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椒房殿内,所有人都看到渤海王、大丞相高洋穿着冕服走进来。然而他这冕服并不是郡王爵位的服饰。平冕垂珠十二旒,皂衣绛裳,赤舄……
殿内鸦雀无声地看着眼前的怪异场景。皇后高远君第一个反映过来,她猛然意识到,惨变就在今日。而她还未及如何,被宫婢抱着的小皇帝居然“咯咯”大笑起来。
小皇帝正是对着他的舅父高洋笑的。
高远君看到她的儿子被宫婢抱着,就恰在殿门口不远处,与高洋近在眼前的距离。她绝望地看到高洋走过去,伸手把小皇帝、自己的外甥抱在怀里。
小皇帝并不哭闹拒绝。他大概是觉得舅父头上垂下来的白珠串好玩儿,便颤颤伸出小手去捉那晃动的珠串。只是他还太幼小,手臂并不够长,他全神贯注地倾尽努力去够那永远无法企及的东西。
高洋抱着小皇帝向高远君走过来,看着高远君笑道,“今日是大朝仪的日子,请太上皇后和主上一起去太极殿。”
十二旒的白珠串挡在他面前,让人看不清楚他的神情,但是莫不能感受到他身上的阴冷。
“二兄要做什么?”高远君迟疑又紧张地问。她抢上来伸手来夺儿子。
高洋松开一只手,另一只手拎着小儿背后衣裳将他甩开,完全像对待物件一般。小儿不哭反笑,以为是游戏。并不知道舅父拎着他荡来荡去早已让他的母亲心惊胆颤。
“妹妹忘了自己是高氏女儿?”高洋厉声道,“王天下者能治服天下,如元氏一般衰微如废物者还有什么余力治服天下?”
高远君见儿子被高洋拎着,她如同心被撕扯。一向小心翼翼,不想还是如此。再也抑止不住,声嘶力竭道,“元氏既然守不住基业,高王拿去便好,与周岁小儿何干?元氏将天下奉上,高王就一定能治服天下吗?”
高洋发出怪异的尖笑道,“这周岁小儿是元氏之裔,真与他无干吗?妹妹乃一妇人尚且暗存心思要结交齐王与我相抗,这岂不正是为了这小儿预谋?今日乃吉日,元氏退让,我受禅为帝,正应天命!”他拎着小皇帝转身向外面走去。
高远君发疯一般扑上来。
昭台殿内,济北王妃等几个命妇都在等太上皇后来宣布定亲事的好消息。身着白纻麻舞衣的琅琊公主元玉仪并不似别人有焦急之色。
有几个命妇见太上皇后没来,有意出主意群起而哄闹,要琅琊公主乘兴舞一曲。
元玉仪并不拒绝,命人奏乐便舞起来,一边心里一一记了那几个命妇是谁。
高澄入宫后听说命妇们都在苑中昭台殿,也不及细问便向苑中而来。
他进宫后不久,阙门之外便有大队的人马赶到,严防死守不许人随意出入。
齐王妃、大长公主元仲华入宫后便和琅琊公主元玉仪一起被带到了仁寿殿。带路的便是椒房殿的小虎,这是什么意思元仲华心里也就明白。
想着必定是自己兄长元善见和高远君心思一致,一定要定这门亲事。所以才会让小虎带她去仁寿殿。元仲华以为太上皇后高远君必定也在仁寿殿想一次和元善见与高远君当面说清楚也好,便不疑有他。
琅琊公主元玉仪亲随齐王妃元仲华到仁寿殿外,才言明不奉诏不便入内而离去。
太极殿外是骠骑将军高归彦带着他的人严阵以待。高洋进殿便要一步登天,这是他极为乐见其成的事,因此很怕有什么意外。
翘首以待地终于看到高洋来了,高归彦心头大喜。
高洋手里拎着自己的外甥、元氏小皇帝。太上皇后气色不成气色地被宫婢搀扶着。
“高王……”高归彦喜不自禁地迎上来,甚至都忘了自己前些日子受的伤还是腹下疼痛。他旋即又明白过来自己说错了话,改口道,“陛下!”
高远君听到这话怒视高归彦,抑止不怒骂道,“乱臣贼子!”
