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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瑞统帅的军队带着一纸和约回到了京城,按照惯例,大军凯旋要在午门向皇帝敬献战俘。
然而这一回,和珅将战俘都放回了缅邦,也赎回了清军被俘的将士。
待明瑞一行来到午门外,兵部尚书伊勒图已经等候在一旁。他接过明瑞手中的和约,登上午门门楼,将和约转呈给皇帝。
和珅这才看见,弘历端坐在门楼上,在日光的照耀下,一身明黄的龙袍分外亮眼。
弘历一直在那跪着的三排将士中搜寻和珅的身影,最后目光锁定在了一排最左侧。明明从重生到现在,两人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但和珅的一举一动,就连下跪的姿势,仿佛都在弘历脑海中重复了千遍。哪怕此刻相隔甚远,还是能够一眼就认出来。
弘历接过伊勒图上呈的和约,仔细地看着和约里的条款,视线久久地停驻在滇南商路修建一条上,英挺的眉微微皱起。
“明瑞呢?”
“将军率众将士在门外跪迎御驾。”
弘历返身下了门楼,朝跪着的三排将士走去。他伸手扶起明瑞,望着他脸上还未消退的伤痕,连声道:“好,好,不愧是我们满洲的巴图鲁。”
明瑞涨红了脸,垂着头仿佛一个犯了错的青年:“奴才有负皇上所托,没能攻陷阿瓦,请皇上责罚。”
“此战虽未能攻陷阿瓦,却威慑了缅邦,保住了边境的安宁。朕不仅不罚,还要赏,你、海兰察、所有有功的将领,都要赏。”弘历心情极好地笑道。
弘历将跪着的将领逐一扶起,唯独到了和珅跟前,没了动静。
和珅手里捧着一个用黄布裹了的物什,恭顺地跪着。弘历居高临下地瞧着他,旬月未见,和珅瘦了一圈,原本合身的官服,如今倒像是挂在身上似的。
“这份和约是你的杰作?”帝王低沉的声音听不出喜怒。
“回皇上的话,和约是经奴才同意的。”和珅垂首应道。
“修筑滇南商路,谁给你的权力?”弘历也不叫起,就让和珅在众目睽睽下一直跪着。
“臣自请赴滇之时,曾向皇上讨要便宜行事之权。”
“朕那是让你在危急时刻便宜行事,谁让你在两国和约上擅作主张的?”一片寂静中弘历的冷喝声尤为突兀。
“滇南商路?征缅一仗明瑞的大军费了这么大劲儿才将缅人赶出关内。你倒好,一纸和约和缅人做起生意来了。和珅你多厉害啊,上赶着把缅匪往铁壁关内请!”
“皇上,云贵边境的缅邦流民,就是因为没有生计才会不断滋事挑衅。修筑滇南商路,通过民间贸易让他们赚到银子,能够吃饱穿暖,自然就不会再出乱子。”和珅并没有被弘历的疾言厉色吓住,仍然据理力争。
“银子,银子,你的眼里只有银子。朕看你是钻到钱眼儿里去了,连农为本,商为末这样的祖宗教训都忘了。”和珅的话就像一个开关,唤起了弘历某些不愉快的记忆,前世那张让人瞠目结舌的和府抄家清单仿佛又出现在弘历眼前。
和珅却还没有意识到弘历在压抑自己的怒火,他甚至觉得,今日的弘历异常地固执,朗声争辩道:“敢问皇上,要办成事情,这桩桩件件哪处不需要银子?修路建桥、宫里头的万寿、千秋节、东巡南巡、就连皇上您身上穿的至尊龙袍不也是银子堆出来的么......”
话未说完,耳边就传来一声断喝:“和珅,你真以为朕不敢动你么?”
和珅闻言浑身一颤,如梦初醒般望向盛怒的帝王,嗫嚅道:“皇......皇上......”
