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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跪,浓眉小伙的眼神就变得有些奇怪,审视的目光来回在他们身上移动。先前他们双方口吻一致的否认,他还在怀疑他们只是串通了说辞。然而两人截然不同的口音和这一跪,却让他心中有点相信了。
杜季延不喜这样被人跪拜,但也没有鲁莽地去拉她,往旁让了一步才接着道:“你也看到了,我们不过是路过此地,还需仰人鼻息。这位小兄弟也有难处,大婶有什么事不妨先说出来听听。”
他话里话外都没有答应什么,那中年女子也听出来了。跪坐在地上她仿佛也失去了力气,双手掩面只是悲悲戚戚地哭。
她的哭声传出来,她身后的人顿时也哭成了一片。杜季延听得诧然,仔细看去才发现这一群人大多是妇孺,难怪刚才觉得她们畏手畏脚,完全没有以前见过的乞丐身上那种凶狠。
浓眉小伙握着竹竿的手也攥紧了。
“你们再不说,我可要走了。”杜季延听着嘈嘈杂杂孩子女人的哭声心里也不太舒服,但要急着赶路也不敢把事情揽到身上来,只提醒道:“听说此处距城镇只有三十多里,你们不妨到那里去。”
这个村子里人口有限,即使有部分人心肠很好愿意帮助也没办法满足她们三十多人的需求。何况傍晚听那老人话中的意思,他们村里人家中的存粮大概也不太多。到了镇上,即便是乞讨也比在小村子里容易,何况还可以向官府求助。
“哼,你是不是傻子?”浓眉小伙眼中闪过不忍,但想到以前给村里带来的祸事,赶紧掐了那点心思。听到杜季延的话,气呼呼冲他道:“他们要是能在城镇上落脚,还会走到我们村子里来?”
哭了几声之后,中年女子又回过神来。她们一路跋山涉水,的确没有什么地方能落脚,走到哪里都会被驱逐。最后是慌不择路,好不容易才见到这个小村子。
这是她们最后的希望了。
她用结了一层泥浆的袖口抹干净眼泪,又擦了擦鼻涕道:“公子,我们原本是小弯涧的村民,因为受灾背井离乡走到这里。如果你们不愿意收留,只求一碗稀饭让几个娃儿吃一口,我们马上就走。”
她的话中带着浓厚的口音,杜季延听得也并不清晰,但“小弯涧”三字却没有漏过。
他手上有最详尽的西南州地理图,从西南江和知州府往外扩开,只要是官府曾记载在案的,每个村子都标示其中。
小弯涧就是一个较大的镇。它的位置还挺重要,既是西南江的下游,又是另一条碧翠支流的分水地带,地形以河谷和坡地为多。
“小弯涧临山靠水,你们为什么要背井离乡?”
中年女子的眼神像是干涸的古井,她扯了扯嘴角,不知道是不是要笑,喃喃道:“公子听说过?江里没有水,山也被烧了。男人出去后都没有回来,只能往外走。”
她一路已经说过许多次这样的话。但是隔着崇山峻岭,出了西南后根本没多少人知道那个地方。她们被当做骗子,原先没这么狼狈时,甚至还有人故意摸到身上去。
“你们有多少人?”杜季延忽然问。
“二十三个大人,六个孩子。”中年女子猛然抬起头来,然后重重磕在地上:“求公子发发善心,就算……就算把这些孩子带走也行。”
孩子被带走至少还能有个念想,再跟她们走下去恐怕就没有活路了。这些人衣着光鲜,又有车马,孩子以后即使为奴为仆,也能有一口吃的。
“先站起来说话。”杜季延做了决定,对正要阻止的浓眉小伙道:“我只是问问话,断不会留下麻烦给你们。”
他的话有种能让人信服的力量。浓眉小伙背后还有人瞪着眼要说话,被他拉着手臂按下了。
“杜元,你带人去烧些热水,煮些粟面下去。”杜季延侧过身与杜元耳语,后者只犹豫了一下就拉了两个侍卫离开。
中年女子已经听话地站起来,额头渗出血丝,眼带希冀地看着他。
“你们可还有其他同伴会找到此处?”杜季延往一旁的空地走了几步,这些人果然也亦步亦趋地跟过来。
“没有!”中年女子连忙摇头,她也自知对她们而言人数越多越难被接纳,面带苦涩地解释道:“我们从小弯涧走出来时共有百来人,到今日就剩下这么多了。我们原先是沿着官道大路走,但后来找不到吃的,只能大略认得方向,连自己都不知道走过哪些地方了。”
原先的同伴有半数以上都是死在路上,有些孩子送人了,有些一家几口独自出去后没有再回来。不管怎么说,他们也断无可能再走上一样的路了。
“你爷爷就是这里的里正?”
