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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呜...哥...”申禾意识回笼的那一刻,耳边传来了少年的哭声,间或夹杂着一两句满语,让申禾原本就乱哄哄的脑子,更是被哭得生疼。
他勉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张清秀的小脸。见他醒来,哭声戛然而止,只是脸上还挂着脏兮兮的泪痕。
“哥...你醒了!”脑后绑着辫子的少年兴奋地扑到申禾怀里,“我听嬷嬷说,阿玛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阿玛去哪了?”
年幼的孩童不懂话里的意思,申禾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准确地判断当下的状况。他不是无神论者,对怪力乱神之事也半信半疑,但他从未想过,灵魂穿越这种事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申禾看了看自己短了一截的身子,认命地安抚着浑身轻颤的弟弟:“阿玛公事繁忙,一段日子都不会回来了,你要乖乖听话,不要让阿玛担心。”
两兄弟正说着,就见一个老嬷嬷端着一碗黑漆漆的药汁进了屋,见申禾倚在床头好奇地瞧着她,顿时激动地手一颤,险些将药撒了。
“善保...苍天保佑...善保醒了。”宋嬷嬷嘴里念叨着,急忙上前细看申禾的脸色,见申禾脸上的红肿还未消下去,又皱眉道:“伤处可还疼?”
申禾听到这个名字,脸色登时一僵。在漫漫清史中,申禾只知道一个乳名叫善保的人,他就是臭名昭著的大贪官和珅。
他试探着问道:“现今可是大清乾隆年间?”
嬷嬷闻言一愣,紧张地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确认没烧糊涂,才迟疑地答道:“正是。”
申禾绷直的腰背瘫软下来,他觉得自己像是中邪了,这些日子绕来绕去都绕不开和珅这个名字。论文是他,临死前的梦里是他,到头来彻彻底底地变成了他。若说申禾不知道结局倒也罢了,偏偏他知道:这个在乾隆朝风光无限的九门提督,晚景凄凉,惨遭赐死,死后还被万人唾骂,连带着这一整个家族,都蒙上了一层污名。
正想着,就听嬷嬷忿忿道:“那些个没良心的,从前老爷在时,没少帮衬着他们。如今老爷走了,一个个就像赶瘟神一样,连急用的钱都不愿意借。”
申禾看了看一脸懵懂的弟弟,将碗中的药一口气喝完。苦涩的滋味让他不自觉地皱了皱眉,却仍笑着对和琳道:“这药忒苦,能替哥哥取些蜜饯来么?”
和琳去后,申禾瞧着嬷嬷担忧的样子,温声道:“嬷嬷,我睡得久了些,脑子里迷迷糊糊的,有些事情想请教嬷嬷。”
宋嬷嬷看着少年懂事的模样,心下酸楚:“善保,你是嬷嬷奶大的,在嬷嬷心里,你们兄弟俩,都是我的孩子。你想知道什么,只要嬷嬷知道,就一定会说与你听。”
申禾点了点头,稚嫩的声音中透出与年纪不符的成熟:“我阿玛,已经不可能再回来了是么?”
提到和珅的父亲常保,宋嬷嬷叹了口气:“一月前,从福建传来了丧报,老爷走得很突然。原想着夫人走的早,有老爷在,你和琳哥儿的日子总不会太艰难,可是现如今...”宋嬷嬷越说越伤心,末了竟抹起泪来。
申禾沉默了,他所料不错,和珅的父亲常保,果真是死于福建督统任上。和珅三岁丧母,父亲常年在外为官,留下继母与和珅、和琳两兄弟在京城,每月靠着家中几亩官田和常保微薄的薪俸过活。如今常保没了,家中失去了顶梁柱。别说咸安宫官学这样的贵族子弟学校,就是维持日常的生活花销,一家人的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
申禾待宋嬷嬷止住了泪,柔声问道:“父亲的事情,琳哥儿知晓么?”
宋嬷嬷用帕子擦了擦眼角,摇了摇头:“琳哥儿还小,这事儿嬷嬷自作主张瞒了他。只说老爷事忙,三年五载都回不了一次家。”
申禾点了点头,和琳才八岁,还不懂人死如灯灭的道理,又何必让他徒增烦恼呢。他这般想着,却是完全忘了,这具被自己鸠占鹊巢的身子,现下也不过十岁而已。
“我这次...是因何而受伤?”