弘历双目通红,如同一头失控的猛兽,厉声道:“你想学钱沣做诤臣,朕成全你!来人,和珅擅作主张、出言不逊、忤逆君上,廷杖三十,以儆效尤。”
两旁的侍卫应声上前,将和珅押上刑凳。原本被和珅捧着的东西掉在了地上,黄布散开,一颗腐烂的头颅露了出来。在场有些胆子小的文官,禁不住干呕起来。
“这是......”弘历盯着那颗头颅,迟疑道。
等了许久,都没有听到和珅的回话。明瑞见和珅已经失了神志,眼光呆呆地瞧着某处,像是完全没听到皇帝的话。连忙应道:“回皇上,这是罪臣额尔登的头颅,额尔登延误军机,险些酿成大错。和大人......下令斩首换将,这才救了臣一命。”
弘历一愣,神色复杂地看向和珅。明明还是熟悉的眉眼,弘历却觉得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从前的和珅精明而圆融,对他百依百顺、唯命是从,斩杀将领这种锋芒毕露的事,他是决计不会做的。如今的和珅看似圆融通透,内里却棱角分明。
弘历低叹一声:“和珅,朕给你个机会,保证不再动修商路的念头,将滇南商路的一切筹备事宜搁置,朕就免了你的杖刑。”
和珅是知道午门廷杖的威力的,明代正德年间,荒淫无度的正德帝就曾对进谏的官员施以廷杖。十余名官员直接被杖毙,剩下的侥幸捡回一条命,却也是伤痕累累。
他只觉得手脚冰凉,心下一片空白,双唇颤抖着吐出一个“不”字。
弘历难以置信地看着和珅毫无血色的脸,咬着牙一字一句道:“你确定?”
和珅被侍卫押着动弹不得,却忽地扬起脸,盯着弘历正色道:“若通商之策废弛,则边患不止,皇上三思啊。”
“冥顽不灵,行刑!”弘历偏过头,不再去看和珅的脸。他怕再看一眼那憔悴的脸色,自己就会心软。
和珅认命地闭上眼,由着侍卫用麻布兜将他的双臂束在长凳上,两边的足踝被侍卫牢牢缚住。
一个侍卫取过狼牙棒,正要下手,弘历余光瞧见棒上的尖刺,心下一颤,猛地冷喝一声:“换木板子。”
吴书来站在弘历身后,将帝王的表情看得分明,精明如他转瞬间便有了计较。行刑的侍卫望过来时,他便将脚尖张成大大的外八字,作了个“轻点”的口型。
侍卫心里有了谱,将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落下。饶是这般,楠木板子砸在身上仍让和珅发出了一声闷哼,若不是口中咬着木棍,恐怕会当场惨叫出声。
剧痛传来,和珅只觉得脑中一片混沌:现代的记忆夹杂着重生以来的际遇,像走马灯似地一帧帧闪现,一时心下大恸,嗓子眼里涌上一股子腥甜。
许是侍卫听了吴书来的话,打得较轻。三十杖过去,和珅仍挣扎着开口道:“皇上,商路不可废。”
弘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双目赤红地瞪着刑凳上气若游丝的男人,一肚子的苛责全都噎在嗓子里。
侍卫上前禀报,弘历却气得拂袖而去。和珅强忍这身上的疼痛,费力地掀开眼皮。直到那抹明黄色的背影再也看不见,他紧绷的神经方才松懈下来,瘫软在凳上。
好好的一场凯旋礼,就以一次廷杖作结。皇帝走了,众臣围观了这么一幕,都没了作陪的心思,三三两两地散了。
明瑞经过和珅身侧,瞧着他官服上的血迹,摇头叹道:“和大人,好自为之。”说罢,随着众人一同离去了。
待四周安静下来,和珅才再次睁开眼睛,不曾想身旁竟还站了一人:“你......怎么还在......”
海兰察撇了撇嘴,不耐烦道:“背你出去啊,侍卫都走了。你伤成这样,难不成自己爬回去?”他一边说着,一边替和珅解开束缚,将和珅的手臂搭到自己肩上。他本是个行事大大咧咧的糙汉子,背着和珅的动作却格外小心,仔细地避开了伤处,确定无碍才迈开步子。
这样走了一阵,海兰察突然道:“你这是何苦呢,那劳什子商路真的这么要紧?值得你将自己祸害成这样?”
