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番外夜话(中)

白葱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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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晴明在与源冬柿相识之初,便曾为她卜过一卦。

    其实也说不上是卜卦,便是以肉眼所观,都能看出她并不是平安京中某一家的贵女,而她似乎对自己名叫安倍晴明一事抱有一定的怀疑,虽然不知道她心中的安倍晴明应该长什么样子,但晴明还是笑着没有多问,只问道:“姬君可是初至平安京?”

    她愣了愣,问道:“你怎么知道?”

    晴明神秘莫测地说道:“这便是咒啊。”

    咒这种东西高深莫测,其实是能解释许多东西的。

    对面的女子将信将疑:“那你猜猜我从哪儿来的?”

    晴明笑笑:“从不可说之地而来。”

    对面女子仿佛被人踩住了小尾巴,头发几乎根根立起,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极了那些头一次见他施法的人,不过比起那些咋咋忽忽的贵族男子,还是看美丽的女子做这种表情更加赏心悦目一些。

    晴明看见自己映在她的眸中的笑脸更像是一只狐狸了。

    他挑了挑眉,还好她没问:“那你猜猜我叫什么。”

    那时候咒这种高深莫测的东西,还不能给他解释这个奇怪的小姑娘名叫源冬柿。

    在知道了源冬柿这个名字之后,他又为她卜了一卦,三枚铜钱,一张爻位,掷六次而成卦,每一卦都在“源冬柿的来历”这个问题上,指向了一片虚无。

    他自年幼时于阴阳头贺茂忠行处修行以来,便是占卜一道最为擅长,连保宪每次与他论阴阳,都要在占卜这一块输个灰头土脸,然而他如今卜卦,却也卜不出源冬柿的来历。他默不作声地收起爻位,看似满腹心事地喝起了八幡的清酒。

    神乐坐在廊下,双腿轻轻晃悠,道:“晴明,你有什么烦恼的事吗?”

    晴明正轻轻啜着酒水,酒水入喉,清冽甘甜,将仲夏浮躁的炎热一扫而尽,他挑了挑眉,笑道:“在下并未有什么烦恼之事呢。”

    他总是笑得跟狐狸一样,总给人一种“安倍晴明这家伙总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想必什么事情都难不倒他”的感觉,当然,迄今为止,交到他手中的一团乱麻,也都能被他一双巧手一一捋顺,不管他其实有多么不耐烦。

    只不过当事人在得到解释时,也总要被他笑着捉弄一番。

    他其实是个性格有些恶劣的家伙,这点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保宪可以作证。

    虽然他本人并不这么觉得,也从未自觉地想要反省。

    这样的人,唯一烦恼的便是每天都要去阴阳寮应卯这件事吧。

    反正与他相熟的保宪是这么觉得的。

    神乐眼神沉静,一点也不像一个七八岁的稚童,她摇晃着双腿,道:“你之前在为谁卜卦呢。”

    “不可说之人。”晴明悠悠说道。

    “没有算出来?”

    晴明斜眼看向神乐。

    “晴明应该不常卜卦吧。”神乐歪了歪头。

    晴明慢悠悠说道:“以卜算偷窥他人命运,确是在下最不耻的行径。”

    所以即使他精通占卜一道,除却那个男人之命,他很少为他人卜卦,一是懒,二是不耻。其实人心不需卜卦,仅凭肉眼便能清晰看出,天真无邪的,心怀不轨的,淡漠存世的,便是那些深埋城府的人,也总能从眼中窥得一二,人心最是难测,却也最是容易按耐不住,撕开那些精心的伪装。

    只不过那位名叫源冬柿的女子,实在是奇怪了些。

    不是阴阳师,却能召唤式神。

    好在此人并无坏心,甚至还要比一般人来得心软。

    不过,太过容易心软,似乎……也并不是一件好事呢。

    与妖怪打交道,实则与人差不多。有天真无邪的人,自然有天真无邪的妖,有狡猾的人,自然有狡猾的妖。虽然他从不对妖怪赶尽杀绝,但每每交谈,也是打起了几分小心,妖中有擅蛊惑者,小心些,总是没错的。

    然而自桥姬茶茶一事看来,源冬柿小姐,似乎从没有戒心。

    晴明沉思着,将酒盏放于案几上,便听见神乐说道:“晴明,刚刚你卜卦的人,是柿子小姐对吗?”

