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长憾(2)

凉蝉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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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辛暮云问得温柔,阿岁却吓得发抖。

    他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反而开口冲他大喝:“你怎么起来了!”

    辛暮云闻言笑笑:“醒了,就起来了。”

    和尚们为他疗伤的时候剥光了衣服,他觉得自己似是被冷醒的。久未活动的身体十分僵硬,他在床上左右翻了许多次,才终于慢慢挣起来。腰上的伤口已经愈合,但辛暮云只记得自己和唐鸥在雪地里一场搏斗,之后就全无意识了。观察了一下室内,辛暮云发觉这是个禅房。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禅房里,但既然是这样的地方,他应该就不会有事。

    他在床上翻找了一会儿,找到了那半块离家后一直贴身放着的玉佩。辛暮云草草穿了件里衣,想了一想,怕玉佩遗失,于是把玉佩系在腰上,扯了被子披着,就这样出门了。

    他自然是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阿岁的。他已经不记得这个乞丐叫什么,只隐约对他的样貌有点印象。见他警惕又慌张,想到自己和百里疾对丐帮做的事情,辛暮云心中有数,脸上却笑得更和煦温和:“不用怕,我伤不了你。”

    “别骗人!”阿岁抖着那把短剑,只盼沈光明等人尽快回来。

    辛暮云这回真是认真回答了:“真的不行了。我内力全没了。”

    他抓抓手,没什么力气。

    方才在房中的时候他就已经发现自己丹田空空,四肢酸软。辛暮云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心里想着“这该是报应”,笑得很嘲讽。寒毒入体太深,连这些和尚也乏力。他自己倒是不意外,只是觉得这报应的一天来得太早了。

    见阿岁不太相信,他便装出一副虚弱疲软的样子,靠在树边,缓缓坐下。

    实际上他走到这里,不过几丈的距离,已经支撑不住。

    阿岁终于信了,小心走近几步,与他保持着安全距离。

    辛暮云将气喘匀了,开口问他这里是哪里,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沈光明早就将这些事情全告诉了阿岁,阿岁犹豫来犹豫去,还是磕磕巴巴地跟辛暮云说了。

    这人现在这么虚弱,唐鸥与沈光明又在附近,他胆子大了一点,挑着重点,把来龙去脉简单讲了一遍。

    辛暮云面上无甚表情,心中却已大震。

    他想不到是风雷子救的自己,也没想到风雷子会这样坚持保自己,他更没想到,连照虚和那些少林和尚也肯为自己疗伤。

    得知林少意也来了,辛暮云脸上终于透出一丝诧异与紧张。

    林少意和唐鸥是绝不一样的。林少意若是来了,辛暮云不觉得自己还能活着离开灵庸城。

    人们提起林少意,总说这人是武林盟主,正直可信。

    但辛暮云却永远记得他这个武林盟主之位是怎么来的。看似是前任盟主心怀鬼胎,但他在其中斡旋安排,环环相扣,又费尽心机搜罗证据,都不是心思简单的人做得出来的。

    辛暮云自然知道林少意恨他。这恨意的绝大部分,都是因为百里疾以那种方式杀了林澈。

    现在百里疾昏迷不醒,他自然要迁怒自己这个幕后黑手的。

    辛暮云看看自己白皙修长的手指,无声笑了笑。

    阿岁又突地紧张起来:“你笑什么?”

    “觉得自己很可怜。”辛暮云随口回答。

    他还不想死。辛大柱与百里疾都说南疆有一笔财宝,若是将它寻到,他便可以用这笔钱去买人买武器,不愁弄不掉自己的敌人。

    也就是辛家堡大火当夜在山上围观的那些江湖帮派。

    如今名气最大的少意盟已经被重创,丐帮元气大伤,其余帮派互相猜忌,正是下手的好时机。辛暮云琢磨了半天,意识到这也许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了——也是最后的事情。

    等完成了,他就先去找到百里疾杀了,再自戕。

    这时身边的少年又唤了他一声:“你不冷吗?”

    阿岁手里仍旧举着短剑,尖端冲着辛暮云。但辛暮云看得出来,他这架势全是破绽,纵然自己没了内力,同样能将他制服。

    他盯着阿岁,突然发觉这少年和自己有些相似。比如鼻子,比如眉毛生长的方向。

    辛暮云在这一刻,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他和一位温柔的姑娘成了亲,有了一个眯着眼睛牙牙学语的孩子。因妻子很美,辛暮云便确信那孩子长大之后,也是一个潇洒英俊的少年郎。

    想到这里并无特别高兴,却也带着点愉快,那毕竟是自己的血脉。他知道少意盟不会杀辛家堡里的其他人,他对林少意和林剑这样的正道人士充满信心。

    但……正道人士,杀一个,便少一个;少一个,便赚了一个。

    辛暮云看着阿岁,于瞬息间已盘算好杀人之后的脱身技巧。他咳了两声,抬手招呼阿岁:“小东西……你过来……”

    阿岁自然是不肯的。

    辛暮云作势从怀里掏东西:“你也知道僵人的事情对吧?咳咳……城外七星峰山路崎岖难行,我这里正好有一幅地图。”

    “地图?”阿岁讶然,顿时放松了警惕,“是去的地图,还是七星峰的地图。”

    “我也不知道。”辛暮云立刻接话,“眼睛……眼睛不行了,你,你过来看看。”

    阿岁仍保持着微薄的警惕心,但也忍不住小步地谨慎靠近。

    待他走得近了,辛暮云突然出手——他将披在身上的被子甩向阿岁,随即双脚蹬地,跳了起来!