和珅趴在他的背上,迷迷糊糊间听见他的问话,虚弱地笑道:“有了商路,边境的百姓就能贸易往来。以物易物也好,行商坐贾也罢,只要得了需要的东西,有了生计,谁还愿意做流民匪徒。打仗能治标,却治不了本。商路不开,这仗打了也白打,和约谈了也白谈。”
和珅的声音很轻,海兰察听得似懂非懂,又问道:“可皇上不许,你这苦不就白受了?”
和珅闻言低声笑起来,一时间牵动了伤处又“哎哟”一声,缓过劲儿来道:“我今天要是应了皇上的意思,板子是免了,可这商路就修不成了。挨了打还不识时务,皇上估计短时间内都不会想见我了。只要他不想着这事儿,商路就能修下去。等他再想起来的时候,没准路都修好了,反正银子又不从国库里出。那......那词怎么说来着......冷战,对,冷战。”
海兰察沉默了,一路上都没再说话。
当天夜里,和珅半梦半醒间,疼得睡不着时,弘历做了一个梦:梦中烈日当空,和珅伏在刑凳上,受着刑却还是执拗地看着他。当他对上那双饱含痛苦的眼眸时,猛地瞧见一丝鲜红从和珅嘴角滑落,滴在地上聚成一滩触目惊心的血迹。
“致斋!”弘历惊呼一声,倏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片漆黑,皇后乌喇那拉氏也被惊醒了。
她命人点亮宫灯,见弘历额上冷汗涔涔,忙取了帕子去擦拭,却被弘历抬手挡开了。
“朕想起还有些折子没看完......你先睡吧。”乌喇那拉氏怔愣了片刻,弘历便已穿戴完毕,往别处去了。
乌喇那拉氏绞着手中的帕子,扬手就打了进来伺候的夏兰一个耳光:“笨手笨脚的奴才,滚出去。”
被换进来的秋菊战战兢兢地替乌喇那拉氏梳着头。容貌姣好的女子瞧着铜镜中的自己,忽的尖叫起来:“废物,都是废物,一群废物。”她搬起桌上的铜镜,狠狠地砸在地上。铜镜的碎片扎伤了秋菊的手,秋菊却不敢发出一点声响。她最知道乌喇那拉暴怒起来,那副骇人的模样。
待到把妆台上所有能砸的东西都砸了,乌喇那拉氏终于安静下来,怔怔地瞧着那一地的碎片,哀声道:“要不是每月还有个初一、十五,皇上恐怕都要将本宫忘了。”
秋菊跪在地上,鼓足勇气轻声道:“娘娘,皇上政务繁忙,已经很久没有临幸过后宫了。每月的初一、十五皇上都会来看娘娘,说明皇上心里还是想着娘娘的。”
乌喇那拉氏冷笑道:“你懂什么,那都是做给太后看的。自打乾隆二十年那场大病过后,他就算是来,也从未碰过我......”
她一时伤感,竟将心中的秘密说出了口。当她回过神,望向秋菊的目光带着阴狠。
“秋菊,念在主仆一场的份上,我会善待你的家人。别怪我心狠,谁让你听到了不该听的呢,来世投个好人家吧。”
秋菊吓得面如死灰,哭着喊道:“娘娘饶命,奴才什么都没听见,娘娘饶命。”
乌喇那拉氏扶了扶新绾好的鬓发,挑眉道:“这世上,只有死人,才会永远地闭嘴。”说完,忽然高声道:“来人啊,把这不长眼的奴才拖出去,杖毙!小盛子,你进来。”
小盛子进来时,和被拖出去的秋菊打了个照面,登时垂着头,瑟瑟发抖起来。
乌喇那拉氏瞥了他一眼,冷声道:“去敬事房查查,后宫的哪位小字叫致斋。我倒要看看,是哪个狐媚子,有那么大的能耐,让皇上魂牵梦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