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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青棠与石榴回到史家之时,瞧见芳儿在二门口站着,石榴道:“芳儿姐姐,是不是出甚么事了?”
芳儿将石榴往自己跟前一拉,说:“太太正抱着江儿在自己房里嚎丧呢......”
石榴抬头,“嚎丧?”
芳儿将石榴一拍,“傻不傻,太太心疼江儿,哭得死去活来,姨娘看不过去,便叫我在外头等大姑娘。说大姑娘回来了,先不要进院子,在外头好生避避。”
石榴抿着嘴,“家里就这么大,姨娘让大姑娘去哪里避?”
芳儿叹气,“姨娘的意思是说等太太哭累了,自然就不哭了,大姑娘可以迟些下学,也好等太太自己缓过气儿来再说。”
石榴回头看青棠,“姑娘,这......这该如何是好?”
青棠低头抚了抚裙子,说:“既然太太来了,咱们自要去请安,走吧。”
芳儿跟在后头。“大姑娘,这......”
青棠看了芳儿一眼,又笑,“多谢柳姨娘,无事,走,咱们这就过去吧。”
江儿断了腿,她在张氏屋里的下首坐着,月满搂着她,张氏连连用帕子揩泪水,嘴里道:“作孽啊,这是哪个天杀的作孽,这是要谋害人命啊!”
青棠站在外间的时候,只听见张氏抽抽搭搭的话儿,“可怜的江儿,早知你这样可怜,我当初就不让你从扬州城出来,就好生生的待在张家,看哪个敢这样作践你?”
张氏语音悠扬,声气高高低低似唱歌,芳儿与石榴对视了一眼,石榴抿抿嘴,道:“太太这是做甚么呢。”
芳儿低声道:“快别说了,都在里头呢。”
青棠进了屋子,低头道:“青棠给太太请安。”
张氏也不看青棠,唯独瞧着柳姨娘,柳丝丝上前端了一杯茶给张氏,声音细细的,“太太喝杯茶,顺口气儿,大姑娘这就下学回来了,这不,一回来就跟您请安来了。”
张氏哼了几声,几声气儿弱弱的,似是被气狠了,连话都没力气说了。她指着柳丝丝,“柳姨娘,你说话好听,你同这丫头说,省得我又说出甚么不好听的话来,到时传到老爷耳朵里,老爷还要责怪我。”
张氏将山芋抛入柳丝丝怀里,柳丝丝只是笑,并不说话。张氏道:“无妨,柳姨娘也是长辈,说说自家的孩子,咱们家的大姑娘又是上了学堂的人,想来是不会生气的。”
柳丝丝还是笑,心道,这张氏不比从前,吃了个大亏之后,人果然都聪明了。
张氏与柳丝丝推来推去,青棠道:“太太有话可以直说,青棠都听着。”
张氏大眼睛一挑,道:“好,既然咱们家大姑娘都开了口,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我倒是想问大姑娘一问,江儿我送来的时候都好生生的,如今怎么断了一条腿?”
青棠看江儿,江儿瑟瑟缩缩的,月满将江儿一搂,道:“大姑娘看江儿作甚,这样的目光,难道要吃了江儿不成?”
石榴转头瞪江儿,说:“你倒是同大家说说,大姑娘怎么你了?明明是你......”
青棠拍拍石榴,嘴边有浅浅笑意,她说:“江儿年纪小,身子也弱,过去在我屋子里成日里爬高爬低的,今儿摔了这里,明儿又摔了那里,这大家都是知道的。后头史管家见她身子不好,便调她去外院做些轻省些的功夫,这头太太来的不巧,江儿这还养着伤呢,太太就让她过来内院。哎,江儿是怎么来的,谁抬她进来的?”
芳儿在那头道:“回大姑娘,江儿是自己进来的,没人抬她。”
青棠蹙眉,“怎么会呢?江儿前些日子才摔断了腿,不到半月的功夫,大夫说要好生养着呢,她怎能自己走动了?”
芳儿道:“回大姑娘,确实是江儿自己进来的。芳儿当时在院子外头替姨娘洒扫,没多久功夫,就见到江儿一瘸一拐地进来了,她是自己来的,旁边没人扶她,也没人抬她。”
青棠笑,“哦,那就是说江儿已经痊愈了。”她笑看着江儿,“江儿,既然你已经痊愈了,为何还同史小管家说你未愈,还要申请放休?史小管家说他额外许了半月的假给你,还不扣你的月钱,你这是病好了装病偷懒,还骗主家?”
江儿躲在月满身后,连连摇头,“不是的,不是的,江儿腿还没好,还没长好,江儿没有骗史小管家。”
青棠笑,“那好,你说,你为何不好好养病,为何要跑到内院来乱蹿?”
江儿扯着月满的衣衫,说:“江儿听闻太太来了,江儿想求见太太,让她准许江儿回扬州。”说完,又连连摆手,“大姑娘不要误会,江儿并不是不想伺候您,也不是不想跟着您,而是......”
