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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人沈醉在刀的世界里,没有看到月楼聪山已进来。一曲舞完,他方自看到他们。
他脸红得像猴屁股一样,将桌子搬回原处,穿上汗衫,抹了把额上豆大的汗珠,奇道:“你们来这里做什么?”
月楼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还会脸红,笑着道:“当然是来看看你在干啥。我俩想,像你这样的人一定不会乖乖待在房里的,没想你还舞刀呢。”
男人揉着鼻子,尴尬道:“我也只是随便玩玩而已。”
“你就别谦虚了,随便玩玩怎能舞得这么好呢?”
男人揉得更快,头垂得更低,低声道:“父亲说舞刀可以强身健体,所以十四岁时父亲已经教我了。”
月楼道:“哦?那打仗时的白刃战一定是你的强项吧?”
“是”!男人突然变得兴高采烈,他抚着青寒的刀锋道,“这把刀是百冶子煅炼的。也不知日本刀是什么造的,反正一般的刀被它一砍就断了,可这把刀却砍断了几百把日本刀,杀了几百个日本人和国民*人。”
他说得虽轻描淡写,但月楼的眼睛却突然湿润了:“打仗很辛苦吧?”
“当然很辛苦。有一次我们接到情报说日本车队晚上就从离我们不远的一处草地经过。我们天还没黑就守在了那里,可等到九十点也没见他们”。男人目中现出恐惧之色,道,“那里的蚊子有人手指的一个指节长。它们好像从来没有吸过人血,那晚我们每个人都被咬起几十个包。还有蛇,蛇让我们失去了几个同志。被蚊子叮了的人也因为疟疾和其它病死了好几个。”
“还有一次,长官派我们几百人守一个关隘。那个关隘的地势就像温泉关那样。可我们不是‘斯巴达三百勇士’,日本士兵却如波斯人般英勇善战。说来惭愧,不出三小时我们就全军覆没了。”
月楼不时用棉帕拭着泪水,聪山也沁出泪来。
月楼道:“你打了这么多仗,应该负过不少伤吧?”
男人笑得十分轻松:“打仗哪有不受伤的?死人的事不也大肆发生吗?”
他把左掌放在桌上。月楼聪山这才发现他竟没有小指,食指亦断了两节。他的手上还有两条长长的刀疤。一条在手背上,一条从手心开始,到小臂关节处才停止。
月楼轻抚着他的刀疤,脑中浮现出一幅惨烈的画面:那是长江边的一片荒野,人们为了战事方便,把秋草都燃尽了,地上空有黑色的残屑。男人一方的人马和日本兵在经过战略战术下的枪战之后又开始了白刃战。只见地上鲜血满地,残肢遍野,人们的脸上、衣服上亦沾满鲜血,甚至连长江也被染成了血红色。
月楼长长、长长叹息了一声,道:“你们说人为什么总要打仗、总要争权夺利,钩心斗角呢?我是真的看不惯这类事情的呀!”
男人笑道:“人原本就是这样。谁不想有更大的房子,更多的女人;每天吃鲍鱼熊掌,喝玉露琼浆。个人是这样,作为‘人之集合’的国家也是这样,所以人世间才会永远有欺骗、强奸、仇杀,战争这类事情发生。”
聪山把月楼的手放在自己掌心,轻轻道:“无论是蒙古旅行的时候还是现在,我的思想都和你完全一样,但我们是丝毫都不能改变这个世界的啊!
‘我们只能像狗一样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中蹒跚行走,等待死亡,而那些让人恶心的人,他们的脑浆、脊髓,眼睛终有一天也会变成尘土,上边沾满他们能想象到的所有恶心的东西。’”
月楼看着聪山哀伤的眼神,轻抚着他的手,愕然道:“你怎么能这样想呢?人恐怕是这个宇宙中对外物的感知最灵敏,情感最丰富的生命,最起码在这个星球上是这样,所以千万不要自怨自艾、悲哀颓废,珍惜现在所拥有的,幸福快乐的生活下去才最重要。”
月楼的话是那么光明、那么璀璨,而聪山却感觉自己永远生活在黑暗之中。他突然想起了梦瓷,她现在在干吗?她是在她那所小小的房间里,用她那脆弱而美丽的身体在哭泣吗?
“到底是谁让我变得如此悲伤?
到底是谁让梦瓷变得如此悲伤?
又是谁让月楼如此通达,快乐?
到底是谁在操控我们的命运?
到底是谁让这个世界变成这副模样……”
聪山一直在想这些问题,可他却一直没有思考出来。他觉得世上最聪明的人也不一定能解答这些问题。
聪山低着头,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的模样让月楼更加感伤。
月楼道:“很久以前我就告诉过你:你的生活比从前好了不知道多少倍,静静等待,你总会开心起来的。”
她见聪山仍没抬起头,便环住他的腰,对男人道:“你有妻子和孩子吗?”
“有。我有两个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男孩今年五岁,女孩今年三岁。”
“你如果死了,他们的生活岂非会变得很艰辛?”
“这是没办法的事。我如果不打仗,我的妻儿和你们岂非会被国民*或日本兵杀死?”
月楼叹息道:“唉!的确,如果没有你们,我们说不定早就成死人了。”
聪山竟还低着头,月楼摇了下他的肩膀,娇嗔道:“你也去打仗吧!整天待在家里怨天伤地有什么用?”
聪山蓦然起身,头也不回地朝门外走去。月楼赶忙给男人铺好被褥,道了声歉,追了出去。
为了侍候月楼,聪山每天下午回去得都很早。
这天下午,他一回家便看见月楼在洗袜子。他吃惊道:“你不在床上待着乱做什么?”