浓眉小伙原本悄悄跟在一旁听他问话,这时候警惕地回望他,又不得不点头。
屋子里没什么家具,所谓的床榻也只有两块厚重些的木板,还是杜元找遍所有屋子才凑齐的。杏初将带着的最厚的一床棉被垫在木板上,坐上去试了试也还算软和。
“你们可知前面是发生了什么事?”乔瑷吃过清汤面就回了屋,只听得外边的声音时大时小,偶尔还掺杂着哭声。她勉强定下心神,忍不住向留守在这里的杏初打听。
“奴婢们正在屋里收拾,杜元他们在外面烧火煮饭,那群乞丐就冲向我们的马车要吃的。”杏初想了想当时的情形,马车里装的都是他们路上的干粮和一部分要送到西南州的药草,当然没什么能施舍的,负责守马车的人就让她们到别处去。
谁知有些人就想爬上去抢。杜元他们正出去驱赶,村里的男人也跑了过来,非说他们是一伙人,串通了在做戏。
他们走过这么多地方,还从来没有过这么憋屈的时候。要不是已经卸了马,小姐和姑爷也不在,说不定真的掉头就走了。
乔瑷倒不担心东西被抢走,却对乞丐的来历生起疑来。
幸好也没有过太久杜元就带着人进来生火,还拿了些干粮去煮。乔瑷便以为快了,谁知道又等了一个多时辰,杜季延才捏着眉心走进来。
“那些人是怎么回事?”乔瑷打了个盹刚醒来,问话时还是睡眼惺忪的。
她的直觉太过敏锐,杜季延将她重新按回被窝里才道:“从西南州走过来的灾民,因为讨不到吃的,饿急了眼就想要动手抢了。”
虽然她们还不曾真正动手,但杜季延也知道这有一大部分原因是她们体弱力气小,心里知道根本抢不过他们。
“那……现在呢?”
“村里的人暂时接纳了她们,是留还是走就要看他们双方的选择了。”事情的经过当然不像他说得这样轻松,事实上那些人能留下来也是有条件的。女人和孩子立即得到了食物,仅有的两个男人却被扣押起来,从明日开始要以劳力换取东西。而他还另外补贴五十两银子,当做是明年春耕之前对他们的接济。
这个村子人口不多,又是男多女少,里正这才勉强答应了。这件事他能做的就这么多,只要那群人没有心怀歹意,他们能够在这里繁衍生息,总比在外毫无目的四处乞讨要好。
他不说话时屋子里安静得只能听见一轻一重两道呼吸声。乔瑷脑子清醒了些,却又听不到说话声,便拉了拉他的手臂,软语道:“你再说一些话。”
杜季延还是第一次听见她这样娇柔的声音恳求自己,将她作乱的小声拉着贴在肚子上,用一种哄人入睡的声音慢慢道:“我问过她们,半年前西南江流经小弯涧的水就断流了。她们沿着西南江往上走,走了几日也没找到仍有水流的地方。那一带的村子十有九空,不愿意饿死的都往外跑了。”
“里正今年这个村子已经被洗劫了两遍,都是在给路过乞讨的人送了米面之后。他们原本也靠着地里刨食,被抢过之后已经余粮不足,男子每日都结队去山上猎些东西。”
“西南江下游本来就多山,当年也是分成八段打通,最后才汇在一起。不管哪个地方堵了,西南下游水流都会变少。要是堵的地方筑不住,泄下来也要遭殃。”
“你不是武状元,怎么也懂得这些?”乔瑷听得入神,仰起头看他,但在黑暗中只能隐约望见深邃的轮廓。
“难道你认为武将都是不通文墨的莽夫?”杜季延虽这么说,声音中却还带着笑意。
“当然不是。”乔瑷抠着床板有点心虚,反驳道:“你以前不是在南和县任职?又是山又是水,差着这么远,你都能懂得不成?”
她在一本游记上看过南和县风情,那个地方三面都环绕着山,山民出入一趟要耗费许多时间,因此日子也过得贫困。偏偏上次他回京后政绩评价是比较好的,还受到陛下褒扬。此时想起来,心中也不免好奇。
“当然。”杜季延语气认真,道:“想你时我就去读书,有时候读着读着那些字就都变成了你的脸……”
乔瑷面上一阵发热,狠推了他一把。然而她小小的力道哪里撼动得了他,只得换了方式去打揍他,一边捶一边道:“我还以为你是个正经的人,你从哪里学得这样、这样花言巧语?”
“我说的都是实话。”杜季延也不把她的拳头放在心上,却是要低声辩解。他确实不会哄人,在家中连与父母相处都是淡淡的,好像并不显得亲昵。他也不会在小娘子面前邀功,唯有在她问起来时选择说实话。
乔瑷粉舌一吐,轻轻“呸”了一声,红着脸不再说话。这么一胡闹也冲淡了刚刚的惆怅,两人相互依偎在一起倒也睡了个好觉。
次日起来时村里人的态度都好了许多,浓眉小伙给他们送了一张烙饼,里正也是笑呵呵的。杜季延等人心中知道原因,只打了招呼就快速上路了。
接下来的日子,他们几乎都是天色刚亮就走,夜幕落下才停下歇息。吃的东西也越来越简单,若非经过城镇,都是用凉水就着干粮在路上解决了。
而他们路上所见流离失所的人也越来越多,路边的农田没有人耕种,野草一片焦黄。沿途的酒菜价格飞涨,最后已经到了一小葫芦烈酒十两银子的地步。在如此走过半个月后,终于在一日傍晚走入刻有“西南州”三个大字的城门。
“这里就是西南州了?”乔瑷听到桂初的欢呼才让她掀开一半的车帘,有些不敢相信地问。她本来就长得娇小,这时候两颊更是凹陷下去,眼眶底下积着黑圈。长发只挽起在背后,比之一个月前已经失去了光泽。
“是啊,夫人,我们到了。”桂初雀跃地道。其实大家也不曾短食缺喝的,她在马车里适应良好,看起来就比刚出门时精神还高昂。
乔瑷也露出浅浅的笑容。早上杜季延就与她保证今日一定能到达西南州,队伍已经分拆成两部分走。拆分了之后杜季延就在前面赶车,四个侍卫跟在后面充作家丁。
他们约好进了城也不必停歇,就往那最大的福集客栈去。谁知这一走也是整整一日,竟是天快黑了才到,乔瑷由满心焦急的期盼,到如今也只是轻轻松了一口气。