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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琅随着沈光明回到东原王帐中,匆匆走了进去。沈光明如果没有清扫的工作,是绝对不能走进这样的帐子里的。他在这儿生活了一个多月,连东原王长什么样都没看清楚过。前阵子有个小部落的奴隶就因为在猎场上看了一眼东原王,被侍从们咔嚓一刀切了脖子。沈光明和那个奴隶虽然无话可说,但也是同个棚子里一起抢过被褥的兄弟,着实心有戚戚。
只是他虽不能看,却可以想象。舒琅高大英俊,一身雄武之气,偏生那张脸毫不粗野。沈光明回忆着王妃的模样,在舒琅脸上将王妃的眼睛鼻子去掉,剩下的都是东原王木勒的了。
东原王是绝不难看的,但舒琅的相貌,似是大部分遗传于其母亲。
东原王妃敏达尔是汉人,但沈光明并不知道她的汉人名字。王妃为人和善,只是身体不好,听舒琅说,这病症至少有十年了,每年只要天气一冷,她就起不来床。以前还是手脚冰凉麻痹,这两年渐渐连背脊也出了问题,坐不起来。去年她发病的时候正好在灵庸城里,城中一位老大夫为她诊治,着实减了不少痛苦。
沈光明将舒琅的马牵到马棚里,也不打理,系好后拿着一捆马草就跑了。
他要筹划一下逃跑的事宜。
舒琅曾跟他提起,离这里最近的城邦叫灵庸城,王妃的家人在灵庸城里有宅邸,他们每年都会到灵庸城里逗留一段时间。
沈光明从未去过所谓的灵庸城,自然对它毫不熟悉。但在一个周围尽是汉人的地方,总比面对茫茫草原要好得多。他只要能碰到汉人,就一定有顺利逃脱的机会——沈光明信心满满。
他见舒琅还未出来,便小心走近王妃的帐子,手里拿着马草,装作四顾茫然。
王妃帐外的侍卫认得他,大声警告让他不要走近。
沈光明立刻扯着嗓子叫道:“对不住对不住!我又迷路了……马棚不在这儿吗?”
侍卫听不懂他的话,干脆恶狠狠地亮出腰间大刀。沈光明一副慌张模样,那马草全都散落在了地上。他连忙蹲跪在地上,一根根慢条斯理地拾。才捡了一半,帐中果真走出来一个姑娘。姑娘对侍卫说了一串话,便招手让沈光明进去。
营地里能与沈光明说上话的只有舒琅和王妃,换言之,能和王妃用汉话交流的也只有他儿子和沈光明了。
沈光明随着那姑娘走进了帐子中,一进去就被浓厚的药味儿呛了一口。
王妃斜靠在榻上,腰下垫着数个软垫。虽在狄人的草原上,但东原王十分疼爱自己妻子,帐中的陈设物什大多是中原样式。沈光明也不敢乱看,快步走到王妃榻前跪下问好。
敏达尔让他抬起头,眯着眼睛默默打量着沈光明。
她容貌清丽,衣着华贵,只是由于重病,脸上带着一层似有若无的青气。沈光明也看着她,眼带忧愁。他在帐外说话,就是为了引起王妃注意,好将他叫进来。要进入灵庸城,就必须要跟着王妃一行人离开,舒琅那头会不会带上他,沈光明没有底,因而还是先凑近王妃身边求个准。
“你会想家么?”敏达尔轻声问他。
沈光明眨眨眼,飞快思索。敏达尔年年生病,去年是一位汉人大夫帮了她,如今她病痛缠身,应该是想起去年的事情,进而思乡了。
他不知道敏达尔与东原王的往事,于是谨慎回答:“想是想的,但草原这儿也很好。”
敏达尔虚弱地笑了起来:“有多好?”
“王妃和世子待我很好,东原王是草原上的大英雄,是苍池山山顶翱翔的雄鹰。我能见识英雄的身影,自然是好的。”沈光明乖巧道。
“吃的呢?喝的呢?”敏达尔问道,“你也习惯么?”
“渐渐就习惯了。”沈光明连连眨眼,手紧紧攥着袖口,“各地风物都有不同,各有特点。能多见识品尝,总是好的。”
敏达尔看着他动作又听了他的话,轻轻摇头:“你还漏说了一件事。”
沈光明:“?”