    阿岁立刻知道不好,连忙高举手中短剑。但被子软厚,短剑顿时陷入被中,全无威胁。

    只不过一个呼吸之间,辛暮云已夺了他手中短剑,一只手按着他嘴巴,将他狠狠撞在树上!

    门缝有风钻进来,将灯火吹得摇晃。

    沈光明起身挡着风,继续凝神听风雷子与林少意说话。

    桌上摆着一张地图,是灵庸城出城,直至少意盟的路线。

    “只要他一醒,我们就立刻离开。”林少意冷静道,“风前辈不必紧随。”

    “我爱紧随。”风雷子嘿嘿笑道,“谁知道你们会不会半途将他杀了。我要看着人进少意盟。进了少意盟,你们这些人爱面子,想杀人也不太好杀了,嘿嘿。”

    “前辈何苦绕路?你不回武当了?”林少意耐心问。

    风雷子伸出两根手指按在地图一角,只见那皱巴巴还带着褶皱的地图刷的一声,全绷直了。

    “我就想绕路,如何?”风雷子说完,转头看着身侧的几个和尚,“性海师父,给我们做个见证?少意盟与贫道约好了,离开灵庸城到少意盟路上,辛暮云绝不能死。”

    唐鸥插话道:“他若自己寻死,我们也没有办法。”

    “不可不可。”风雷子仍旧笑着,“他不能死。无论是你们杀的,还是他自杀,都不行。贫道虽然看不上你们几个年轻娃娃,但你们人多势众,还是有个见证比较好。性海师父,你说是不是?”

    风雷子年纪辈分都比性海大,性海态度恭敬:“前辈所言甚是。”

    林少意身后的阿甲和阿乙齐齐翻了个白眼。

    照虚也在这屋里,站在性海和性觉身后。余光一直落在林少意身上,但林少意没有看他一眼。

    这人生气了。照虚心道。

    ……生气了,也只能继续着。他不懂如何让人消气。

    照虚将自己藏在烛火照不分明的阴影里,把手上一串佛珠捏在指间。

    这时沈光明问了一句:“人都在这里了,万一辛暮云那边出了事呢?”

    “出不了事,别打岔。”风雷子冷冷一哼,“这寺里没有外人进来过。你们这几个娃娃的气息我都熟悉的。”

    沈光明皱着眉头。他心里不□□稳。

    辛暮云将阿岁撞在树上,差点将人撞晕。

    他虽失去了内力,但手脚的灵活还在,那是天长日久的练习与打斗积累出来的,已成了骨头和肉的自然反应。

    阿岁被他这么一撞,也明白了这个人不怀好意。但他武器被人夺了,只好踢腿挠手,使出街头混混打架的本事来挣扎。

    “乞丐……乞丐真脏。”辛暮云连连喘着大气,整个人都压在阿岁身上,令他不能挣脱,“可怜的小东西。我不想杀你,但你竟然是个乞丐。丐帮的人素来道貌岸然,等你长大了……等你像我这么大了,也一定会成为一个又坏又恶的人。”

    他手指越收越紧,慢慢下滑,钳住了阿岁的喉咙。

    阿岁被他掐着,根本发不出声音,挺动挣扎得更加厉害。

    “还是先了结了吧。不怕,不疼的。”辛暮云轻声说着,像是在安慰他,“下辈子投个好胎,找个体面的爹妈,还有稳妥的兄弟。不然这样的世道,你怎么长得大?”

    他温柔地说着,手抓住那把刚夺下的短剑,缓慢而艰难地刺入了阿岁的腹部。

    衣物、皮肤、肌肉……刀一分分深入,阿岁的身体在他手底下战栗抽搐,辛暮云心头没有太愉悦,他无声地瞧着这小乞丐的神情。

    温热的液体顺着血槽流出来,淌了他满手。辛暮云用被子挡着,把手擦干净了,隔着被子将剑刃一分分递到底。

    阿岁在树上哆嗦,手上的力气越来越小。

    辛暮云的腿突然一颤,是他站不稳了。他连忙放开了那刀子,扶着树干站好。阿岁失去了助力,自己也无法站稳,一点点滑到地上。

    他还没有断气,但已经站不起来。辛暮云立在他身边,因为没了被子,腰上的半块玉片便露了出来,随着他喘气的动作,在阿岁面前晃动。

    玉片只有一半,上面是一个模糊的“日”字。它被人用一根精美的红色丝绦系着,因为时常被握在手里,暖出了滑润的色泽。

    阿岁浑身发颤,忍不住抬起满是血的手,要去抓那半块玉片。

    不料辛暮云看到他这动作,忽地勃然大怒:“别动!”

