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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春播马上到来了。
父亲不在家。奶奶和母亲她们都是小脚儿。能跟着爷爷下地拉犁帮套的就只有已经十岁的程灵慧。她早早回家还要去地里干活儿。遇到休沐整天都要待在地里。午饭都是母亲拧着小脚儿送到地头。
程灵慧比一般孩子能干,可毕竟也只有十来岁。一天天累得倒头就睡。
等春播完了。去年秋播的麦子又要锄草,又要浇灌。麦子刚浇完,春播的三亩花生、二亩棉花,还有红薯、芝麻、绿豆、黄豆等作物已经发芽了。又要忙着锄草。十几亩的春地,就爷爷一个人忙怎么行?程灵慧心疼爷爷。早起天不亮,先下地锄会儿地再去上学。下午让爷爷带着锄头去地,她早早下学连家也不回,直接往地走。
不到一个月,晒的一张小脸儿黢黑。磨得两只小手上全是茧子。你告诉别人这是个姑娘都没人相信。
她用的笔墨还多亏了常继文和秀雯。两人不时的接济她一点儿,加上她好不容易攒的钱买点儿。将将够用。因为笔墨得来不易,所以她写字的时候格外用心。长进飞快。不到半年竟然写得一笔好字。让那些比她年长许多的同学都赞叹不已。连说,怪不得山长怎么忽然收了这么个小弟子。让和她走得近的常继文和秀雯都与有荣焉的很。
从去年九月初一场大雪后。接连又下了几场雪。到了今年开春儿雨水又特别多。地里的庄稼长得格外喜人。本来看着是一个丰收的好年景。可谁知到了四月底,忽然刮了一场大风。把快要成熟的小麦全刮倒了。紧跟着淫雨霏霏,一连好几天不见太阳。倒在地里的麦子一夜之间就崩了嘴儿,眼看着要发芽。
爷爷急得嘴上长了好几个泡。程灵慧也顾不上去上学了。全村不管男女老幼,只要能动弹的全去地里收麦子。大姐一边干活儿一边哭。本来收了这季麦子,换了钱给她添嫁妆的,这下全泡汤了。
程灵慧好像一下子长大了。独自赶着骡车把收上来的麦籽儿拉回家。奶奶在堂屋支了口大锅,下面烧上煤。把湿溜溜的麦籽儿倒进锅里炒干。
年幼的五妹累的躺在泥泞不堪的麦地里睡着了,母亲也顾不上管她。
到了第二天,地里来了一个人。竟然是常继文。他把长袍子往腰窝一塞,上去就帮爷爷抱麦捆子。爷爷的老泪顿时就落下来了:“这孩子,仁义啊。”
大姐也不哭了,低着头使劲儿往下掳麦籽儿。
原来,常继文发现程灵慧一天没来上学。一问才知道是这事儿。一路打听着就来到地里帮忙。他的到来仿佛阴云密布中洒下一缕阳光。给无助的一家人注入了一股精神上的力量。
程灵慧清楚的记得。十五亩麦子他们老少九个人不休不眠的收了四天三夜。雨一直没停过。地里的人浑头浇脑全是湿淋淋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汗水。
最后回到家,望着堆在屋子里发了芽儿的粮食,累得连哭得力气都没有了。
程灵慧怎么睡到炕上的都不知道。醒来时窗外的雨还在不紧不慢淅淅沥沥的下。稍微一动弹就觉得全身散了架似得疼。一个温热的身子紧挨着自己躺着。她以为是奶奶,说道:“奶,我想喝水。”话音未落,奶奶干瘪的手捂上她的嘴,悄声道:“小声点儿,别吵醒你姐夫。”
程灵慧转头,才发现睡在自己身边的不是奶奶,而是常继文。
少年睡得很熟,浓密的睫毛在眼睛下方投出一小片阴影。程灵慧这才发觉是晚上。她挣扎着坐起来。炕头上点着一个洋油灯。奶奶给她倒了水。程灵慧双手捧着一口气喝完。问道:“他咋在咱家睡嘞?”
奶奶看了常继文一眼,心疼的说:“看把你姐夫累成啥样了?还咋回去?”
程灵慧四处看看。不见爷爷的身影,问道:“俺爷嘞?”
奶奶叹口气:“你爷在堂屋呢。你别管了,睡吧。”
程灵慧道:“奶,你也睡吧。”她实在累得很,躺下就又睡了。
再次醒来时,天光已经大亮。听了听,雨还没有停。转脸看见常继文的睡脸。发了一阵癔症才想起常继文累惨了,歇在了她们家。
她爬起来,看见奶奶拿着明晃晃的针在给常继文挑手上的刺。常继文白净修长的手,现在只能用惨不忍睹四个字形容。手背上全是伤痕,手掌被磨得血淋淋得。奶奶挑一下,睡梦里的少年身体就颤抖一下,可仍睡着没醒。可见累成啥样了。
奶奶见程灵慧醒了,压低声音道:“你娘做好饭了,你去吃吧。别吵着你姐夫。”
程灵慧拖着酸疼的胳膊腿儿下了炕,趿着鞋去吃饭。爷爷和大姐正在吃。程灵慧看见爷爷没事,心里踏实了不少。大姐挪到她身边,意有所指的问道:“他咋样?”