众人都瞧着江儿,青棠轻呼一口气,“而是甚么?你说。”
江儿道:“是江儿想家了,江儿想爷娘,想家里的弟妹,想......”说罢,就从小塌上挪下来,‘噗通’要往青棠身前跪,“求大姑娘可怜江儿,通融一次,让江儿回扬州城吧!江儿来世做牛做马,结草衔环,再来伺候大姑娘!”
屋里静了,大家伙儿都不说话,张氏眼皮一跳一跳的,她捏着帕子,伸手按太阳穴,月满瞧见,赶紧过去扶她。张氏靠着月满,盯着地上的江儿,一口牙齿咬的‘吱吱’暗响。
柳丝丝细眉一挑,说:“这也是个傻孩子,真是可怜见儿的,十几岁的姑娘,哪个又不想自己的爹娘。”她将地上的江儿一扶,说:“傻丫头,这哪里是大姑娘能做主的,你的身契还捏在太太手里,你想回扬州去,自然要求太太,你求大姑娘又有甚么用处。”
柳丝丝一动,芳儿就动了,她将江儿用力一搀,不知怎么的压到了江儿的断腿,江儿‘哇’的哭出来,说:“求太太让江儿回去吧,求求太太了!江儿回了扬州城,会好生听话的,江儿不会像以前一样教太太操心,求太太......”
江儿本就瘦弱,前几日又断了腿,这下缩成一团,困在地上哭泣,看上去就如个还未长开的孩子一般令人可怜。
青棠看张氏,“既然太太不愿意,那就让江儿留下,青棠日后会好生照看她的......”
月满正要说话,张氏猛地将她推开,张氏挥着帕子,朝江儿伸手,“我可怜的江儿,你姨母还在我府里做事,这要叫她知道了,该有多心疼啊。”
张氏看月满,月满过去将江儿半扶半抱的托起来,说:“还不快多谢太太。”
江儿还要再跪,张氏似是疲惫极了,她挥帕子,说:“你隔几日就随我回扬州去罢。”
月满拉孩子一样拉着江儿,“太太许你回去,回去之后可要上进,再不许叫太太操心了?”
江儿瘦骨嶙峋,她用空荡荡的袖子擦眼泪,“是的,月满姐姐,江儿都记住了。”
张氏叹口气,“好了,吵了半晌,都散了吧,都挤在这儿,我头晕。”
青棠弯腰,“太太好生休息,青棠先回去了。”
石榴跟着福身,“婢子告退。”
柳丝丝过去将月满手里的江儿一搀,交给芳儿,“来,送江儿回去,她断了腿,你扶着她。”
芳儿搀着江儿,道:“那婢子们先出去了。”
柳丝丝也跟着要走,张氏指着她,“柳姨娘,你出去瞧瞧,看侍郎大人回来没有?”
......
青棠出了柳园,石榴道:“好险,婢子生怕太太......”
“怕甚么?怕江儿说她的腿是我踢断的?”
霍青棠的声音冷清清的,石榴侧目瞧了她家大姑娘一眼,大姑娘神色平淡,瞧不出来什么情绪,石榴低着头,“婢子说错了,婢子不怕。”
青棠侧目,“怎么又不怕了?”
石榴道:“大姑娘不怕,婢子也不怕。”
两人进了屋子,石榴道:“婢子去给姑娘泡茶,姑娘喝甚么,要不要喝百花蜜?”
青棠点头,“随你。”
石榴才掀帘子出去,璎珞从外头进来,道:“大姑娘,外头有个乞儿寻你。”
“乞儿?”
青棠起身,璎珞道:“大姑娘要不要换件衣裳?”
青棠低头一看,自己裙角不知甚么时候蹭了些水浆,上头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泥,青棠拍拍裙子,“不换了。”
才走到前院,史顺站在那头,说:“老爷差不多快下衙了,大姑娘要出门?”
青棠点头,“我出去一趟。”
史顺看璎珞,璎珞亦是摇头。史顺道:“那我同老爷怎么说?”
青棠回:“你就说我弹琴弹不好,项老师留我了。”
红衫女子风一阵出去了,璎珞一扭头,提起裙子也跟出去了。
史顺扬手,“那个......”
外头是忘言,他在史家侧门的小巷子那儿蹲着,一见霍青棠,立马蹿了出来,说:“青棠姐姐,出事了,你快来!”
青棠被忘言一拉,两人脚步匆匆,璎珞跟在后头跑,“大姑娘,你......这是去哪儿?”
珍珠巷里,云娘家的门敞着,忘言拖着青棠,“青棠姐姐,快点,小宝,小宝他......”
霍青棠才走到巷口,那卖豆腐脑的大娘就道:“姑娘来了?”青棠冲那大娘点头,忘言道:“青棠姐姐,小宝他病了。”
青棠歇一口气,“那就找大夫。是否没钱,来,我给你。”
“不是的,不是的......”
忘言急的呲牙咧嘴,那大娘道:“看把孩子急的,姑娘,是这样的,那个小宝的自昨日起就开始发热,大家本以为如今入春,天气冷冷热热,许是孩子冻到了也不一定。但今儿云娘请了大夫来瞧,大夫说......”
“说什么?”