此话一出,宋嬷嬷顿时气愤起来:“还不是因为那些狗眼看人低的家伙。往日老爷在时,一个个嘴跟抹了蜜似的,如今不过月余时间,就对你拳打脚踢。”宋嬷嬷想伸手替他揉一揉伤处,却又怕弄疼他,最终还是作罢。
原来,和珅过去虽然衣食不愁,却也明白家里的条件并不宽裕。和其他官家子弟相比,他格外地用功努力,九岁就被选入雍正帝设立在紫禁城西华门内的咸安宫官学。这原本是件大喜事,然而随着常保的离世,家中剩下孤儿寡母,和珅的家境也变得入不敷出,连官学学费都难以凑齐。
无奈之下,十岁的和珅只能向亲戚们借钱上学。起初一两次,亲戚们看在常保的面子上,也借了一些。过了些时日,无论年幼的和珅怎样哀求,亲戚们都是始终闭门谢客,再也不愿借他一分钱。
这一身伤,就是日前和珅前往亲戚家借钱弄的。府上的管家没来得及将门关上,少年小小的身躯,就灵活地从门缝中窜了进去。闹到了内院,那亲戚竟全然不顾往日情分,吩咐家丁将和珅用乱棍打出去。
申禾听着宋嬷嬷的描述,脑中闪现了一些破碎的记忆片段。那日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也许是因为这具身体真实地经历过那种疼痛,就连事后回忆都有一种心有余悸的感觉。
宋嬷嬷看着申禾脸上的伤,禁不住长吁短叹。一不留神,和琳就端着一小碟蜜饯回来了。
申禾本人并不爱吃甜食,原本也是为了支开他才找了个借口。现下见他眼巴巴地望着自己手中的蜜饯,便将吃食递与他,打发他去别处玩了。
申禾思索了片刻,问道:“家中除了在京城的这几亩官田,在别处可还有田地?”
宋嬷嬷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问,也想了片刻,忽然眼睛一亮,低声道:“还真让你给说着了,夫人还在世的时候,老爷有个部下,名叫赖五,管着老太爷为官时在保定一带留下的十数顷封地,按月给老爷上缴银子。
见申禾面露欣喜,宋嬷嬷又迟疑道:“只是我听说,这赖五本性就是个癞子,上缴给老爷的银子也常常不足数儿。老爷为人宽厚,不与他计较。怎料这厮见有利可图,便越发变本加厉。老爷走后,知情人更少,怕是每月的租银又减了不少。”
申禾倒是不惧,只要这地契还捏在他手上,就是赖五有再大的本事,也翻不出天去。
当下就谢过宋嬷嬷,只道是要亲自往保定跑一趟。宋嬷嬷也知晓他说一不二的性子,便要他将小厮刘全带上,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经宋嬷嬷这么一提,申禾才想起至今未见过那位后世影视剧中“狗仗人势”的和府大管家刘全。他诧异地问道:“刘全呢?”
“你从外头带了一身伤回来,继夫人问了他个伺候不力的罪名。挨了三十鞭子,现今恐怕还下不了床。”
申禾到底是个现代人,他无法把宋嬷嬷这样的老人当成纯粹的下人,也无法将一个侍从因他而受伤当作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他执意要去看望刘全。宋嬷嬷拗不过他,只能吩咐下人好生搀着他,往刘全的屋里去了。
申禾到时,刘全正费劲地往伤处擦药。现今府里的下人也没几个了,受罚了连个搭把手的人都没有。
见申禾无声无息地进了屋,刘全急得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就挣扎着下床给申禾行礼,却被申禾一把扶住了。
申禾不顾下人惊异的目光,径自将刘全扶到榻上趴好,拿过一旁的伤药,亲自替他涂抹起来。刘全不作声,也不喊疼,自顾自地将脸埋在榻上。过了一会儿,申禾眼尖地瞥见了枕上刘全趴着的位置湿了一小块,急忙推了推他的背,低声问道:“可是我弄疼你了?”
刘全缓缓地转过身,一双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似有什么话,忍了又忍,终于还是禁不住哑声道:“爷,您对奴才太好了,今后谁要是敢伤您一分,我刘全跟他拼命。”说罢,嚎啕起来,剩下申禾怔怔地愣在榻边上。
他环视着刘全的屋子,一个大通铺上摞着几床破旧的被子,刘全的铺位在最边上。幸而他身材瘦小,窄窄的位置堪堪只容得下一个人。
申禾第一次意识到,和珅主仆在发迹之前,过得是拮据的苦日子。面对懵懂的幼弟,年迈的嬷嬷,受罪的随从,还有那冷漠的亲戚,申禾心里涌起一阵想要变强的欲念:让身边的人能过上好日子,让曾经看轻他的人追悔莫及。
申禾摇了摇头,既来之,则安之。无论如何,他现在已经成了和珅,今后便要带着这个身份一直走下去。历史重来一次,多了自己这个搅局者,没准能够改写乾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