高归彦被骂得面色讪讪,嘲讽道,“都到了这般田地,太上皇后还这么不改脾气,也不怕激怒了陛下。”又向高洋凑过来,低声道,“陛下,那个元氏废人不肯安分,不知怎么,把齐王妃给诳到了仁寿殿,恐怕要利用齐王妃要挟齐王,让齐王和陛下……”他没说全。
高洋留神听了,没说话,又像是为这话走了神。他早知道元善见对元仲华没有什么好的心思。想起上次的毒酒相逼,他基本也能明白今天仁寿殿里一样是鸿门宴。
高归彦早知道自己主子衷情齐王妃、大长公主。他觉得这正是个献殷勤的好时机。他正准备自请命让人去把大长公主从仁寿殿带出来,但出乎他意料的是,高洋居然突然致怒地回身一把揪住了太上皇后高远君的发髻。他一手拎着小皇帝,一手薅着高远君头发不顾礼仪地往太极殿内走去。
高归彦一怔,赶紧跟上来,紧紧尾随高洋之后。
其他人见高洋行状个个目瞪口呆如见疯子又不敢说话。
“齐王何在?大兄救我!”高远君已经毫无反抗之力,只能悲声高呼。闻者无不动容落泪。
太极殿内,零落些许臣子立得久矣。个个议论纷纷,窃窃私语。只有长史杨愔看起来安静肃立。只是他微锁的眉头已经泄露了他的心情。
杨愔自己说不出来现在是什么心情。事情和他想的并不一样。他如同夙愿多年而一朝到眼前却发现一切都是一场空一般。
当看到殿门大开,着天子冕服的高洋走进来,他已无力改变什么了。
宗室高阳王元斌等元氏诸王,再掩饰也掩不住满目怒色和浓重悲凉。
在殿上的朝臣不多,多不是显爵高官,也是表情各异地看着高洋走进来,显然是并不那么认同。
高洋随手甩开自己的妹妹,还是太上皇后的高远君。
高远君头上痛楚虽解,却身子跌倒在地。一国之后狼狈到发髻散乱而衣裳不整。她早已顾不上自己的服饰仪容,从地上爬起来便追向高洋的背影,想夺回儿子。
高归彦伸臂拦住了高远君,声严色厉地道,“太上皇后不可无礼!”他语气早就满是不屑以及不自觉露出来的自大。
高洋已经拎着元氏小皇帝走上了御座公然坐了下来。
他此举已经把心思昭彰于人前,不必再多解释什么了。
高洋目光扫了扫下面本身就没几个的朝臣道,“元氏衰微是上天之意,因此行禅让之礼。朕之皇考献武王力保元氏社稷也是以天下苍生为念。朕之皇兄齐王更是力精图治,生民之未有。只可惜朕之父鞠躬尽卒而力尽;朕之兄虽有功于天下却私德有亏,行秽乱之事而被弑身亡。朕今日受禅为皇帝,追谥皇考为高祖神武皇帝,追谥皇兄为世宗文襄皇帝,以正统序……”
高洋话未说完,下面的朝臣已经大大惊讶了。谁都没听说齐王高澄身死的事,怎么忽然就由高洋口中说出这话来?
高远君心里的希望彻底破灭了,如同痴呆了一般喃喃自语,“大兄……大兄……”
高归彦觉得这正是机会,喝令朝臣跪叩新帝。
礼成高洋如释重负。不管怎么说,他抢先受了禅,这个皇帝就是铁定的了。看一眼高远君,忽然想施些天子之恩,便道,“太上皇后自然是无稽之谈了,尔毕竟是朕的妹妹,便赐封为长公主。”
高洋无意中一眼瞥见杨愔,觉得杨愔有功于己,正好顺水推舟也给杨愔施些恩。突发奇想之下有了个主意,自己立刻兴奋起来,又颁口谕道,“长公主,尔夫君元氏本就是个痴人,早先总想谋害于朕,上天必不能让他长命,早晚必死耳。杨长史有功于朕,尔便再嫁于杨长史为妇才是美事。”
朝臣们都震惊了。觉得这个坐在御座上的皇帝说话疯疯癫癫。一会儿太上皇后,一会儿又长公主,夺人之夫,又随便许嫁,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这无异于对高远君的折辱。
杨愔涨红了脸又不敢拒绝,只口中称“是”以谢之。
高远君却痴痴呆呆如同没有听到。事情发生得太多、太快,她完全来不及接受。
好在高洋心情好时脾气也好,并未发怒。他大概也是累了,又觉得已经得了皇位,便对手里这个拎了半天又颇重的元氏小皇帝没了兴趣。随手将手里的外甥向高远君扔过去道,“此物还给长公主。”
高远君痴呆之间不及反映。但毕竟是母子,她很快清醒过来,下意识地已经用尽了自己的本能去接。然而她心里的感觉是很不好的。
绝望之中的高远君发出凄厉的尖叫和哭喊。就在她的尖叫哭喊声中,还伴随着高洋的大笑。高洋如同看到了什么格外好玩可笑的事,让他实在忍俊不禁似的。