“你还要说,舒琅已将你买下,你是舒琅的奴隶了,此生就再没有想不想家,也没有喜不喜欢。”敏达尔低声道,“只有愿不愿意。”
沈光明愣愣跪着,不知如何接话。
敏达尔见他茫然,又出声宽慰:“莫怕,我不是怪你。”
帐中温暖,热气熏得沈光明的发间沁出微汗。敏达尔却再没有说话,闭目似是养神。沈光明也不敢移动,仍旧钉在地上,挺直腰杆。
跪得他摇摇晃晃时,帐帘被人掀开。舒琅大步走了进来。
敏达尔此时才张开眼睛,对着自己儿子笑了一笑。
“去灵庸城的时候,把你的小奴隶也带上吧。”她说。
沈光明一喜,舒琅则是一愣。
“带他做什么?”舒琅皱着眉说,随即用狄人的语言说了一大串话,沈光明一句都听不懂,只好紧紧盯着王妃。
舒琅说完,敏达尔摇了摇头,仍用汉话跟他交谈:“我从不赞同你从外面买奴隶。你父亲从别的部落虏来的人已经足够你使用,你要去买一个汉人奴隶,是为了让他陪我说话,也是因为你心中好奇。这是错事啊舒琅,你不应该这样做的。他也有父母兄弟,和你一样,你能忍受离家这么远,永远见不到母妃和父王么?”
舒琅扁了扁嘴。
“带他去吧,路上陪我说说话也好。你不知道,他在这里很孤寂。这样的孤单是人人都受不了的。”敏达尔劝道。
沈光明看着敏达尔,有些听懂了她的话。舒琅也不反驳了。他坐在榻上握着母亲的手,认真点头:“我懂了,母妃。他跟着你的车一起走吧。”
东原王率着军队,一直将敏达尔一行人送到了边界才离开。他挑开马车车窗的帘子,拉着敏达尔的手一直不放。
沈光明和两个女孩坐在车里,他终于能清楚地看到东原王是什么样子了。
原来舒琅和他爹也是很像的。沈光明想。东原王似是十分爱敏达尔,他不知道敏达尔为何还要说孤寂。
过了边界,东原王就不能再送了。舒琅等人将自己伪装成一个刚从关外回来的商队,一日之后终于抵达了灵庸城。
“开心吗?”敏达尔裹着袍子,笑对沈光明说。
沈光明趴在车窗上,疯狂地点头。光是听到那守城的卫士吼的一声“检查”,他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灵庸城里十分热闹,各色服饰、外貌的人在大街上走来走去,商铺都开了门,热热闹闹地吆喝和招呼客人。
“再过些日子灵庸城会更热闹的。过冬的时候关外做生意的商人都会带着商队回城,一直待到明年开春再次出发。这段时间是灵庸城中人最多、有趣的事情也最多的时候。”敏达尔艰难地挪到窗边,指点着给沈光明介绍,“你瞧,那是城里最大的酒楼养味斋,他家的枣圆桂花羹是我最喜欢吃的一味甜品。舒琅爱吃那儿的熏鸽,有空可让他带你去吃吃。那儿那儿,那巷子叫芳菲里,专卖关外运过来的香料,可不是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敏达尔言辞兴奋,将自己熟悉的地方一一给沈光明说了。
“要是到了除夕,那才真叫热闹。全城都点起灯,灯会连开到元宵节,各种珍奇好玩的烟火每天夜里不歇地烧,许多异国的好看人儿都在街上走着呢。我当年就是在除夕夜里,在灵庸城的灯市上遇到木勒的。”
沈光明转头看着她,等待着接下来的话。
敏达尔却捂着嘴摇头笑笑:“不说了。我和他的事可不能说,不能跟你说。等到了除夕你就能见到那盛景了,到时候我一定让舒琅带你出门。”
“王妃,我希望你赶快好起来。我看不到除夕的灯会也没关系的,异国的好看人儿也不一定比你……和舒琅好看啊。”沈光明说。
敏达尔呆了片刻,捏着他的耳朵大笑起来。
前头的舒琅许久没听到母亲这样欢乐,连忙过来探问。
“你的小奴隶刚刚说了一些很好听的谎话。虽然是假的,但我很高兴。”敏达尔笑道,“他可真有意思。”
她揽着脸红的沈光明笑个不停。沈光明自然知道自己说的那些话十分拙劣,但——他心想——但那些可不是假的。我难得说一次真话。
舒琅满脸狐疑,用马鞭在窗边敲了敲:“这小奴隶很会骗人,像狐狸一般。狡猾!”
沈光明很为舒琅的这个“狡猾”而高兴。他认为这对一个骗子来说,是很不一般的赞扬。
见他厚着脸皮嗤笑,舒琅愤而扭转马头,又往前去了。
商队闹闹哄哄地穿过养味斋门口的时候,唐鸥正在养味斋二楼靠窗的雅座上喝茶。
他一眼就看出那商队里的人都是狄人,倒是带头的年轻人有几分汉人的模样。见商队消失在街道尽头,他也无心再看,转头察看养味斋里坐着的客人。
昨日一入灵庸城,他很快就找到了唐老爷的故交。那人告诉唐鸥,最近这几日天天都有个了不得的情报贩子在养味斋二楼那儿兜售情报,他若是想找人,不妨去问问。那位老爷也是大腹便便脑满肠肥,见唐鸥一副武人气质,腰间还挎着根又直又重的剑,立刻说了一堆理由,表示不便让唐鸥住下。
唐鸥恰好也不想住。养味斋位于灵庸城大道中央,他便在养味斋楼上的客栈里要了个房间。
他在二楼喝完两壶茶,已经忍不住要去上茅厕了,可那传说中的情报贩子仍旧不见。
唐鸥跟小二交待清楚,起身去茅厕。他一直在想那情报贩子是什么模样,小解完走回一楼时见到小二对他指手画脚,便知是等的人来了。
他快步走上二楼,发现二层竟空了一半,人们都围在东南角的桌子周围。唐鸥见那些女子满脸兴奋,心中隐隐奇怪。
按理说江湖上的情报贩子,无一不是老头子。他们隐蔽性强,流动性好,不少人天长日久地以乞丐身份做伪装,实则腰缠万贯。可若是老头,怎会引得女子这样激动?
