来。
“那皇上......打算怎么惩处奴才呢?”和珅的目光聚焦于远处的一个光点,声音里充满了无力感:“是抄家下狱,还是流放充军?”
弘历愣住了,他敏锐地察觉到有哪里不对。和珅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既没有声嘶力竭的争辩,也没有哭喊着求饶。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在此刻哑了火,苍白的面容配上涣散的目光让弘历莫名地心慌。
弘历顿了顿,开口道:“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
和珅唇边勾起了一抹嘲讽的微笑,一字一句缓缓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