满殿里的人惊恐地看到元氏小皇帝从高洋手中飞出,越过了高远君的头顶,然后坠落下去,最后重重地落在地上。
在这个过程中,元氏宗室、朝臣们,全都没把这个御座上的新皇帝放在眼里,个个在殿中急走追逐,都想接住小皇帝。
可是人再多也没有发生侥幸。
元氏小皇帝落地之处,清楚地听到了仿佛瓜果落地而碎的声音。
鲜血流淌开来。
高远君一下子怔住了,怔怔地盯着地上一动不动躺在血泊中的儿子,然后气绝倒地。
阙门之外,柔然公主月光待马车一停便立刻跳下车来。谁都不理地往宫中闯去。
有人来拦阻,月光转身便从跟随的柔然奴婢手中拿了她的弓来直敲其头怒道,“本公主奉太上皇后之命入宫拜见,轮不到奴才来质问。”
那宫门口的士卒其实并不是宫中人,只是奉命在此严守,但听到“柔然公主”这样的话不敢再拦,只能放月光进去。
月光进了宫,一路逢宦官、宫婢便问齐王妃、大长公主在哪儿。可是谁都说不清楚。一会儿说昭台殿,一会儿说椒房殿,一会儿又说仁寿殿。
月光是极聪明的人。她也不再问,想这三处其实是一个方向而行,并不用东奔西走,只要一路走去然后到了哪一处便进去找,定然能找到元仲华。
高澄入宫在先,过仁寿殿不入而直趋椒房殿。见椒房殿内空无一人,便以为月光和命妇们都在昭台殿中。他心里那种不安感更深,也不及细问便奔苑中而去。
恰好过了仁寿殿遇到宦官再问时,说“月光公主在苑中。”可是没说究竟在哪儿,高澄急问是不是昭台殿。那宦官便说曾在镐池边见过月光公主,愿意带齐王去找。
高澄情急心切便随之而去。
倒是刘桃枝觉得这宦官话说得奇怪。好在他从釜山的窟寺出来,回邺城的路上高澄已经命他遣人去崔季舒、陈元康等人府中,把窟寺的事先简述一遍,令宫中来见,想必也已经到了。
那宦官把高澄带着到了苑中,并不去昭台殿,过镐池而直往秋信宫去。
刘桃枝忍不住揪着那人喝问究竟去哪里。
那宦官咬定“月光”这两个字听得清清楚楚。
高澄想着这宦官不能知道月光的闺名,不像是假的,心里更焦急。已到秋信宫门外,宫门紧闭,又看不出是否异常。近在眼前,不进去看看心里实在是不放心。
刘桃枝这时已经不肯再客气,押着那宦官去叩门。秋信宫的宫门几乎是立刻就打开了。还是刘桃枝先押着那宦官进去。
里面荒芜得像是久无人居,庭中杂草丛生。秋信宫从前是魏帝存放祭天用的玉礼器的专用之地。说不清楚是多久之前,南梁溧阳公主萧琼琚曾在此居住过。
现在的秋信宫早就萧条了。
高澄正是在这里知道了他的父亲献武王高欢过世身死的消息。当时在场的还有太尉司马子如,和承遗命的太保孙腾。
他不得不隐瞒消息,秘不发丧以防有人作乱。但侯景还是发现了蛛丝马迹,叛逃南梁。现在想来,此刻才是真正地出了乱子。不只有侯景,近有元善见以及元氏宗室,远有南朝梁国,谁不是想趁机取利?
秋信宫,是他最不愿意来的地方。
踏过荒草,走上石阶,推开殿门,高澄走进去。
“月光。”他忍不住大声叫她的名字。
殿内昏暗阴冷,什么都看不到,也让人一刻都不想留在这儿。
“子惠……”高澄听到一个声音。这个声音既熟悉又陌生。这不是月光的声音,他立刻就能分辨出来,他警醒了,“是谁?”
灯亮了。殿内所有的灯都被点亮了。高澄面前赫然站着李祖娥。
跟进来的刘桃枝见是李氏夫人,他又仔细打量搜寻殿内,也只有几个奴婢罢了。倒不像是有什么危险。
刘桃枝没留意到那带路的宦官没有进殿,早就不知去向了。
婢女铜环等点亮了灯便退了出去。
刘桃枝也退到殿外等候。
殿内只剩下高澄和李祖娥两个人。
“你怎么在这儿?”高澄问道,他没有找到月光,一刻也没想着留在这儿。
“齐王又是怎么来这儿的?”李祖娥反问。
高澄蓦然想起来,李祖娥的闺名就叫做“月光”。她和郁久闾氏一样,闺名都叫做“月光”。只是此“月光”并非是他心里想的那个“月光”。
既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宫殿内,只能靠灯光来照亮,李氏也是艳绝尘寰。戴金翠之首饰,缀明珠以耀躯,倾国美人再有这样华丽的装饰,谁能不爱?
“齐王只记得自己是齐王,再也不记得曾经是晋阳腾龙山漫云阁的大公子了。”月光语气里涌上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