    晴明盏中仍有些残酒,绫女持着酒盅膝行上前替他将酒盏斟满,晶莹透亮的酒水盈盈一盏,他轻轻晃了晃手腕,笑道:“神乐,你敏锐得倒不像个小孩子呢。”

    神乐道:“可别瞧不起小孩子呢。”

    晴明轻笑一声:“这句话倒是十足的小孩子。”

    “那么你确实是在偷窥柿子小姐的命运咯?”

    晴明笑着摇摇头:“这怎么能叫偷窥呢。”他啜了一口酒,道,“柿子小姐身带灵力,被其他妖怪觊觎就不太好了,在下是帮她呀。”

    “那么结果呢。”

    晴明放下酒盏,望向廊外,清明在夏季的院中葱葱郁郁,虽不比贵族宅邸的园林精致,却也别有一派生机。

    晴明嘴角带笑,道:“那就只能在下暂时先护着她了。”

    良久,神乐道:“晴明,你笑得真像小白呢。”

    狐狸小白坐在两人之间瞪圆了眼睛。

    晴明摸了摸嘴角,道:“有吗。”

    “有。”

    源冬柿第二次来到晴明宅时,正是小雨天气。

    小雨好歹是将连日来的闷热一驱而尽,颇有凉爽之意,被临时叫去阴阳寮处理神隐事件的晴明也难得没有心情糟糕了,在大致了解事件始末之后,他对孙女失踪心急如焚的左大臣道明日再去府中拜访,便离开了阴阳寮。

    虽然不似其他官员一般谄媚,但礼仪无可指摘,左大臣也只有叹了口气,想想安倍晴明此人这些年来的名气,也便算了。

    晴明缓步回到家中,天空中小雨纷纷,遇见他时却又往两边飘去,他一身黑色束带并未沾湿半分,行至院门前一条戾桥时,他眉头微动,感觉到了家中有人拜访。

    神乐让此人进了门,那么说明应该是神乐挺喜欢的人。

    想来并不是最近咋咋呼呼的博雅三位。

    晴明推门入院,便看见与式神女郎们一起坐在廊下闲谈的源冬柿。

    殿上人在清凉殿值夜时难免无聊,说起京中美人时,也曾讨论过晴明那些个式神,娇俏的蜜虫,柔美的绫女,以及其他或端庄优雅或妩媚艳丽的式神女郎,无一不是当世难得一见的美人,晴明也曾被人调侃家中有美人服侍,艳福不浅。

    当然,心思污秽的,便会想到污秽的地方,晴明自认自己的心思还是很纯洁的,由美丽的式神服侍,纯粹是为了赏心悦目,总不能每日称物忌不去应卯,却在家中对着一些奇形怪状的式神吧。

    他对于自己是从来不会委屈的。

    源冬柿坐在那些姿态各异的美人之中,却没有任何黯淡之色。

    她或许五官并不如紫藤艳丽,气质并不如绫□□雅,但那双犹如狐狸般妩媚却又清冽的眼睛,比起其他人来说,却更能吸引他的注意。如同他的院落,虽不比贵族院落精致,却独有一派不见匠人雕饰的勃勃生机。

    晴明缓步走到廊下,捧了杯热茶,坐在了她身前,听她讲述最近被一把琴所扰,不得好眠,她眼下确实是多了浓浓的黑眼圈,想必是连日没有睡好了,但眸中仍然清亮,她自顾自地说,而晴明却将注意力都放在了她的眸中。

    只是烦恼于无法好好睡觉,倒对这琴中妖怪毫无愤怒?