月楼白了他一眼,把脏水弹到他脸上道:“你觉得我是能在床上待住的人吗?”
“待不住又能怎样?难道你还能跑、能跳,能生气吗?”
“跑跳固然不能,但我却想去公园散散心呢!”
“散心”?聪山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还记得你上次摔倒,把我们差点吓死的事吗?”
月楼皱眉道:“那次是雪天,现在路上又没有冰雪,我怎么可能摔倒呢?”
聪山苦笑道:“我管不了你,那我就去给娘说,让她来管你。”
月楼笑道:“你怎么像小学生给老师打报告一样?其实你给她说了,她也管不住我的”。她突然想起什么似得又道,“说起娘了,我们去问问她该怎样教育孩子吧?这真是个让人头疼的事情。”
聪山微一沉吟,道:“好的,这件事的确很棘手。”
月楼行事总是很果断,聪山还没喝水就被她拉到了母亲房里。他倒了杯水,和月楼等着佣人找母亲回来。
林夫人进来时胳膊上挎着一只篮子,脸上沾着被汗水润湿的尘土。她整个人散发着一种劳动之后的健康活力。
月楼走过去一边擦着母亲脸上的尘土,一边注视着篮里的菜。菜是青绿色的,背面还有霜一样的白色的东西。每颗菜上大约有七八个叶片,每个叶片的宽度大约在一厘米左右。
她笑道:“您又去挖这个菜啦!”
林夫人吃惊地说道:“‘这个菜’?你吃了二十来年还不知道这是什么菜吗?”
月楼眨着眼睛道:“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菜,不过是想让聪山猜猜而已。”
她拿着颗菜放在聪山面前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菜吗?”
聪山咧着嘴‘哼’了一声道:“苦菜。我是农村人,怎么可能连这个也不知道。”
月楼嘟起嘴道:“算你聪明!可你这个聪明人怎么不让我去公园呢?”
聪山皱眉道:“你几天后就生产了,现在出了什么事谁担待得起?”
“医生不是说孕妇应该多走走,还要爬楼梯呢”。她又道,“娘,我们问你几个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关于孩子的几个问题。”
“哦,你们问吧。”
“聪山认为孩子必须父母带,如果让上一辈人带得话性格会出现问题,而我却认为孩子你带也可以。我好害怕带孩子,带着带着自己就老了。你觉得呢?”
林夫人笑道:“哪有这回事,月楼就是她祖母带得,性格不是很好吗?再说,我也很想带你们的孩子。看着惜蝶长大,我都会感觉自己只有二十岁。”
月楼捧起母亲的手放在脸上,眼神温柔道:“您本来就只有二十岁呢!”
聪山沉默不言,面上的表情看来十分不满。月楼挽住他的胳膊,微笑道:“现在你不高兴也没事,反正过段时间就会释怀的。”
她又问道:“那祖母对我严厉吗?”
“当然不严厉,一般的祖父母对孙子都不会严厉的。”
“哦,那你觉得是严厉点好还是不严厉好?”
“不严厉好啊!孩子的天性就是爱玩耍。他按自己的想法成长就好,父母又何必制定那么多条条框框呢?”
月楼看了眼聪山,他的面色更加阴沉。她的心虽疼痛,但她认为这是关乎孩子一生的大事,便继续问了下去。
“娘,宽松与严厉之间有没有调和点呢?”
“‘宽松’与‘严厉’就如同一个人性格的‘外向’与‘内向’一样。一个人若说‘这个人既‘内向’又‘外向’’,那不是很滑稽吗?父母只要在孩子做错事情的时候告诉他‘这件事情是错的’便已足够。”
她补充道:“尤其学习这件事情,父母是根本不必去过问的。”
聪山紧紧握着月楼的手,她的手都被他弄疼了。她又看了眼聪山,只见他腮帮子鼓鼓的,就像塞了两个大萝卜一般,眼泪也已自面颊缓缓流下。
他忽然拿起桌上那杯依旧滚烫的茶水,一口气喝了下去。
林夫人看着聪山眼里的泪水道:“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自己养孩子,也知道你为什么想让她受到严厉的教育,但你完全不必担心,月楼不就是很好的宽松环境下成长的例子吗?”
月楼把聪山的手放在自己肚子上,头枕在他的胳膊上,柔声道:“有了她,我们就真正是一个家庭了。我们娘俩一定会让你变得开心。”
“我知道你不喜欢去幼儿园接孩子,那就我接我送。我们早上让她喝粥吃包子,晚上让她吃菜吃肉。她或许更喜欢点心,但包子总比点心有营养。她的衣服、尿布我要自己洗呢!你若要佣人帮我洗,我一定跟你急!我要给她穿最质料最优良的衣服、戴最好看的发卡、穿最漂亮的鞋子,搽最温润的油。嗯……我还要她留长发,留长发的女孩看起来更加温柔……”
月楼眼里的色彩让林夫人想紧紧抱住她。她在她的眼神里看到了她小时的纯真与脆弱。
月楼坐直身子,认真地说:“你俩觉得她以后该嫁怎样的男人呢?”
林夫人捧腹大笑道:“你现在问这个问题稍嫌太早吧?”
“她总会长大的,现在给她把一切事考虑好岂非是父母的责任?”
“男人如山,靠得住便好。”
月楼垂着头沉吟道:“不错,男人是该让女人觉得踏实,是该成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
她扭过身子道:“亲爱的丈夫,你觉得呢?”
“你决定吧”!聪山不耐烦地说。
“快说呀!你不说我可生气了。”
“我觉得你现在说什么都是废话,她以后嫁怎样的人岂非取决于她是怎样的人?”
月楼柔声道:“你既然不想我去公园,那我们就在园子里散散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