程灵慧知道她问的谁。但基于大姐这一段时间心心念念只顾着自己嫁妆这件事,程灵慧心里很不舒服。有些不想搭理她。捧起碗喝粥:“不知道。”
大姐自找没趣儿。吃完饭少有的有眼色。自觉收拾了碗筷。
程灵慧蹲在爷爷旁边儿,陪着爷爷望着一屋子炒干的粮食不说话。爷爷抽了一袋旱烟,往鞋底子上磕了磕烟锅。摸着程灵慧的头说:“小儿,别发愁。不管咋说,这一年的口粮让咱们抢回来了。”也不知是安慰程灵慧还是安慰自己。
程灵慧道:“这都是炒过的。咱到了秋天种啥?”
爷爷说:“不中咱就去买点儿。活人还能叫尿憋死?”
正说着,奶奶从里间屋子走出来。向程灵慧道:“叫你娘给你姐夫找两件干净衣裳。”
程灵慧站起来去找母亲。母亲正在灶房烙饼。听见程灵慧说,知道常继文醒了。立刻去拿了个包袱交给程灵慧。程灵慧把包袱给了奶奶。听见母亲在灶房喊自己。走过去看见母亲收拾出一个托盘。这东西,只有家里来贵客的时候才用。
母亲从锅里盛出一碗熬得浓稠的黄澄澄的小米粥放到托盘上。又拿个盘子放上两张刚烙好的热气腾腾、香喷喷的烫面饼。一碗金灿灿的炒鸡蛋。让程灵慧给常继文端去。
程灵慧不是个馋嘴的孩子,可看到这样的饭食还是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她捧着托盘进了上房堂屋。把托盘放到桌子上,冲里屋叫道:“哥,俺娘叫你吃饭。”
奶奶道:“你咋不叫姐夫,叫‘哥’嘞?”
爷爷在旁边道:“这还没成亲呢,叫哥好,叫哥好。”
从里屋出来的常继文听见,立时又红了脸。爷爷、奶奶看他害臊,找个借口出去了。大人一出去,常继文明显就放松了。一瘸一拐坐到饭桌边,捧起米粥一口气就喝完了。意犹未尽却有些不好意思让程灵慧再给自己盛些。
程灵慧又不是傻子,当然看得出来,说道:“你等着。”不一会儿端着个‘抱盆子’走进来。所谓‘抱盆’就是要用抱才能拿起的盆子。有大有小。最小的和现在家庭用的普通大汤碗差不多。大的比现在家庭用的洗衣服的大盆还大。不过寻常家里常用的是那种口径六十公分往下的那种中等往下的。
盆子大多数是土窑烧得,泥胎外面刷着一层黑褐色的薄釉。盆边一般是乳白色或者颜色稍深一些的黄褐色。比瓷盆要笨重。这也大概是‘抱盆’这个名字的来由。
程灵慧端着的这个抱盆比寻常汤盆大一些,大概有脸盆大小。不过要比脸盆深得多。很明显她端得还有些吃力。
抱盆里盛着小半盆小米粥,不难看出和常继文刚喝得是一锅里盛出来的。常继文看着她把盆放到桌子,脸不由又有些发烧:“你这是干什么?”
程灵慧道:“外面下着雨呢,省着俺一趟趟跑了。你快吃吧。”
少年有心矜持,到底腹里的饥渴占了上峰。他和程灵慧一间学堂久了,彼此也熟悉。当下也不作假,唏哩呼噜灌个水饱。饼和鸡蛋倒是没吃几口。这可不是他挑食。累狠了的人往往是吃不下什么干粮的,只想吃些顺溜得。
天阴,农家也没有计时的东西。估摸着有半晌午了。常继文就要告辞。可他一个没干过农活儿的大少爷,这会儿手也磨破了,脚也磨破了。不休息还不觉得,这一歇着,散了劲儿浑身上下哪儿都疼。想想回书院还得走二十里,自己就发愁。可不走吧,待在程灵慧家也不像个样子。
爷爷看出他发愁,套了骡子和程灵慧一起把他送到书院门口。
这之后,程灵慧再去上学时。常继文看见她比先前更自然了。
山长上课讲得是四书五经,中庸大学之类的。有时候考破题和策论。有时候讲评某一位知名人士的某篇文章。完全不管程灵慧和秀雯两个小姑娘听不听得懂。事实上,他也根本没把俩女孩子放在心上。平时净让俩人写大字了。或者让自己的弟子抽空教两人一句两句的《千字文》《千金裘》之类的入门书句。
常继文自告奋勇担当了教导两个‘小师弟’的任务。可他不愧是山长的弟子,比山长的严厉不遑多让。秀雯还好,她生长在书院,耳濡目染比程灵慧强很多。程灵慧就惨了,三不五时的被常继文打手板。
小孩子嘛,被师兄罚了是不敢有怨言的,可不妨碍她把怨愤转嫁到大姐头上。她潜意识里认为,就是因为大姐的缘故,常继文怕别人说他徇私,所以对自己格外严厉。于是,常继文打她一次,她回家必然要气大姐一回。
大姐不知道自己受了池鱼之殃。本来粮食被水泡了,卖不出去。自己的嫁妆就损失了一部分。眼看婚期渐近,父亲也没有音讯。心里不免焦急沮丧。现在程灵慧还天天气她,只弄得一天到晚泪水涟涟。
如果程灵慧知道不久之后再也看不见大姐了。恐怕常继文打断她的手,她也不会回去气大姐。可世上的事哪有如果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