    晴明当时听她说完之后,便笑道:“柿子小姐不怕?”

    “有什么好怕的。”她揉了揉她好看的眼睛,“不过就是吵了点。”

    “柿子小姐倒是好心。”

    她道:“我若告诉他人,那么二条院中其他人定会对这把琴产生畏惧之心,万一趁我不在把琴烧了,或者是找个阴阳师把琴中的妖魂驱了,那可就不好了。”

    晴明眼角带笑,道:“驱逐鬼魂,这不是最为平常之事吗?”

    “可这琴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源冬柿说着,低头看向那把琴,“我只是想让他晚上好好睡觉而已。”

    还真是毫无戒心呐。

    他没有再问万一这琴中妖怪对她有歹心怎么办,只是略一思忖,便取出一张白符,画了一个桔梗印,将符纸交给她,道:“今夜柿子小姐便将这张纸符置于琴上吧。”。

    她接过符纸,有些疑惑:“这张符能让这张琴闭嘴吗?”

    晴明笑道:“柿子小姐今晚可以试试。”

    那张符其实是再简单不过的媒介符,借由此符,可入妖怪神识。

    当夜,他的神识便穿越过平安京重重黛色屋顶,入了二条院中源冬柿的屋子,屋中的博山香薰炉残烟袅袅,四尺屏风下横着一张栗色漆的瑶琴。源冬柿正蒙着被衾熟睡,那双好看的眼睛轻轻闭着,睫毛轻颤,睡得有些不安慰,他用虚无的手在她额头上弹了一下,她似乎感觉到了什么,不耐地转过了身。

    晴明轻笑,然后便听见一个清冽的声音道:“没想到名满平安京的大阴阳师竟会做如此下作之事。”

    晴明挑眉,扭过头去,却见瑶琴一侧坐着一个白发及肩的男人。

    想必就是那张琴中的妖怪了。

    被一个妖怪看见自己偷偷弹别人额头,晴明还仍是面不改色,淡淡笑道:“在下也并没有想到,这张扰了柿子小姐清梦的琴,其实是在守她安全。”

    那妖怪沉下眼帘,没有做声。

    晴明拂开衣摆,优雅地坐在了源冬柿的枕边,道:“媒介符只能使在下入阁下神识,如今可见,阁下的神识居然竟守护着柿子小姐。”他手指轻轻扣在榻榻米上,博山香薰炉莲瓣底座的残烟轻轻缠上他的指间,他斜眼看向妖怪,道,“为何不在柿子小姐面前现身。”

    “既然是守护,便用不着现身。”那妖怪沉声道。

    “呵。”晴明笑了一声,“那在下倒与阁下不太一样呢,若是想要保护什么人,便一定要让所有人都知道呢。”

    那妖怪沉默片刻,道:“我与你不一样,她……”

    “不管阁下与柿子小姐曾有过什么过往,既然阁下每夜出声,那内心还是渴望着柿子小姐发现的。”晴明笑道,“既然内心如此,为何却又退缩了,让柿子小姐白白失了几夜好梦。”

    “我……”那妖怪欲言又止。

    “阁下是在害怕什么。”晴明道。

    他手中蝙蝠扇轻轻敲打在另一手手心上,身旁的源冬柿此时又翻过身来,他笑笑,顺手又在她额头弹了一下。

    那妖怪看见,沉声道:“你!”

    晴明眼中笑意更浓:“既然心中已有定论,害怕这种情绪,便只是在浪费时间。”他伸手想替源冬柿掖被子,却发现现在的自己只是一缕神识,无法触碰到实物,便只挑了挑眉,道,“毕竟自在下看来,若想保护什么人,所有人的知道仅是其次,最重要的,便是被在下所保护的那个人一定要知道。”

    “要不然,如此心意不得人知,可是会伤心的。”晴明摇了摇头,“尤其是在下是个很难下定决心去保护其他人的人。”

    “毕竟逍遥一生,再牵扯上其他人,真的是有些麻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