    他弯腰掐着阿岁的脖子,让他抬起头来。正要呵斥,却发现这小乞丐张着口啊啊嘶喊,但被自己钳制着无法发声,一张脸上都是眼泪,竟然哭了。

    辛暮云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心头发毛。他不愿再看,于是扭过头去,手上使劲,将那瘦弱的脖子拧断了。

    商量好如何安置辛暮云,众人先后回到了院子里。

    辛暮云已经寻了衣服穿好,体面干净地坐在屋下。所有人都没料到他居然醒了。

    风雷子一步窜过去,捏着他手腕探了一会儿:“内力没了。”

    “是啊。”辛暮云点头应声。他十分平静,甚至有些过分平静。

    沈光明眼睛尖,突然看到井台边上滚落着两个白馒头。他捡起来掰开嗅嗅:是肉的味道。

    “阿岁来过?”他心头又无来由地一慌,“人呢?”

    “是一个小乞丐么?”辛暮云缓声道,“他见我出门,吓得什么都掉了,顾不上捡就往外头跑。”

    这反应倒是正常,沈光明便信了。

    众人打量着辛暮云,他一派平静地看着众人,最后将目光落在林少意脸上。

    林少意开口道:“既然醒了,那就启程吧。”

    他嗓音嘶哑,是被压抑着的愤恨逼出来的。

    辛暮云看到他这般反应,心里不由暗叹:这人是能成大器的。

    他见余人对林少意的提议没有反对,便扶着墙站了起来,慢慢走到性海面前。

    性海举掌正说“阿弥陀佛”,忽见辛暮云双膝一折,竟扑通跪了下来。

    “性海大师,愚客辛暮云愿自断尘缘,削发出家。”他双目炯炯,言辞有力,“请大师成全。”

    众人俱是大惊。林少意更是失声怒喝:“混帐!”

    林少意怒喝出口,飞快踏上一步就要去揪起辛暮云。孰料风雷子闪身格挡,他蓄势未发的一记天生掌全落在风雷子胸膛。风雷子脚步竟是毫不动摇,低吼一声,将林少意弹了回去。

    林少意大怒,抓起阿甲手里的枪,抖动着枪尖刺向风雷子。

    风雷子身后的辛暮云还在说话:“辛某无家无室,孑然一身,早对尘世无望。此次身在佛寺,心有所悟,才有此请求。”

    “你不要托号出家,来逃避惩罚!”沈光明大吼,“卑鄙!”

    辛暮云仍旧十分平静:“请性海大师成全。”

    性海看着他,眼神闪烁不定。

    少林寺人才凋零,辛暮云……辛暮云是个好材料……他内心略略动摇。性苦和性严的死让少林大大受创,除了性字辈,往下竟然只有照虚一人还像个样子。

    性海不禁扭头去看照虚。

    他眼神刚刚看过去,照虚立刻明白了他内心想法,失声急呼:“师叔!万万不可!”

    “一心向佛,也要论资排辈?”辛暮云平静问,“辛某这条命是少林救的,性海师父,是怀疑在下的诚意么?”

    两人都清楚对方在想什么。

    “阿弥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性海沉稳道,“佛法无边,慈悲普世,怎会如此狭隘。”

    照虚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风雷子则狂声大笑起来。

    性海这句话一出,少意盟这边的人和唐鸥同时动了起来。

    “照虚!”性海主意已定,厉声喝道,“护法!”

    照虚僵立片刻,只听得林少意的声音慢慢传来:“照虚大师,你师叔让你护法。”

    他语气冷淡:“少林今日,真让林某大开眼界。”

    照虚没有武器,以肉身挡在林少意等人身前。

    “林盟主,请退步。”照虚哑声道,“贫僧不想伤……”

    他话音未落,林少意突然出拳,重重击在他腹部上。

    照虚看到拳势,但不躲。天生掌威力极大,他以为自己至少也要受重伤,却只吐了一口血,踉跄两步而已。

    林少意攥着自己拳头,恨恨道:“我知道你不会躲。”

    照虚口中又涩又苦,尽是难闻的血腥气。

    “阿弥陀佛……”他说。

    “混账……都是混账!!!”林少意怒吼道,“你也是!你也是!”

    “阿弥陀佛。”

    “你真要拦我?”林少意说,“你对得住自己?”

    腹中绞痛,照虚勉强能坚持,深吸一口气,沉沉道:“阿弥陀佛。”

    林少意已不知再说什么,啐了一口,卷袖扑上去,再不留手,与照虚打成一团。

    唐鸥等人终于寻得空隙,冲入僧人们团团围成的圈子里。

    性海从地上站起,抖落手上纠缠不清的长发。

    他未免时间拖得久,再出变故,竟没借助工具,仅用一手浑厚内力削尽了辛暮云的头发。

    辛暮云接过性海给的一串佛珠,抬起光溜溜的脑袋,唇边有一丝似有若无的笑意。

    “唐大侠,阿弥陀……”

    唐鸥立刻打断了他的话:“百里疾死了。”

    只见那新剃度的僧人先是一愣,随即睁大了眼睛,连眉睫都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