唐鸥大步走过去,远远看到东南角的桌子上坐着一个白衣的公子,俊朗出尘,气质不凡。
唐鸥:“……”
他叹了一口气,有些失望。原来所谓的情报贩子,竟然是鹰贝舍的当家迟夜白。
当日随着林少意和七叔一同去辛家堡讨说法的时候,他记得迟夜白十分中立,帮着少意盟说了几句话。他自然也记得,迟夜白一落座,沈光明的眼光就粘在他身上,扯都扯不开。
鹰贝舍是江湖上有名的情报机构,但即便再有名,也不至于让当家亲自出面来卖情报。唐鸥心中疑惑,静静等在一旁。
那些人围上去,七嘴八舌地问迟夜白各种问题。迟夜白面前一壶热茶刚刚上来。他慢条斯理地倒茶、闻嗅、细品,全当周围的人不存在。唐鸥看他这架势,不由得笑了一声。
他这一笑,迟夜白立刻抬眸看他。
两人有一面之缘,唐鸥点头问候。迟夜白也点点头,一手托着那茶盏,一手拿着茶壶,竟起身走了过来。
“迟当家怎么过来了?”唐鸥也不理周围的人了,开口便问。
“来买鹰。听说狄人的鹰很了不得,我得看看。”迟夜白取了个新茶盏倒了一杯唐鸥桌上的茶,闻了一鼻子便立刻放了下来,推开。
唐鸥见他这作派全然不像一个江湖客,倒也看得津津有味。
迟夜白两口茶入肚,脸色才好了一些。
“只买鹰?”唐鸥笑道,“这有些说不过去了吧。现在江湖上一片混乱,迟当家撇下鹰贝舍,独自一人到西北这头来买鹰?”
迟夜白放下茶杯,英挺的眉头微微皱起:“……兼来找人。”
唐鸥顿生天涯沦落人的相惜情意,点头道:“我也是来找人的,正好可以问问你。”
“我知道你要找谁。”迟夜白立刻接话道,“林盟主通知了鹰贝舍,因而鹰贝舍也一直在搜寻和沈光明有关的信息。我们只知道他最后是被狄人买走了,一路到了灵庸城。但出了关之后去往哪个方向,还没查到。”
唐鸥紧紧捏着茶杯,闻言才缓缓放开。
“人活着。”迟夜白看他一眼,冷静地说。
唐鸥:“嗯,那就好。”
迟夜白:“不过离开灵庸城之后死没死,我们就不知道了。”
唐鸥:“……”
两人半晌无语。唐鸥觉得跟迟夜白聊天实在很困难,但两个人你看我我看你,这样一言不发也不成事,便随口问道:“你要找的又是什么人?”
“一个大夫。”迟夜白倒没有隐瞒,爽快地说了,“圣手屠甘。”
唐鸥没听过这人名字,为了让话题能继续下去,便点头应和:“能让你亲自出手,应该是很难缠的人。”
“难缠倒不难缠,就是脾气怪,贪财,钱不够的话不肯看病。”迟夜白轻皱眉头道,“他去年给狄人的一个王妃看过病,得了不少钱,之后再找他,价格就一路往上飙升,十分麻烦,要不然我也不至于要在这儿兜售情报来换钱。”
唐鸥:“哦。”
他觉得话题又断了。
迟夜白斟酌片刻,问唐鸥:“屠甘这次回灵庸城,也是为了给那狄人王妃看病。我一路追到这里,但灵庸城我不熟悉,失了他的踪迹。我打算今晚夜探那王妃的府邸。这事和你有些关系,你去不去?”
唐鸥奇道:“和我有何关系?”
迟夜白飞快道:“你若成功劫了那王妃,或是那王妃的孩子,说不定能胁迫狄人的王爷帮你去找沈光明。”
唐鸥:“……迟当家……你说真的?”
迟夜白:“真的。”
唐鸥无奈道:“那也太不光明正大了,对鹰贝舍名声有损。”
迟夜白讶然道:“和鹰贝舍有什么关系?你劫人,你让那王爷帮忙找人,都是你的事。在下只随口一说,给你一个提议,你要怎么做。和鹰贝舍那是半分关系都没有的。”
唐鸥:“……不,我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