大娘转过身来,放了手里的抹布,“大夫说孩子可能是瘟病,这下可把那一窝孩子都吓到了,小宝被他们赶出来,他哥哥那个叫大宝的非不肯,这不,就挪到那儿去了。”
大娘指着云娘家,“云娘那孩子心善,别看她平日里张牙舞爪的,这回真是,真是做了一回活菩萨。哎......”
“瘟病?”青棠看忘言,“你急甚么,多请几个大夫来瞧瞧,瘟病岂是说得就得的。”
说罢,青棠从荷包里取了一小锭金子出来,“去吧,多请几个大夫,一个大夫说的话做不得数的。”
“诶。”忘言拔腿就爬。
青棠往云娘院子里去,“姑娘,等等”,璎珞半跑半歇地追过来,“姑娘,去不得,去不得呀,若真是瘟......瘟病,那是,那是要死人的......”
青棠将璎珞往豆腐脑摊前一带,说:“你在这儿坐着等我,我去去就来。”
“大姑娘!”璎珞急道:“大姑娘,不能去呀!”
......
小宝就放在云娘家的堂屋里,那个叫大宝的孩子抱着他,说:“弟弟乖,弟弟不怕,不怕啊。”
云娘在烧水,叫大宝给昏迷的孩子擦汗。
瞧见青棠,云娘道:“来了?忘言去找你了?”
青棠点头,“嗯,忘言说小宝病了。”
云娘放下铜壶,同大宝道:“方才的水凉了,你倒掉,再给小宝换热的。”
那个叫大宝的孩子看了云娘和霍青棠一眼,默默点头,然后起身去倒水。
云娘将青棠拉到院子里头,说:“你别进来,小宝不好了。”
青棠眼睛瞧过去,“小宝一直住在这里,哪儿来的瘟病?”
云娘摇头,“许是别处带来的,许是来苏州城之前就得了,只是天气冷,一直没发作,如今暖和了,就病发了。”
青棠瞧着屋里的两个孩子,大宝忽然转头,一眼瞧过来,盯着霍青棠,眼神不好。
云娘笑,“他怕你要将他们赶出去。”
青棠低头,也笑了,“我在他们心里是恶人?”
云娘叹气,“别同他们计较,他们无依无靠,都还是孩子。”
云娘同青棠在院子里站着,说了几句,外头有了动静,说:“大夫,这边,这边......”
那卖豆腐脑的大娘领着一个年纪不轻的大夫往云娘院子里走,说:“是个孩子,发热,大夫给瞧瞧。”
那老大夫提着沉重的木箱子,走路一喘一喘的,云娘瞧见,忙去接箱子,“大夫这头请。”
大宝见大夫来了,忙让开来,道:“大夫好,这是我弟弟,他叫小宝,我是大宝。我弟弟昨晚上子时的时候开始发热,初初的时候他说冷,我便脱了棉袄给他盖上。后头过了半刻,他又说热,我摸他的头,才知道他在发热。大夫,请您替我弟弟瞧瞧,他是不是冻着了?”
青棠与那卖豆腐脑的大娘在外头站着,那大娘道:“大宝这孩子真不简单,说话井井有条,比我这一把年纪的说话都清楚,可真像是个读过书的。”
老大夫在原先大宝坐的小凳上坐下了,他掀开小宝的眼皮,又摸摸小宝的额头,同孩子道:“孩子,我同你说几句话,你一一答我。”
大夫问:“孩子,你哪里疼?”
小宝只是摇头,并不说话。大夫又问:“身上可疼?”
小宝还是不说话,大夫说:“孩子,老朽问你,你要答话。”
大宝说:“大夫见谅,我弟弟发蒙晚,他还不会说话。”
老大夫抬头,“这样大的孩子,又不是婴儿,怎还不会说话?”
大宝抿着嘴,“我弟弟他......”
“好了,那我不问他,你叫他伸出舌头来,我瞧瞧。”大夫指着大宝。
大宝蹲下来,拉小宝的手,“弟弟,大夫替你瞧病,你伸舌头,等你病好了,哥哥给你吃丝糖。”
小宝嘴巴动了动,伸出一点点舌尖来。
大宝看大夫,“这样行吗?”
老大夫道:“不行,再伸。”
大宝又说:“姜糖好不好,就咱们家里的姜糖,娘亲熬的,你病好了就吃,好不好?”
小宝的舌头果真伸出来,老大夫年纪大,手脚倒是不慢,他一根银针插在孩子的舌根下,手法快而疾。孩子吃痛,立马就哭出来。
大宝道:“您这是做甚么?”
老大夫站起来,看了周围一圈,“这屋里可有大人?”
大宝站起来,“我就是大人。”
大夫不理他,看着院子外头的青棠道:“你过来,我同你说几句。”
青棠提了裙子上来,说:“您要同我说甚么?”
云娘从厨房转出来,拦在霍青棠跟前,道:“大夫,您有话同我说,同我说就行,她是外人,是不相干的。”
那大夫道:“既是不相干的,作何一直在外头站着。”
云娘还要解释,青棠笑,“无妨,您有话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